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一边帮正德穿着鞋子,一边笑道:“皇上安心,神医定会尽心尽力的,不过皇上若是想早日康复,倒是要受些拘束了,神医叮嘱了几项规矩,皇上须得遵守,神医说了,这些规矩对皇上的病情大有裨益。”
正德道:“哦?什么规矩?”
张永将李神医定下的约法四章复述给正德听,什么不近女色,什么早睡早起勤锻炼什么的,正德木然听了,半晌叹息道:“罢了,为了能痊愈,朕尽数遵守便是。”
宋楠心想:不到这个时候,正德岂肯答应这些规矩,之前身体健康的时候,谁要是提出这种建议来,必会被正德骂的狗血喷头,外廷挨板子出人命的官员们还少么?而现在,正德居然毫无怨言的接受,看来他是真心希望能恢复健康,但可惜却已经是晚了。
第七八二章 正德的决定
正德穿了厚厚的衣裳,又喝了一碗熬好的药汤,脸色好了不少。宋楠才敢扶着正德往外走,也不敢走出太远,只沿着后园的廊下缓步而行;来到十几树梅树之前,正德下了回廊踩着积雪来到盛开的梅花树边,手扶梅枝呆呆入神。
宋楠轻轻跟在他身后,即便是竭力掩饰心中的情绪,但面对这个将死的皇帝,面色中很难保持轻松。倒是正德情绪很不错,摸着一朵盛开的黄梅花瓣笑道:“宋楠,朕很久没有来赏梅花了,特别是雪后的梅花。今日使大年三十,压着一年的最末一天到来的大雪或是祥瑞呢,今年我大明或将是丰收之年呢。”
宋楠笑道:“那还用说么?天佑我大明,如今边患根除,边镇只需巩固河套防御便可,国内可大事发展农商,假以时日,我大明必为盛世,皇上也将成为盛世之君名垂千古了。”
正德微微叹息道:“朕惭愧的很,朕其实没出什么力,若非本朝人才济济,个个尽忠报国,我大明岂有今日的光景?说实话,朕这个皇帝当的不怎么样。”
宋楠忙道:“皇上岂能说这样的话,臣子有为那是皇上统御有方,汉高祖刘邦抓住韩信之后曾经和韩信有过这样的问答,高祖问:韩信啊,我能带多少兵马啊?韩信不客气的回答道:陛下最多能领十万兵马,多了便没那个本事了。高祖又问:那你韩信能领多少兵马?韩信答:臣领兵多多益善,不管多少我都能让兵马井井有条。高祖又问:那你怎么被我抓住为我效命呢?你不是本事比我大么?韩信说:陛下不善于带兵,但善于统领将领,这就是韩信我被陛下捉住的原因了。而且陛下的能力是天生的,不是人们努力所能达到的。”
正德呵呵而笑道:“宋楠,你这拍马屁拍的不露声色啊,虽然明知你是拍马屁,朕还是很开心。”
宋楠微笑道:“皇上是天子,没有皇上的宽容和统帅,臣子们不能尽显聪明才智,很多事是没办法做到的。”
正德见宋楠说的真挚,也触动了内心中的情绪,拍拍宋楠的肩膀道:“宋楠,朕其实也很感激你,你我君臣这些年来干了不少大事,朕时常想,若朕没有遇到你,朝中没有你宋楠,我大明朝又是个什么模样。虽然你行事也有偏颇之处,但朕却从未因此生出对你的不满,朕知道,你对朕是忠心的,你是绝不会做出不利于朕的事情的。但朕为了照顾全局,往往不得不有所权衡,这一点你该明白。”
宋楠点头道:“臣懂得。”
正德轻轻抓下梅枝上的一层雪在手心中揉捏,看着雪慢慢融化消失不见,叹了口气道:“朕即位之后,最担心的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
宋楠摇头道:“臣不敢妄自揣度圣意。”
正德缓缓道:“朕最担心的便是朕这个皇帝做的不好,将来无颜见先皇于地下。朕当然想做个文成武德英武神明的好皇帝,但朕自认做不到这一点,幸而朕有你,还有满朝尽心竭力的臣子,就目前的大明朝而言,朕若见到父皇,该可坦然面对了吧。”
宋楠低声道:“皇上,你说这些作甚?皇上现在要静养身心,要学会不去多思虑一些不该思虑的东西,思虑费神,对身子不利。”
正德点头笑道:“说的很是,这场大雪下来,不知万寿山山坡上上的雪有多厚,还能不能滑雪了。朕很想和康宁还有你一起去万寿山滑雪玩,上次滑雪还是朕登基的那一年,自那以后,一晃竟然匆匆六七年过去了,你我君臣再没去过了。”
宋楠笑道:“只要皇上想去,臣自然是陪同左右,只是目前的雪还不够厚,皇上的身子也还需要将养,正月里该还有大雪,到时候请了公主一起去滑雪便是。”
正德点点头,回身朝廊上走,宋楠跟在身后搀扶,正德忽然停步转身看着宋楠道:“宋楠,朕有一事要告知于你,你要给朕拿个建议。”
宋楠道:“咱们回暖阁再说不迟。”
正德摇头道:“朕不想闻着那些刺鼻的药味,就在这里说。”
宋楠道:“那么去那边亭中说话,避一避冷风。”
正德点头一笑,举步朝梅林后方的小亭走去,站在廊下的张永很是见机,马上叫小太监们搬了火盆去亭子里,将石凳上垫上厚厚的棉垫;宋楠和正德来到亭上坐下,正德挥退站在亭上的众人后,沉默半晌开口道。
“宋楠,朕记得之前和你谈过朕的暗疾之事,不知你可记得?”
宋楠一愣道:“皇上还在想着你的病么?刚才臣不是说的明明白白了么?”
正德摆手道:“朕说的是暗疾是朕患有的不育之症,当时母后提及此事,朕心中不痛快,也不太相信。记得上次你离京出征之前,朕曾和你说过此事。”
宋楠心中一跳,正德主动提及此事,看来和如今朝廷上下闹得纷扬的立嗣之事有关,但宋楠不能多言,只道:“这是谁在散布流言?臣定命锦衣卫查个水落石出。”
正德摆手道:“不用查,这件事是太后主持的,数月前便已经告知了朕,朕起初也是不信,但母后岂会在此事上欺骗我?而且我也早就怀疑自己今生无后了。这么多年来,朕临幸的女子成百上千,无一怀有身孕,难道都是这些女子不能生育?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朕的身体出了毛病。而且母后将陆真为朕诊断的判断都告知了朕,那陆真便是因为此事被母后赐予自尽了。”
宋楠知道,太后要想让正德相信此事,定会将所有的事实告知正德,否则正德是绝不肯相信自己患有不育之症的,现在看来,陆真之死太后也没做丝毫的隐瞒,承认是她亲自赐死的了。
“朕愧对先皇,朕竟然连先皇血脉都断送了,朕有罪啊。”正德捶打着胸口,发出嘶哑的喘息声。
宋楠忙道:“皇上、皇上,切莫因此自责,若此事是真,却也非皇上所愿,这等事民间也很寻常,这可不是皇上的过错。子息儿女之事非人力所愿,皇上已经尽力。”
正德确实尽力了,七八年间,他天天在努力,在各种人妇荡女宫女嫔妃们的身上折腾,不可谓不努力,恐怕也是努力的过分了,过犹不及,这才一无所获。
正德喘息几口,平静一下情绪道:“朕相信此事之后真是彻夜难眠,当时那几日确实心情糟糕之极;这件事在民间固然是小事一件,但在朕身上发生,那便是关乎江山社稷的继承问题。朕本来希望能有皇子诞生,能继承大统。但现在看来,只能接受母后和大臣们的建议了。”
宋楠不能问,他只能听,他知道正德会接着说下去的。
“这件事自然不能隐瞒朝中大臣,母后将此事告知了内阁大学士杨廷和费宏梁储等人,朕也知道,立嗣之事不可避免,但在此事上,母后和杨廷和他们的意见却有分歧,杨廷和建议立兴献王之子朕的堂弟朱厚熜为皇太弟,理由是和朕的血脉最亲,也符合我大明兄终弟即的规矩;但母后一直建议朕在宗室之中寻找合适的宗室世子过继为皇子,将来继承大统。”
正德一边叹息一边叙述,难掩心头的遗憾。
宋楠不动声色的问道:“然则皇上是怎么想的?”
正德揉着脑门皱眉道:“朕实在难以决断,朕才二十二岁啊,现在立嗣是否太早了些,朕本来对此极为反感,但朕这场病来的凶险,朕的心境一下子变了许多。近日来朕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天有不测风云,先皇在位之时,便早早了立了朕为太子,便是以防万一。谁能想到,父皇三十五岁正值壮年便殡天而去,如果父皇没有子息、没有立后嗣之人,恐怕很多人都会蠢蠢欲动,这个道理其实我早该懂了。”
宋楠点头道:“确实如此,继承大统的人选必需要明确,否则很可能引发宗族之间的争夺皇位的内斗,这一点毋庸置疑。”
正德道:“正因如此,朕才正式开始考虑这件事,现在内阁大臣和母后各自推出一个人选来,朕实在难以决断。今日晨间,朕去母后宫中问安,母后又提及此事,要朕速作决断,以免朝廷中人心动荡,藩王各自蠢动;朕当时自以为重症难治,便答应了母后同意她提出的人选来。但朕总觉得有些不满意,在下旨之前,朕想问问你的意见。”
宋楠心中一惊,没想到就在今晨,正德已经同意了立嗣的人选。
“但不知太后提出的人选是哪位世子呢?”宋楠低低问道。
第七八三章 阻挠
“母后所提的人选便是宁王世子,母后认为此子聪慧机敏且忠厚仁义,年纪虽幼,但品行端正,是明君之相。”
虽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当宋楠听到宁王世子这四个字时,心中依旧震惊万分;朱宸濠手段高明,这么短的时间里边已经取得了太后的支持,让他的儿子成为了未来皇子的人选;这段时间宋楠在外征战,耳目不畅,虽明知宁王举家居于京城数月有所企图,但终究无暇顾及此事。
“朕对此子印象也不错,宁王为人谦和善厚,他的儿子应该也不会太差,而且难得的是,此子和母后投缘,母后待他如皇孙一般;朕看着母后和那孩儿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摸样,心中也甚是欣慰。朕没能让母后抱上皇孙,起码也要让母后选个看得上眼的过继皇子,朕心安宁,将来也好融洽相处。”
“皇上已经决定了么?”宋楠道。
正德点头道:“朕早间已经答应母后,待年假结束早朝复开便宣旨公布此事。”
宋楠道:“皇上难道不用征求内阁大学士们的意见么?”
正德道:“杨廷和和母后在人选问题上有分歧,在此事上恐难以达成一致,朕觉得与其如此,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尽快做出决定才是。如此一来也可免了不少的纷扰。杨廷和他们虽然会不高兴,但他提不出宁王世子不合适的理由来,朕的旨意想必他不敢反对。”
宋楠想了想道:“皇上既然决定了,臣也不便说什么,虽然立嗣之事是太大的事情,理应慎重慎重再慎重,但有太后和皇上的决断,也轮不到臣等操心了。臣只做好分内之事便是。”
正德听出宋楠的话语中似乎话中有话,侧头问道:“宋楠,朕跟你说这件事便是要听听你的意见的,圣旨未下,此事便无定论。说老实话,朕虽做出了这个决定,其实心中也觉得有些不太自在,朕虽然对宁王世子也颇为喜爱,但归结到底还是因为母后的力荐。朕其实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沮丧,总之,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宋楠当然明白正德的感受,圣旨一下,那宁王世子便成为大明朝未来的主人,正德心中岂能甘心?加之这又不是自己的亲儿子,虽然从大道理上说,都是朱家的江山延续,但私心中岂会有那么豁达。
“皇上,臣岂敢有什么意见,皇上若做了决定,臣必会第一个举手赞成的;不过立嗣之事太过重大,如果皇上当真需要听臣的意见的话,臣倒是有几句话要说。”
“哦?你且说,朕就是要听听你的意见。”
“谢皇上,那臣便直言了;皇上身在宫中,对外界之事恐难以尽数知晓;臣忝居锦衣卫指挥使一职,每日大量信息汇聚案头,有些事臣会斟酌上奏,有些事臣只当是谣言置之一笑,然而那些谣言有些未必便没有根据。虽然臣一直致力于改变锦衣卫衙门捕风捉影的查案手段,但如果涉及朝中大事,或者影响恶劣之事,臣还是会鼓励手下去弄个明白,起码也要给当事之人一个清白,严惩造谣生事者。”
“朕对你很放心,锦衣卫衙门在你手里也好过历朝,不过你说这些作甚?朕可不是要听你锦衣卫衙门的运作之事的。”
“皇上,臣的意思是,皇上要立宁王世子为皇子之事太过重大,一个即将成为皇子之人,必不能有丝毫的污点和过失。”
“你今日说话有些奇怪,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能有什么过失和污点?”
“皇上容禀,七八岁的孩童身上自然是没什么过失和污点,事实上宁王世子确如太后所言是个聪明伶俐之人,但如果他成为皇子,那便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了;其父母爷姥乃数代以内的亲眷都需要是身家清白之人才可,如果这些人有污点和重大过失,或者是有作奸犯科之事,那必会影响到对这七八岁孩童的风评,不知皇上以为然否。”
正德缓缓点头道:“这倒是有道理的,不过宁王一家倒是没什么过错,朕从未听说过关于宁王府的不好的言论,往上追溯四代,初代宁献王乃是太祖爷十七子,同燕王共镇沿边兵马,其后数代均镇守南昌府,并未有何不妥之处。”
宋楠很想说:那宁献王朱权曾经虽燕王靖难,可是有夺位的先例的。但宋楠岂能这么说,若无燕王靖难,哪有正德这一脉执掌大明天下的后事,对正德来说,朱权随同燕王靖难不是造反,反而是立下了大功才是。
“皇上,臣说过,每日案头都有些风闻之事上报,其中不乏涉及王公大臣贵族勋戚之人,这当中也包括了当今宁王朱宸濠。”
“哦?有关于朱宸濠的不好的传闻么?”正德有些惊讶,在他看来,宁王是个和善有趣之人,和自己也颇为交好,在藩王之中,若说有谁自己能够说说知心话,那除了宁王倒是再无别人了。
“皇上圣明,传闻确实是关于宁王的,臣虽将这些事当做笑谈,但现在既然要立其子为皇嗣,便有必要将这些尽数告知皇上。”
“都有哪些传闻?你说出来,朕也开开眼界。”
宋楠正襟危坐,低声道:“传言宁王和江西凤阳府南京等地的官员之间交往甚密,私下里有拉帮结派之嫌。宁王和朝中某些大臣也过从甚密,还购买青楼数座训练歌姬妓。女赠送于朝中大臣和地方大员。”
正德哑然失笑道:“就是这些事?这也算是大事?虽然大明藩王不主政务不领兵马,但可不是禁止他们不与人结交。至于赠送歌姬妓。女之事更是荒唐,这等事官员之中私下里甚是盛行,朱宸濠不能免俗,但那也不是什么过错吧,最多是对声誉有些损害罢了。朕会严令他立刻将青楼售出,免得授人以柄。这些事根本不算什么的,倒是禀报这些事的人要严查,连这等事都要来上报,明显时唯恐天下不乱。”
宋楠翻翻白眼拱手道:“皇上说的是,除了这些还有些风闻。”
正德笑道:“宋楠,朕真的有些可怜你,每日尽在这些鸡毛蒜皮之事之中淹没,倒是委屈了你了。朕觉得你该放些精力在国家大事上,改日你提个人选,将锦衣卫指挥使的职位卸任了,朕不忍你依旧被这些琐事所羁绊。你是干大事的人。”
宋楠道:“谢皇上关爱,臣也有此意。但臣的话还没说完呢,关于宁王的风闻可不止那些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