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哗啦一声打开,李东阳昂首阔步出了门,几名仆役提着灯笼赶紧跟着出来。
“李大人好,下官宋楠有礼了。”宋楠拱手道。
李东阳脸se木然避让一边,冷冷道:“不敢,老夫草民一介,可不敢受宋大人的礼;老夫跟你们走,但莫惊吓我府中妇孺。”
宋楠一愣道:“走?去哪儿?”
李东阳冷笑道:“莫要装蒜了,你不是奉了刘瑾之命来拿老夫的么?老夫虽自认无甚罪过,但你们总有办法弄出些罪名来,别废话了,走。”
李东阳说完举步便往阶下走,宋楠苦笑道:“李大人,你误会了,我可不是来拿您的,也不是奉了刘瑾之命,下官和刘瑾本不是一路人。”
李东阳冷笑一声打量了宋楠数眼,蔑视的道:“哦?这可奇了,这可是老夫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你和刘瑾不是一路人,难道老夫才是?哈哈哈。”
宋楠道:“可否进贵府一叙?站在街上说话不太方便。”
李东阳道:“老夫和你之间没什么好谈的,你若来拿我便请动手,不拿老夫便请离开。”
宋楠正se道:“下官奉皇命而来,李大人当真不愿意和下官一叙?”
“皇命?”
“是,我刚从宫中出来,皇上要下官来见你,有要事相商。”
李东阳将信将疑,想了想道:“既是皇上之命,老夫岂敢不遵,进来。”
李东阳转身进门,宋楠后脚跟上,身后的锦衣卫跟着要进来,宋楠止步转身道:“你们都留在府外,莫惊吓了李大人府上的人。”
跟随宋楠前来的是李大牛和万志王勇等人还待分说,被宋楠以眼神制止,无奈只好止步于门外;李东阳闻言脸se稍霁,淡淡道:“让他们进来,门口围着一大帮锦衣卫,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李东阳犯了什么大罪呢。”
宋楠笑道:“怎么会,不过外边挺冷的,李大牛、万志、王勇,带队呆在院子里,不准随便走动,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厅。”
三人拱手答应,带队在门边的空地上站立,李府的管家当然也不敢怠慢,沏了热茶和点心送过来,但一干锦衣卫却无一碰一丁点儿,这是万志和王勇养成的规矩,保护大人时绝不分神,也绝不吃任何人的东西,以免发生意外。
李东阳引着宋楠来到花厅中,仆役沏了茶水送上来,宋楠端了茶杯喝了一口,耳听得后堂方向传来隐隐的哭泣之声,李东阳显然也听见了,皱眉招了一名婢女上前喝道:“去叫她们别哭了,老夫还没死呢,真是妇道人家。”
那婢女赶忙去传话,李东阳略带歉疚的看着宋楠道:“家中妻女在后堂哭泣,见笑了。”
宋楠微笑道:“是下官的错,下官不该半夜带着锦衣卫前来,万分抱歉。”
李东阳摆摆手问道:“宋大人奉皇上之命前来,皇上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么?话说如今我可不是内阁大学士了,草民一介,皇上还会有话跟草民说?”
宋楠放下茶盅笑道:“李大人是朝中廊柱,皇上极为倚重,何必说这些意气话。”
李东阳呵呵而笑,笑声苍凉道:“极为倚重?简直就是个大笑话。”
宋楠道:“李大人,今ri下官前来便是奉皇命请李大人官复原职的,皇上说了,朝中不可无李大人,外廷还需李大人cao持皇上才会放心。”
李东阳苦笑摇头道:“宋大人,莫来消遣老夫了,老夫算是看透了,我们这些前朝重臣在皇上心目中轻如鸿毛,皇上最喜欢的是刘瑾他们这些投其所好的佞臣,外廷无我李东阳还有他人,这世间没有谁必不可少,老夫清楚的很,你还是说说来此的真实目的。”
宋楠挠头道:“这便是来此的目的啊,皇上请李大人仍旧执掌内阁,今ri之事皇上也是冲动了,现在后悔的紧。”
李东阳蹙眉道:“哦?果然是让我官复原职么?”
宋楠道:“确实如此。”
李东阳道:“然则谢大学士、刘大学士如何?戴铣之事又当如何?”
宋楠想了想道:“李大人,恕我直言,今ri之事外廷的大人们行止也并非完全恰当,诸位大人与联合参劾刘瑾,光此事而言,宋某不敢称对错;但大人们似乎咄咄逼人了些,让人感觉并非仅仅是针对刘瑾,倒是要和皇上较劲了,不知宋某是否猜中了一二呢?”
李东阳冷笑道:“刘瑾不该杀么?八虎盘踞内廷,以刘瑾为首,不思全力辅佐皇上勤于政务,相反却怂恿皇上嘻游废政,在宫中干些出格的事情,简直丢人现眼;八虎不除,朝政难清,皇上也会沉迷于嬉戏之中,这等佞臣我们弹劾之有何过错?”
宋楠道:“下官并非说弹劾的有错,而是你们的方式过于激进,说句实话,刘瑾等人有罪,但并不该死,皇上已经答应将他们遣送南京闲住,你们还是不依不饶;皇上是重感情之人,毕竟身为太子时便只有刘瑾等人伺候,让他下旨诛杀,皇上当然不愿意。然则众大人闹到乾清宫,你们又以辞职相胁迫,细细回想一番,诸位大人的行为当真合适么?”
李东阳皱眉道:“皇上跟你说的这些?”
宋楠道:“皇上没说,这些都是宋某自己看在眼里的,皇上虽年轻,但聪慧过人,他难道看不出来么?”
李东阳冷声道:“那也要看起因如何?不错,老夫等人确有借刘瑾之事jing示皇上之意,那还不是因为皇上行为失当,想想先皇,再看看新皇,简直天壤之别!我等做臣子的有责任让皇上回归正途,这是我们臣子的本分,古往今来,诤言死谏的直臣不知凡几,我大明朝也绝不缺这样的臣子;丢了官又如何?岂能挫了傲骨,磨了锐气。”
宋楠抚掌赞道:“白发依然存傲骨,老夫何无少年狂!可惜无酒,不然便为了李大人这几句话也当浮一大白。”
李东阳冷笑道:“你也莫讥讽我,你这等人是不会懂的。”
宋楠哈哈大笑道:“也许我不懂你说的这些,但我却懂得顾大局识大体。”
李东阳道:“把话说清楚,谁不顾大局,不识大体了?”
宋楠道:“一时之气发泄了虽然很畅快,但今ri之后,外廷必将受到清洗,刘瑾会利用这个机会掌握住外廷,从此大权独揽,这便是你们要达到的目的么?”
李东阳怒道:“这能怪罪我等么?”
宋楠道:“不怪你们难道怪皇上?先皇遗诏命三位大学士顾命,你们便是如此顾命的?进诤言便是直臣便是贤臣?以在下浅见,所谓贤臣便是该审时度势,做那风波浪尖上的舟船之舵,巧妙的规避颠覆之险,保证社稷江山的平稳,这种本事才是真本事。说句李大人不爱听的话,诸位外廷大人便是傲气太重,总想留名青史,不惜罔顾朝廷稳定,可惜这么做青史留名的不多,为后人所诟病的怕是不少。”
李东阳勃然大怒,喝道:“无知小儿,你不过是一弄臣耳,何来资格教训老夫。”
宋楠拍了桌子怒道:“弄臣?下官何时蛊惑皇上做了有违社稷江山之事?我陪皇上打打球,做些有益的游戏也错了么?依着你们的意思,新皇便该像先皇一样每ri辛劳,然后累的三十多岁正值壮年便驾崩不成?你以为先皇开心么?皇上曾跟我提及先皇之事,先皇厌烦透了那种ri子,每ri沉积于琐事之中,受制于你们的各种要求,连嫔妃也不能多要,你们以为是外廷的胜利,殊不知在这种角度上而言,诸位才是佞臣。”
李东阳气的发抖,抄起茶盅砸在地上,茶盅摔得粉碎,破裂之声在静夜里刺耳响亮,惊得锦衣卫们和李府仆役赶紧前来查看,却见李东阳和宋楠跟两只斗鸡一般相互对视,面红耳赤。
第二一四章 覆地翻天
第二一四章覆地翻天
第二一四章
宋楠吁了口气拱手道:“或许我今日便不该来劝您,实话告诉你,皇上压根没打算让你回内阁复职,是宋某劝解之后方才派我来请你;既然李大人洁身自好,我宋楠又何必操这份心思;我只是个芝麻大的小官罢了,今后刘瑾独大如何行事干我屁事,告辞了。”
宋楠转身便走,李东阳脸上青白一片,突然沉声道:“且慢。”
宋楠停步转身道:“李大人有何见教?”
李东阳道:“要我复职可以,须得让谢公和刘公一同复职。”
宋楠道:“我办不到,没那个本事。”
李东阳道:“那恕我不能从命了,我一人之力难挑重担。”
宋楠冷笑道:“你不愿挑重担,有人愿意挑,那个人便是刘瑾;知道为何你们这边刚刚串联商议好了之后,刘瑾便会得知消息么?那是有人在通风报信,我也不妨把名字告诉你,此人是礼部侍郎焦芳,用不了多久,这人便会入主内阁,你信不信?”
李东阳咬牙骂道:“原来是这个小人,提议的时候他的嗓门最大,不料却早已是刘瑾的走狗;你为何告诉我这些?不怕刘瑾怪罪于你?”
宋楠道:“我当然怕,你们不是说我是刘瑾一党么?扳倒刘瑾之后我不也在名单之列么?当真不可理喻,但凡皇上亲近某人,你们便欲将其扳倒踩到泥地里,还大言不惭说什么诤言直臣之类的话,真真可笑。”
李东阳忍着气不出声,消息败露之后宋楠必然知道他也在受劾之列,在此情形下便是宋楠展开反击也无可厚非,怪只怪内部出了叛徒,众人又错误估计形势,没有听自己的话及时退让,行动太过强硬,这才引起了皇上的极端反感,事情反倒弄得不可收拾。
“那戴铣之罪可否免除?”
宋楠冷笑道:“免了戴铣之罪,岂不是说刘瑾行刑有过?刘瑾会同意?戴铣太过冲动,虽然我对他的行为表示钦佩,但这便是冲动的代价;不过刘瑾要抄他的家,他的家人我倒是可以想办法保全,我不敢保证,但我会尽力,毕竟我只是个小脚色,今日之事其实我插不上什么话。”
李东阳哑声道:“最后一个条件,如你所言,刘瑾必会荐人入内阁,我一个人孤掌难鸣,我要荐几人入内阁,皇上若能答应,我便复职。”
宋楠想了想道:“好,这件事皇上应该不会反对,皇上可不傻,他既要用你,不可能不做些妥协,此事你可跟皇上商议,我亦可帮你吹吹风,成与不成,便看造化了。”
李东阳点点头,颓然坐倒在椅子第二一四章覆地翻天
上叹道:“我李东阳从此便要成为他人唾骂的对象了。”
宋楠轻声道:“李大人,你的苦衷我知道,发起此事之后,别人丢官你却留任,自然会受人指谪;但为了朝廷为了皇上,身为臣子便是忍辱一时又当如何?功过只有后人评说,何必在乎眼前的蜚语?”
李东阳摆摆手道:“不用你来教,若非考虑到此节,老夫岂会答应你;你也莫忘了,老夫可不是看了你宋楠的面子,你的为人老夫虽不太了解,但老夫的脾气是,无论是谁,若行止不端,老夫照样弹劾。”
宋楠笑道:“我也没打算高攀李大学士,只盼今后公正对待下官,不要瞎扣帽子便是,我是我,刘瑾是刘瑾,我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可也不屑沦为阉奴走狗;便是你李大学士名满天下,也不要以为我宋楠会依附于你,我有我自己的处事原则,若是李大学士屁股不干净,身为锦衣卫,我照样查你拿你。”
李东阳冷笑数声,高声喝道:“送客。”
宋楠大笑出门,蹄声答答,没于黑暗之中。
……
数日后,正德颁下圣旨,对群臣弹劾刘瑾之事做出了最后的宣判。
“罢户部尚书韩文,勒少师刘健、少傅谢迁致仕。”同时刘瑾罗列了参与其事的五十三人大名单,称之为五十三人党,全被称为奸臣;凡参与其事之人贬官的贬官,革职的革职,抄家的抄家,无一漏网。
牟斌未能幸免,被刘瑾拉下了指挥使的宝座,因行为逾矩,参与文臣弹劾内廷太监之事被杖责三十,勒令降为北镇抚司百户闲住,从此再无出头之日。
受到牵连的还有南镇抚司镇抚萧琅,但宋楠有言在先,刘瑾倒是卖了宋楠的面子,没有太为难萧琅,萧琅自己也识趣的很,上折子请求致仕归家,倒也免了侮辱。
随后十几日内,政坛格局剧变,忍辱留在内阁的李东阳相继推荐了王鏊、杨廷和入内阁,正德在宋楠的劝说下也同意了李东阳的请求;刘瑾自然不肯示弱,将焦芳推荐接替韩文之职,进户部尚书,并荐入内阁之中,与李东阳分庭抗礼。
锦衣卫内的格局也变动的面目前非,在刘瑾的推荐下,石文义果真升任锦衣卫指挥使之职;而随着萧琅致仕,南镇抚司镇抚空缺,正德下旨让北镇抚司镇抚孙玄接任,而宋楠顺理成章接任北镇抚司镇抚之职。
刘瑾自然对宋楠任北镇抚司之事持赞同态度,他自己玩了小动作让石文义青云直上,让宋楠升任北镇抚司镇抚也是找个平衡,让宋楠不至于恼羞成怒;而北镇抚司不过是锦衣卫衙门辖下,有石文第二一四章覆地翻天
义在手,宋楠也蹦不出什么花样来。
宋楠念及牟斌对自己还算是不错,虽然有始无终,但毕竟没有什么仇怨,就任之后对牟斌依旧尊重,并严令属下之人不准讥笑闲言;但牟斌自己却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本是宋楠上官,如今竟然沦落到在宋楠手下为百户,面子上无论如何过不去,索性称病不当差,在家中酗酒浇愁。宋楠也不怪罪,命手下人不准上报,任牟斌自己闲居舔舐伤口。
朝中的大洗牌让人目不暇给,外廷韬光养晦处于重新蓄力之中,勋戚们自然还是忙着捞钱,紧紧抓住军权对内外廷之事保持中立,而得益最大的则是刘瑾等人;斗败外廷文臣让刘瑾气焰更甚,内廷尽在掌握,外廷也能插手,正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于此同时,为了让内外廷官员更加的忌惮,刘瑾毫不手软,对参与其事的各级官员进行进一步的打击,罗列名单张网捕拿,一时间近百官员受牵连,或落马或被贬,均成为刘瑾立威的牺牲品。
有了正德的默许在前,加之文官集团刚刚遭受灭顶打击,刘瑾更是无所顾忌,便是自裁于宫门的戴铣也绝不饶恕,除了加上罪名之外,命石文义抄了戴铣在南京的家,将其家产抄没,家中人也牵连获罪。
正德元年的新年即将到来,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洒下,北京城一片银装素裹,新任北镇抚司镇抚的宋楠过的并不开心,坐在大堂上烤着火沉思。
门外咯吱咯吱踩着雪地的脚步声走近,门前护卫上前查看,却见一名青衣小厮笼着袖子在门口东张西望。
“干什么的?这里是北镇抚司大堂,不得乱闯。”护卫喝道。
那小厮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道:“请问北镇抚司的宋镇抚在不在?这里有封信给他。”
护卫接了信,那小厮扭身便走,护卫将信交给宋楠,宋楠疑惑的拆开来,上面寥寥数行字写道:“宋大人,你答应老夫保全戴铣家人之事可作数否?戴铣独女将被罚入教坊司充入豹房为妓,望宋大人搭救。”
宋楠皱了眉头,想起当日劝说李东阳留任时曾经答应过这件事,再加上在这件事上宋楠自己也耿耿于怀,特别是目睹了刘瑾的一番作为之后,更是觉得当初不该去跟正德说那一番话,也不该帮着刘瑾出主意,虽然为了自保无可厚非,但越呆在这个时代久了,便越沾染了这个时代的某些东西,有些为了小我牺牲大我的想法。
“王勇,备马。”宋楠将信撕碎,他明白李东阳不能出面搭救,因为戴铣已定了罪,谁替他说话刘瑾便会盯上谁,否则凭李东阳的高傲,断不可能求自己去第二一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