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楠吓了一跳,这鹦哥儿看来要打死了,学话太快,宋楠扭身往外走。
“畜生!”鹦哥儿又道。宋楠落荒而逃。
……
右安门内侧北京城外城西南角的白纸坊,这里是不折不扣的贫民区,处于外城偏处倒也罢了,其名称上也暴露了这块坊区的由来,这里本是蒙元之时,元大都大小纸业作坊聚集之地。
但凡纸坊所在之处,有一处特征是不可避免的,那便是星罗密布的黑水沟和弥散不去的令人作呕的恶臭味;也正因如此,白纸坊中并无多少官员富户的宅邸,但凡有点权钱之人断不愿住在白纸坊中。
充斥着污水茅舍的白纸坊被贫苦百姓和流浪汉所占据,除了一条贯穿南北的主街和沿着主街延伸的十几条胡同之外,其余的地方遍布荒草坟头,成了繁华北京城中一块牛皮癣。
宋楠骑着马带着王勇李大牛等人行在臭气熏天的主街上,在恶臭中看着两旁破旧的屋舍和店铺,百姓们神情麻木,似乎对这一对衣着鲜亮的锦衣卫毫无兴趣;几名孩童浑身脏兮兮的在街上追逐打闹,鼻涕拖的老长,唯有他们才给这死气沉沉的街坊带来一丝活的声响。
“宋大人,您确定那杨一清住在白纸坊?”王勇问道。
宋楠忍着恶臭点头道:“老公爷说便在白纸坊北的枣林,应该没错。”
宋楠自己也有些怀疑了,杨一清大小也是干过巡抚的,怎么着也不至于沦落到住在臭气熏天的白纸坊中,在其它坊区寻个宅子有那么难么?
王勇无语,只得蔫蔫的跟在宋楠身侧往北走,行了小半个时辰,路边上的店铺和茅舍越来越少,逐渐被葱郁的树木所替代,脚下的街道也逐渐变成了杂草丛生的荒草地,从两张宽变成了两三尺宽的阡陌小道。
“大人,瞧这两旁,全是坟头,难怪街道消失,原是到了坟地了。”王勇指着林间密密麻麻的馒头般的坟头道。
宋楠身上有些发冷,盯着那连片的坟地不语,白纸坊之所以萧条,也不全是造纸坊聚集引发的恶臭和污水的污染,这里本就是全城死人集中埋葬之地;在外城未筑之时,这里还算是荒郊野外,内城死了人总是集中到此处埋葬,形成这些成千上万的坟头,被圈入外城之后,此处阴气太重,虽然已经十几年禁止埋葬死人,但想变得繁荣起来,却是难上加难了。
众人小心翼翼的从林间坟地中的荒草小道穿行而过,大片的坟地似乎无穷无尽,乱草杂树横生,若非有小径可循,几乎要迷失在这里。
“看,大湖。”隔着一排葱郁阴森的树木缝隙,眼尖的大牛发现了前方林木后的波光。
一行人穿过林木,眼前豁然开朗起来,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让众人郁郁的心情为之一畅。
“那边的湖边好像有宅院。”王勇指着右首临湖的对岸叫道。
宋楠手搭凉棚眯眼细看,果见一间小院坐落子啊湖边,前后左右全是树木掩映,周围也有不少的坟头。
众人沿着湖堤下裸露的沙土地走到小院下方,宋楠沿着湖边人工垒就的青条石石阶行到小院门前,但见小院柴门紧闭,门前的地面修整的平平整整,一道木篱围着小院,木篱上还绕着些青藤,开着些不知名的小花。
“有人在么?”李大牛拍着篱笆门叫道。
院内的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布衣钗裙的妇人满脸疑惑的走了出来,见到门前一大帮盔甲鲜明的锦衣卫,显然吓了一跳,不过惊慌之色稍纵即逝,行到木篱相隔的院门前福了福道:“几位官爷有何事么?”
宋楠上前抱拳施礼道:“敢问大嫂,可知这左近有一户叫姓杨的住家么?”
那妇人一怔道:“奴家夫君便姓杨。”
宋楠大喜道:“是前陕西巡抚杨一清杨大人的家么?”
那妇人道:“正是。”
宋楠笑道:“可算是找到了,杨大人倒是爱清静,将宅子安在了这么个地方,还真是不易寻到。”
那妇人疑惑道:“我家夫君久已未同官府来往,几位是……?”
王勇道:“这位是我大明锦衣卫衙门都指挥使宋大人,特地来拜访杨大人的。”
妇人一惊道:“锦衣卫指挥使?”
宋楠微笑道:“大嫂不必惊慌,我只是来拜访杨大人,并非对杨大人不利,纯是私人拜访,还请大嫂通报一声杨大人,我等便在此处等候。”
那妇人舒了口气道:“原来如此,那倒也不必通禀了,如何敢慢待指挥使大人,请屋里坐,夫君在屋后枣林喝茶,奴家这便去叫他。”
妇人打开院门,宋楠等人进入院内,妇人端来几只木凳子让众人坐下,边张罗茶水边朝屋内叫道:“蔻儿,去枣林叫你爹爹来,便说有客人到了。”
门帘动了一下,一双大眼睛在帘后隐没,脚步悉索的往后院走,定是有人去叫杨一清了,宋楠想了想起身道:“大嫂,不必请杨大人回来了,我亲自去拜访便是。”
那妇人搓着手道:“怎好劳动大人。”
宋楠道一声无妨,指着屋边菜畦间的小道道:“沿着这路往后便是枣林么?”
那妇人叫道:“蔻儿,莫急着去,替这位大人引路去寻你爹爹。”说罢向宋楠施礼道:“大人跟着小女前去便是。”
第三一一章 蒙尘
第三一一章
宋楠拱手谢过,吩咐王勇李大牛等人呆在院子里不准胡乱滋扰,自己绕到屋后后,屋后又是一片围起来的篱笆院落,院子里郁郁葱葱种着些瓜果蔬菜,葡萄架下一只老母鸡带着十几只小鸡崽子悠闲踱步。
“汪汪汪。”一只小花狗奶声奶气的朝宋楠叫了几声,吓了宋楠一大跳。
“花花,不许叫,莫要无礼。”清脆的娇叱声从篱笆外的树后传来,宋楠举目看去,只见树后转出一个大眼睛的少女来,正蹙着秀眉呵斥狗儿。
“这位大人,请跟我来,我爹爹便在后面的枣林中。”少女声音清脆,鬓边别着一朵黄色的雏菊,一张瓜子脸匀称姣美,一双大眼睛如黑夜中的灿星,好奇且无所畏惧的看着宋楠。
“有劳姑娘了。”宋楠微笑拱手一礼。
那少女吃的一笑道:“跟我来。”说罢扭身就走,宋楠赶忙跟在他身后,沿着草木间踩踏出的小道往前走。
“你是锦衣卫指挥使?”少女揪了一把杂草边扔边问道。
“是啊。”
“那是什么官儿?大么?”
“嗯……怎么说呢,也不算大,也不算小。”宋楠笑道。
少女转身看着宋楠道:“有我爹爹以前的官儿大么?”
宋楠道:“怕是大一些。”
少女道:“我不信,你岁数这么小,怎么会当这么大的官儿?定是骗我的。”
宋楠被她娇憨的神情逗乐了:“官职大小倒也无所谓,关键是做好官,像你爹爹一样,做的便是好官。”
少女驻足歪着头道:“我娘也这么说,可是爹爹既然是好官,为什么被罢官了呢?我们一家子住在这里已经一年多啦,这里一点也不好玩,我都快闷死啦。”
宋楠心中一动,笑道:“你爹爹干什么要住在这里,你们家京中其他坊区没有宅院么?”
少女道:“有啊,可是爹爹不愿住哪儿,巴巴的在这里造了宅院住下,我和娘只好来这里陪他;娘说爹爹心情不好,在这里住着能舒缓心情。”
宋楠点点头道:“你爹爹自然是心情不好,他是好官,却被人诬陷罢了官赋闲,若是我也是心情不好的。”
少女点头道:“是啊,我娘也这么说,你们来找我爹爹作甚?”
宋楠道:“我想请你爹爹出山做官。”
少女惊讶的道:“你能让我爹爹官复原职?”
宋楠道:“也许可以。”
少女喜上眉梢,旋即又皱眉道:“怕是不成?”
宋楠道:“怎么?”
“爹爹说了从此不做官,只过安生日子。”
宋楠愣道:“为什么?”
少女道:“爹爹说奸佞当道,做官就是受气。”
宋楠笑道:“原来如此,你爹是眼不见心不烦。”
少女道:“是啊,我爹爹可是火爆脾气,见不得别人乱搞,不然我们也不至于从西北回到京城隐居于此了。”
宋楠点头不语,杨一清将宅院安在这满是坟头的湖边,图的便是清净,眼不见心不烦,自己能否说动他出山,倒还没什么把握。
“你是奸佞之人么?”少女忽然问道。
宋楠愕然,哪有这么问话的,这少女看来不太通世故。
“姑娘何有此问?”
“爹爹说奸佞当道,你又是大官儿,我也是随口一问便是了。”
宋楠想了想道:“我不是,奸佞是祸国殃民之徒,我也许不是好官,但我不祸国殃民,所以我不是。”
少女想了想道:“也就是说你也许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奸佞之徒?”
宋楠苦笑道:“可以这么说,但我自认是个好人。”
少女一笑道:“你若能说得动我爹爹出山,我们再不用住在这闷死人的地方,我便承认你是好人。”
宋楠哈哈大笑道:“好,一言为定,为了成为姑娘心目中的好人,我倒要加倍努力了。”
少女红了脸道:“我只是不愿爹爹不开心,其实我知道,爹爹无论呆在哪里都会不开心,除非能让他再回到西北跟鞑子打仗。”
宋楠看着少女明媚的眼睛道:“我尽力而为,你也要帮帮我才好,咱们共同努力。”
少女一笑,指着前边一片稀疏的树林道:“枣林到了,爹爹便在那里。”
宋楠眯眼看去,只见树叶稀稀落落的一片枣树林就在不远处,隐隐可见林间空地上有个灰色的人影正悠忽来去,夹杂着兵刃破空之声。
林间空地上,一只小木桌上摆着几卷书和一壶茶,一名身材修硕的布衣老者手持三尺青锋正缓缓舞动,看他的岁数当有五十许人,但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手不颤脚不抖,身形灵活,聚精会神。
宋楠和那名叫蔻儿的少女来到枣林中,杨一清显然精神太过集中没有发觉两人的到来,那少女张口欲呼,宋楠却微微摆了摆手,负手站在一旁微笑观看。
杨一清一套剑法使下来,收势而立,脸上红光泛起,精神奕奕。
宋楠鼓起掌来,掌声惊动了杨一清,转眼看到少女和宋楠站在树后,疑惑的道:“蔻儿,这是何人?”
宋楠上前拱手道:“久闻杨大人文武全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套剑法形神兼备技艺精湛,当真佩服之至。”
杨一清面带疑惑拱手回礼道:“敢问尊驾是……”
宋楠道:“在下锦衣卫都指挥使宋楠,今日唐突来打搅,还望杨大人海涵。”
杨一清一怔道:“你便是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宋楠?”
宋楠道:“正是。”
杨一清点头道:“虽未和宋指挥谋面,但也听说了许多宋指挥的轶事,倒是失礼了;但不知宋指挥来我这寒林敝舍有何见教,你我好像没什么交情吧。”
宋楠笑道:“在下岂敢和杨大人论交情,杨大人叱咤西北之时,在下还是个垂髫小童而已。”
杨一清见宋楠话语谦逊得体,面色稍霁,伸手道:“请坐,蔻儿,沏茶。”
少女来到木桌边拿了茶盏倒了两杯凉茶,杨一清将长剑入鞘挂在树枝上,撩袍子坐在小凳子上,宋楠也不客套,一屁股坐在另一张小木凳上。
“杨大人可真是会享受,居然把家宅安在了这里,倒也清净无扰的很。”宋楠笑道。
杨一清捋了捋颌下长髯微笑道:“这也叫享受?这周围都是坟头,无人涉足的禁忌之地,白日阴森无声,夜间鬼火点点,这也是享受么?”
宋楠道:“心境清平便是享受,与人相伴有时候不如与鬼相伴,人有时候比鬼还可怕,难道不是么?”
杨一清眉头一挑,呵呵笑道:“宋指挥说话居然如此高深莫测,老夫倒是有些不太明白。”
宋楠微笑道:“杨大人,明不明白自心可知,杨大人躲在这僻静处隐居难道不是躲避比鬼神还厌恶的某些人么?”
杨一清哈哈笑道:“宋指挥说话机锋莫测,杨某只是一介布衣,在此混日度晚年罢了,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奇怪想法。”
宋楠呵呵笑道:“那便算我多话了,见谅则个。”
杨一清一笑道:“宋大人公务繁忙,当不是来寻老夫打机锋的,不知可否明言。”
宋楠道:“实不相瞒,我今日特来跟杨大人谈谈朝廷大事。”
杨一清愣了愣摆手笑道:“莫要说笑,杨某垂垂老矣,不堪官事烦扰,只想清净过日,朝廷大事与我何干?”
宋楠笑道:“杨大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身为大明臣民,岂能说朝中大事于你无干。”
杨一清摆手道:“大道理么自然谁都会说,但听起来却是可笑的很,杨某确实无心朝廷之事,宋大人怕是白辛苦一趟了。”
宋楠微笑道:“杨大人,我说话喜欢直来直去,听说杨大人也是直性子的人,不然也不会连内廷带外廷同时得罪,被人一竿子撸到底了。”
杨一清皱眉道:“宋指挥原是来寒碜我来着。”
宋楠道:“岂敢,只是听说了杨大人之事,心中有些替杨大人打抱不平罢了;这年头兢兢业业戍边效忠的反落得大人这般下场,想想倒也心寒的很。”
杨一清微微一笑道:“宋指挥,你的来意我真的不太明白,杨某还没到要人上门安慰的地步;杨某自问无愧于心,此心可昭日月,有此足矣。”
宋楠笑道:“佩服,杨大人算是超脱了,但却不免落下不忠的话柄来。”
杨一清愠怒道:“宋指挥,你说话可要小心着,虽我只是一介布衣,但也不是能让宋大人随便诋毁的,想我杨一清为官二十余载,一心为大明效力,若说忠心,自认无人能及。”
宋楠笑道:“莫激动,您那是以前的事了,如今你躲在这里享清静,对朝中事务不管不问,也不管西北边镇将陷入混乱之中,这不是不忠是什么?”
杨一清怒喝道:“住口,在其位谋其政,这等事只有相干之人操心,又岂是我之过。”
宋楠道:“人说能力多大,责任便有多大,杨大人有戍边镇敌之能,却放任边事糜烂,这难道是对的么?”
杨一清万分恼火,宋楠言辞犀利,却是一股胡搅蛮缠的无赖言语,真是驳也驳不过,咽也咽不下。
“宋指挥,你到底要说什么?”
宋楠一笑道:“皇上巡边之事不知大人可有耳闻?”
杨一清木然道:“知道,但恕我不予置评。”
宋楠道:“我不是要大人评判皇上所为,皇上出巡之后惹来鞑子大肆进攻,差点便身陷囹圄,朝中便对于边镇救援不力,信息传递不灵之事深以为忧虑。边镇各自为战,救援拖延,决策缓慢的弊端暴露无遗,不知杨大人是怎么看的。”
第三一二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第三一二章
杨一清道:“听闻你和英国公联合提出恢复三边总制府之议,这不是很好的解决之道么?”
宋楠呵呵笑道:“还说你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不是知道的很清楚么?”
杨一清皱眉道:“宋大人你何妨厚道些,如此尖酸,对你有何益处。”
宋楠笑道:“好吧,我错了;想必内外廷关于三边总制官的人选相互争夺之事杨大人也必知道了吧。”
杨一清表情木然道:“知道。”
“但不知这马昂可合适呢?”宋楠问道。
杨一清道:“抱歉,杨某不予置评。”
宋楠道:“马昂不是曾经和你一起在西北为官么?按理说也打过交道才是,你应该最有发言权。”
杨一清微微一笑道:“宋指挥休来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