“这个……”众人都傻了眼。
“派人去禀报太后了没有?”常胜缓过气来问道。
“已经命人去奉天殿禀报了。”
“那便成了,大伙儿守在这里等待命令便是,犯不着冒险。镇国公和皇上之间的关系最好,他也绝不会对皇上不利;大人们之间的事情,咱们还是少自作主张为好,一切等太后定夺。”
众人想想觉得颇有道理,难道撞破东暖阁的门进去跟当朝镇国公火拼一场不成?太后的懿旨说要皇上静养,不准他人打搅,但今日晨间内阁大学士们不是来了好几拨么?镇国公千里迢迢赶回来见皇上,这本就在情理之中,就算秘旨意之事是假,寻常觐见也没什么不合情理的。人人心里一杆秤,只是不敢说出口罢了。
暖阁外间,几名太监宫女惊讶的看着手提火铳冲进来的宋楠呆呆而立;宋楠低喝道:“皇上在何处?”
一名面容清秀的小宫女木然指了指里间垂门后的屋子,宋楠点点头,举步欲行,忽又停步下令道:“都解下腰带。”
几名太监宫女不明其意,宋楠低喝道:“不想活命么?”
这句话倒是听明白了,五名太监和宫女忙解开裤带的布条,宋楠指着那小宫女道:“把他们手脚都绑了。”
小宫女不敢不遵,拿着裤带将其他几名宫女和太监的手脚都绑住,一边绑一边道歉:“赵公公,徐公公,王尚宫,刘姐姐,不好意思了,我没法子。”
待全部绑好,宋楠上前检查了一遍,倒也绑的结实的很,又命小宫女找了几条布巾将几人嘴巴堵住,之后宋楠对那小宫女道:“你随我进去内房,听话的话便保住性命,否则一火铳轰的你满脸铁砂。”
小宫女吓得差点尿裤子,这人面貌清秀,但浑身带着杀气,可不能得罪她,轰烂了脸成了大麻子,今后如何见人?于是软手软脚的点头。
宋楠示意小宫女撩起珍珠垂帘,小宫女忙上前将珠帘撩起,宋楠嘘了口气,将火铳掖回腰间,整整衣冠,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缓缓走入内房。
内房之中静悄悄的,窗帘将外边的日光遮的严严实实,一只烛台上点着三根蜡烛摆在床头的案上,将屋子里的景物照的倒也清楚。一张大床上,锦被微微隆起,有细微的呼吸之声传来,床头衣角,一只铜雀口中吐着淡淡的熏香,但也掩盖不住房中的屎尿臭味和淡淡的血腥味。
宋楠知道,那床上躺着的便是正德,正德虽然不算是身高体壮的体格,但也是正常的身高,此刻床上被窝之中微微隆起的部分,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孩童的身躯,而不是正德躺在那里。
宋楠缓缓走近床边,窗幔的阴影下看不清正德的脸,宋楠招手命小宫女走近,示意她在一旁举烛照看,烛光慢慢的移动,将布幔的影子慢慢的移走,缓缓将正德的脸在阴暗之中显现;在看清正德的脸的那一刻,宋楠整个人身子僵硬,眼眶之中慢慢的渗出泪水来。
那是怎样一张脸庞,凹陷干瘪的皮肤,突出如山峰的颧骨,蜡黄灰暗的眼色,乌黑皱起的眼眶。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张脸和他的主人的身份和年纪匹配起来。
正德才二十二岁,正值青春韶华岁月,谁能想到,他竟然已经是这幅模样,这张脸活脱脱就是一张苍老垂死之人的脸,哪有半分的活力半分的朝气。
宋楠的脑海中浮现出第一次和正德在叉街烤鸭铺子见面的情景,那时候的正德面目俊美朝气蓬勃。时间仅仅过去了九年,那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太子已经蜕变成面前这个垂死的情状,怎不叫宋楠心中悱恻,甚少流泪的他无法控制眼中的热泪,也不想控制它们,任由泪水奔涌而出。
“皇上……皇上。”宋楠轻声呼唤,正德毫无反应,若非他口中微微尚有气息,便和一个死人无异了。
“皇上,臣宋楠来见你了。”宋楠低声在正德耳边呼唤,他不能放弃,正德必须醒过来,自己必须和正德说上话。
一旁掌灯的那小宫女忍不住道:“这……这位大人,皇上他好像听不见人说话,这么多天来,很多大人来看望,皇上也没说过一句话,太后……太后来看皇上,皇上也没清醒过……”
宋楠摆手道:“拿水来。”
小宫女忙放下烛台,在桌案上的壶中倒了一杯温热的清水端过来,宋楠坐在床头,一手将正德的头微微抬高,一手将水杯凑在正德的嘴唇上喂他,正德牙齿咬得紧紧的,清水顺着正德的嘴边流淌,正德根本没有吞咽的动作。
“来,掰开皇上的嘴。”宋楠道。
小宫女吓了一跳,摆手后退道:“奴婢……奴婢不敢。”
宋楠低喝道:“那么你便口对口喂皇上。”
小宫女脸色发白,无奈上前,侧头不敢看正德的脸,用两只小手捧起正德的脸,拇指用力将正德的上下嘴唇掰开,这一掰露出正德整齐的白森森的牙齿来,更是狰狞可怖,小宫女吓得几乎要晕厥。
宋楠叹了口气,低声道:“皇上,臣得罪了。”腾出手来在正德腮边用力一捏,正德的嘴巴终于微微张开,一股腐臭之气冲了出来,中人欲呕。宋楠屏住气息,迅速将温水倾入他的口中,但听正德喉中咕咕作响,虽然溢出来不少水,但总算是喝进去了不少。
宋楠又让那小宫女弄了湿布巾过来,仔仔细细的替正德擦脸,最后将凉飕飕的毛巾搭在正德的额头上,怔怔的坐在床边不语。小宫女垂着手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不时胆战心惊的偷看正德和宋楠一眼,便忙闭目扭头,不敢多看。
房中空气如厚浊的泥沙一般的凝固,憋闷的让人难受,寂静之中,能听到暖阁之外慌乱的脚步声以及听不清楚的太监侍卫们的说话声。
宋楠盯着正德的脸,心中焦灼不已,正德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如果他不能清醒过来,那么今日便白白来了一场,下一次便不知能否见到皇上了。宋楠有些犹豫的赫然起身又突然坐下,把一旁的小宫女吓得杏眼圆睁,不知这位大人是怎么了。
“你去门口看着,不准朝房里看。”宋楠下定决心,低声吩咐道。
小宫女巴不得赶紧离开这床铺越远越好,忙答应着快步来到垂门之外,对着外边稍微清新的空气重重的呼吸了几口。房内的宋楠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来,略微犹豫了片刻,终于颤抖着手倒出两颗药丸来。
“皇上,臣非大逆不道,臣本竭力阻止皇上服用此丸,但现在这时候,需要皇上清醒过来交代社稷大事,所以臣斗胆给皇上服用两颗,皇上醒来后是杀是剐,宋楠听凭处置便是。”
宋楠俯身在正德耳边低声说话,手上动作迅速,将两颗药丸塞入正德口中,又灌进一口水,那药丸入口即化,溶入水中流入正德腹中。
不到盏茶时间,正德的气息便粗重起来,眼皮开始抖动,脸色稍见红润。宋楠忙叫道:“皇上,皇上,臣是宋楠。”
正德沉重的眼皮终于缓缓的睁开,双目茫然看着床顶,气喘的很厉害。
“皇上,你可终于醒了。”宋楠喜道。门口的小宫女张大嘴巴看着这一切,皇上这么多天不吃不动,谁也没法子让他清醒,这位大人居然灌灌清水擦擦脸便让皇上醒过来了,这位大人是神医么?
“还不赶紧拿靠枕?”宋楠低喝道。
“哦哦。”小宫女旋风般的抱了两只靠枕来,宋楠已经将正德扶着坐起来,小宫女将两只枕头放在正德的背后和头颈,让正德舒舒服服的靠着。
正德缓了几口气,眼神无力看向宋楠,嘴角边居然有了一丝笑意:“宋楠,你回来啦。”
第八五三章 隐秘传递的信息
宋楠点头道:“是,臣回来了,皇上的身子感觉如何?”
正德吃力的摆手道:“莫谈……莫谈朕的身子,朕的大限已到,朕心里明白。朱宸濠的事平息了么?”
宋楠道:“幸不辱皇命,已然平息逆王叛乱,数日前消息便送回京城了。”
正德缓缓点头叹息道:“辛苦你了,他们……甚至没跟朕说这个消息,然则,宸濠……如何了?”
宋楠道:“朱宸濠畏罪服毒,尸首随大军随后便到。”
正德微微叹了口气道:“哎……宸濠这是何苦,他死了……朕也要死了,不知阴世见面,我们会说些什么。”
宋楠道:“皇上,您不要多想,臣去给皇上寻名医问仙药,定治好皇上的病。”
正德咳嗽两声,喘气道:“莫安慰朕,朕心里清楚的很,朕这么多天虽然不言不语,但周围人的言语和举动朕却都听在耳中,朕虽有时昏迷,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清醒的。”
宋楠低声道:“皇上豁达之人,臣明白皇上之意。”
正德缓缓道:“朕在等你回来,朕躺在床上不言不动的时候,才知道了许多人的真面目,朕在想,这朝中唯一能够帮朕安排好后事的人便是你宋楠了。”
宋楠道:“皇上恩宠,臣甚惶恐。”
正德道:“你和朕之间不必矫情,朕说过把你当做朋友的,朕这一辈子可没对第二人说过这句话。”
正德缓缓伸手,宋楠知他之意,将手伸出和他紧握,正德嘘了口气道:“朕知道你一定会赶回来,朕的心思唯有你宋楠能懂。那日张永来见朕,朕装作不能言语,但趁着张永在床边哭泣之际偷偷将朕的随身玉佩塞到他手里,他若不蠢,定会明白朕这是要他去找你。”
宋楠口中称是,心中却想:“只是张永压根就没明白你的意思,你塞给他玉佩,他还以为是你赏赐给他的,以为毕竟伺候了你十几年,君臣相伴一场留个纪念。若不是他发现遗诏之事吓得赶紧逃离京城,你的这苦心算是白费了。”
宋楠何其精明,当日安庆城中张永曾拿出玉佩来说皇上垂危不忘君臣之情,昏迷中还塞了块玉佩到自己手中,宋楠听了这话心中顿如明镜一般。
正德虽病体垂危,但头脑清醒的很。那玉佩也不是赐给张永的,而是暗示张永赶紧来找自己。张永脑子大条,这玉佩的式样和当年正德和宋楠第一次见面时被宋楠掩护回宫之际赐给宋楠的是同一式样;那是一块璞玉雕琢而成的两块玉,张永硬是没看出来。当宋楠拿出身上那块玉一比对,张永才恍然大悟。
正德虽然躺在床上垂危濒死,但是脑子是清醒的,自他病重之后,便自知时日无多,而身边的人都已经调换的干干净净,他已经无法左右局面,唯一能制止太后和外廷把持局面的人便只有宋楠。正因如此,他才索性不言不动,找到机会授意张永赶紧命宋楠回京。好在虽然张永没领会其意,但发生的另外一件事迫使张永逃出京城去找宋楠,这才没让他的一番苦心白费。
而正因为宋楠明白了正德的深意,了解到正德神智尚且清醒,这才不顾众将阻拦执意立刻带人赶回京。实际上谁都知道此时回京的危险性,宋楠敢这么做,一来不愿辜负正德的期望,二来也是因为正德既然神智清醒,自己回京后便有正德的授意,行事之际便有了皇命为凭。否则自己要么遵从杨廷和太后的意愿承认新皇的人选,要么便只能背上叛乱的名声和他们动武了。
不过即便如此,正德的情形还是让宋楠大吃一惊,没想到正德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刚才其实正德已经是真正的昏迷不醒,自己若迟个一两日回京,也许正德便已经殡天了。正因如此,宋楠才不得不狠下心,将那日从马永成身上搜到的龙虎回春丸给正德服了两粒,虽然此举也许会加速正德的死亡,但正德的身体服用此药之后定会激发出生机来,既然正德时日无多,不如用苟延的时间换取清醒的短暂时间,也是有价值的多。
“你回来就好,朕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朕一倒下,便有人把朕当做垂死无用之人,将朕从乾清宫移到这里;朕知道他们的心思,他们巴不得朕早点死了,朕知道他们已经定了新皇的人选,朕活着其实是他们的障碍了。”正德语气激愤,目光中也有了凶光,正德只有在皇位受到威胁的时候,才显示出甚为至尊无上的天子的威严,上一回宋楠见他如此,那还是安化王造反之后正德下令诛杀宁夏庆王一脉的时候,即便此时已是濒死之人,谈及这种事,他依旧如虎狼般的凶光毕露。
宋楠缓缓道:“皇上息怒,臣定不会容许他们这么做,事实上杨廷和他们的作为已经涉嫌大逆不道,张永发现他们偷偷伪造了一份遗诏,不知皇上可知道此事?”
正德疑惑道:“遗诏?朕可从没下过什么遗诏。”
宋楠从怀中取出那张手抄本的遗诏铺在正德眼前道:“这是臣得到的抄录的遗诏副本,请皇上过目。”
正德看了数眼,鸡爪般的手指将那遗诏抓起,用力的搓揉,口中呼呼作声。宋楠忙伸手替他抚背顺气,安慰道:“皇上切莫过于激动。”
正德吁了口长气道:“你虽没提除了杨廷和的另外那人,但朕知道,能这么做的必是太后参与了,太后……便这么对他的亲生儿子么?难道朕竟然连亲生母亲都厌弃,都背叛了么?朕的心痛如刀割。她将朕移居此处,抽调走朕身边的人手,朕其实不怪她,她每日数次来看望朕,为朕哭泣,朕知道她其实是爱着朕的,但是,她怎么能瞒着朕伪造遗诏?这样的大事难道不该等朕清醒时跟朕商议么?朕不知说什么才好。”
宋楠轻声道:“也许太后有她自己的考虑,况且这一切也许是杨廷和的指使。太后毕竟是女子,于大事上考虑不周也是有可能的,杨廷和等人才是幕后的推手,皇上不要怪太后。”
正德看着宋楠点头道:“你这话若发自肺腑,朕对你便更加的放心了,她毕竟是朕的母亲,你若说出不容她的话,朕对你便很失望了。”
……
奉天殿上,都察院左御史吴邈正和内阁众人争执的不可开交,围绕着宋楠张仑杨一清等人缺席本次朝会,皇上遗诏该不该推迟宣布的话题,吴邈据理力争,也有十几名朝臣站在吴邈这一边说话。而外廷方面,大学士梁储和费宏和更多的外廷官员却坚持立即宣布遗诏,双方横眉怒目僵持不下。
杨廷和冷着脸不语,他知道这个吴邈突然跳出来搅局,定是杨一清和张仑的授意,张仑和杨一清是接到上殿议事的消息的,但他们迟迟不见踪影,很有可能已经知道宋楠回到京城的消息,那便是故意拖延时间,想将此事往后拖。而目前的情形是决不能拖下去了,宋楠回京了,一切都有了变数,万一被此人耍什么手段玩什么花样搅了大好局面,那可非杨廷和心中所想。外廷的机会就这一次,若不能在新皇的人选上占得先机,外廷则永远不能城外朝政的主宰,自己也永远别想扳倒宋楠。
“诸位,莫要争吵,太后座前,诸位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这件事莫如请太后定夺,听太后懿旨而定,其他人都无需争执。”杨廷和决定抬出太后来解决此事,太后一发话,谁也没有说话的份儿。
第八五四章 别人笑我太疯癫
双方都停止了争执,群臣瞩目张太后身上,张太后心里略有些紧张,毕竟很少参与过朝中的重大事务,若非杨廷和等人一直在后面推着她走,她几乎都要放弃了。心理压力太大,让本性并不狠恶的她心中难以安稳。
每每看到已经不成人形的正德,张太后的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歉疚,自己的儿子还是皇上啊,哪怕他再昏庸再不济,那也是皇上啊,他还没断气,自己便和外廷的大臣们推举出新皇来;更过分的是,自己居然听信了杨廷和的鬼话,弄出了遗诏来,这便是大逆不道啊。
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