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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九章 逐臭
第一七九章
盛夏之夜,闷热而烦躁。
东安门外保大坊一处僻静的胡同内,有一座普通的四合院;院内葡萄架葫芦架缠绕纠葛,从门口到内院的过道顶棚上几乎全是,繁茂阴森,颇有遮天蔽日之感。
也正因为有这些绿色植物的遮挡,白日灼热的阳光被挡在绿叶之上,院内凉爽舒适,甚至还有些阴冷的感觉。
这里便是刘瑾的外宅,宫中凡有头脸的太监都喜欢在宫外弄个窝,宫中虽然有住处,但毕竟有诸多不便之处,而且在宫中哪怕居所再宽敞总是感觉不自在,那毕竟是皇宫,一草一木都不属于这些当奴婢的,再说凡有头脸的太监们总是有人要托着办些事儿,金银财宝,字画古董送了来,难不成摆在宫里不成?
刘瑾从宫中出来已经是初更时分,今夜马永成当值,刘瑾本可以宿在宫中住处,但他不想被打搅,他希望能够静下心来想一些事情,这可是关于他未来命运的大事。
一进家门,刘瑾便三把两把扒掉身上闷热厚重的袍子,随手丢给迎上来的管家,管家刘恩是陕西老家的一位从叔。
“恩叔,替我煮一碗羊肉泡馍。”刘瑾随口说道。
刘恩的羊肉泡馍的手艺是地道的老家口味,在宫中压抑一天之后,刘瑾最喜欢的便是来一碗家乡的美味,慰藉自己憔悴的心灵。
刘恩点头答应,转身吩咐小厮去替刘瑾烧洗澡水,刘瑾往院子里的竹椅上一坐,伸手拿过沏好的小茶壶来美滋滋的喝了一口,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舒坦放松下来,心情也好了很多。
刘恩抱着衣服行了几步,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转头回来道:“对了老爷,姑老爷天黑前来了一趟,说有要事要跟你说。”
刘瑾一愣道:“姑老爷?他来作甚?”
这个姑老爷便是刘瑾的妹夫,在礼部做司务的孙聪,人没什么大出息,刘瑾也不太待见他,司务这个职位本来就是个小官,再加上是在清水衙门的礼部,更是没什么出息了。
“不知道,只说如果老爷回来了,便要我跟老爷说一声,要老爷不要出门,晚些时候他再来。”
刘瑾摆手道:“知道了,你去吧。”
洗了澡,吃完了羊肉泡馍,刘瑾敞着胸依旧坐在凉爽的院子里纳凉,脑子里跟沸水一般总是静不下来,宋楠说的这个计划已经开始实施了,今日也如愿让皇上同意了建豹房之事,明日自己还需要提醒皇上别忘了跟王岳要银子,整件事既然已经发动,便需要处处的算计小心,万不能有差池之处。
虽然刘瑾觉得宋楠的办法很有可能奏效,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不踏实,细细的想了一会,刘瑾摸不到到底自己担心什么,于是摇摇头不再去想。
外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门环被人轻轻的敲响,刘恩赶紧上前打开小门往外看,回头对刘瑾道:“是姑老爷。”
刘瑾摆手道:“让他进来。”
进来的不是孙聪一个人,孙聪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矮矮小小的人影,两人的手中都提着大盒小盒的礼物,刘恩在院子的石桌上点起了蜡烛,刘瑾这才认出,后面跟着的那个人竟然是礼部右侍郎焦芳。
“姐夫,您在啊。”孙聪皱着八字眉上前打招呼:“这位是礼部右侍郎焦芳焦大人,姐夫您应该认识吧。”
刘瑾当然认识,朝堂上不知见过多次了,登基大典的时候焦芳便是负责教授皇上礼仪的礼仪官,跟刘瑾没少打交道。
“哎呀,原来是焦侍郎,你怎么来了?”刘瑾赶忙起身拱手。
焦芳身着黑色薄袍,整个人像是裹在黑布里的一具干尸,不过脸上的笑容倒是灿烂的很。
“刘公公好,焦芳有礼了。”
“坐坐,刘恩,赶紧去沏茶,茶叶就用皇上赐给我的那一罐云雾。”刘瑾连声的吩咐道,心中颇为疑惑,这焦芳跟自己素无交情,今夜来访所为何事。
三人坐下,茶水沏上,孙聪笑道:“姐夫,焦大人早就跟我说了,要找机会来拜见姐夫,焦大人客气的很,您瞧,还带了这么多礼物来。”
刘瑾嗔怪道:“你怎能让焦大人带礼物来?这不是不懂规矩么?这事你可办的不好。”
孙聪干笑道:“是是是,我的错,不过焦大人忒也多礼,劝不住啊。”
焦芳一笑道:“登门拜访哪有空手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刘公公可莫怪孙大人,是我执意要带来的。”
刘瑾笑道:“你太客气了,何须如此。”
焦芳道:“一直都想来,先皇驾崩,新皇即位之事,礼部忙翻了天,到今日才得空,刘公公可不要见怪。”
刘瑾不想这么不咸不淡的扯闲篇,咳嗽一声对孙聪道:“叫恩叔带你你去厢房看看,皇上赐了些衣物东西我又不能用,待会收拾收拾带回家去给妹子孩子穿用。”
孙聪会意,起身拱手道:“那我便去看看,焦大人好坐慢聊。”
焦芳微笑拱手,见孙聪走进屋内,这才回过头来,见刘瑾正认真的大量着自己,于是笑道:“刘公公最近过的如何?”
刘瑾叹了口气道:“老样子,皇上登基前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儿。”
焦芳道:“恐怕比之前忙的多吧,以前是侍奉太子殿下,如今是伺候皇上,身份上便大不相同了,真羡慕刘公公能天天见到皇上,我等想见皇上一面可是千难万难呢。”
刘瑾笑道:“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差事不同罢了。”
焦芳喝了口茶,欠身道:“刘公公,我焦芳做事直接,也不打算绕弯子,刘公公如今的日子好像不太好过呢。”
刘瑾心头一震,故作镇定道:“此话怎讲?”
焦芳道:“刘公公,咱们能不打哑谜么?如今外间都在传言,内廷官职要变动,说刘公公有意司礼监的职务,正跟王岳范亨等人闹得不可开交呢。”
刘瑾吓了一跳,一边思索着焦芳这么说话的用意,一边道:“谁在外边嚼舌根子,我刘瑾本本分分的当差伺候皇上,这谁在背后泼我的脏水。”
焦芳笑道:“这也不算是脏水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刘公公伺候皇上多年,任劳任怨深得皇上喜欢,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顶了前任内务府的官职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刘瑾正色道:“焦大人,你要是在这么说话,我可不敢留你了,虽是私下说话,这些事还是少提为妙,咱家可从不在背后议论这些事情。”
焦芳笑道:“公公息怒,我说话是直了些,但公公也不必藏着掖着,实话告诉公公,我今日来的目的便是要助公公一臂之力,公公想必已经对内阁和各部官员的态度有所耳闻,您要想遂愿,恐不太容易呢,下官愿为公公效犬马之劳。”
刘瑾默然半晌道:“焦大人,我实在不懂你今日来的目的是什么,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明白。”
焦芳正色道:“您当然明白,下官是读书人,不想将话说的那么直白,这么说吧,下官觉得刘公公理应替代王岳执掌内廷,本人也想助公公一臂之力,公公达成心愿之后,下官也好有个靠山,日后公公美言几句,下官也好在这礼部右侍郎的职位上挪动挪动,下官可不想在礼部呆着。”
刘瑾呵呵而笑道:“原来焦大人是拜门头来了,你怎知我能执掌内廷呢?我又为何会相信你呢?焉知你不是内阁某人派来探我的口风的呢?”
焦芳枣核般的脸上皱纹叠起,笑的满脸菊花灿烂道:“这才对嘛,公公这才是谈事的,您要是满口答应,我倒是有些忐忑了,我就等着公公问这些话呢。”
刘瑾微笑不语看着焦芳,焦芳摇头晃脑道:“焦某人相信一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焦芳可不同于那些迂腐之辈,自以为自己清白正直,一心想要出风头,想给皇上难堪;内廷之事本该是皇上决断,他们偏偏跳出来加以干涉,而我之所以认为刘公公必会执掌内廷,一则出于对刘公公才能的信任,二则我知道皇上对刘公公是属意的,但光有这两点还不够,还需要些助力,焦某不才便愿做这小小的助力。”
刘瑾哦了一声问道:“你如何给我助力呢?咱家不是看轻你,你在外廷的官职虽然不小,但想左右大局恐怕还很难。”
焦芳笑道:“刘公公也不必替我遮羞,我这礼部侍郎的官儿压根便没人理便是了,左右大局的都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大人物呢,但你可别忘了,我也是外廷的一员,我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人说蝼蚁毁长堤,我这个小小的蛔虫难道便不能起大作用么?”
刘瑾心头大亮,焦芳是自己送上门来自愿给自己当内应了,礼部侍郎大小也是个从三品的大员,早朝之上也有他的一席之位,内阁阁老,各部尚书,各部侍郎,都算是文官集团的核心,虽然焦芳在其中只是个小脚色,但对于文官们的动向自然是了如指掌,如果有了这个人为内应,今后自己在外廷便有了一双眼睛,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便会立刻知道了。
刘瑾兴奋的眼睛发亮,但他立刻告诫自己,千万别得意忘形,别落入他人嗀中,焦芳来的突兀,说话也突兀,自己跟他之间还谈不上信任二字,可不能因为他这几句话便推心置腹,焉知不是外廷的诡计,来探听自己的动向的。
稳住,一定要稳住,刘瑾暗中告诫自己。
第一八零章 要钱
第一八零章
焦芳自然知道,仅凭片言只语难以取得刘瑾的信任,今晚来的本就突兀,自己和刘瑾之间的交往还仅泛泛,若不是说动孙聪带自己前来,自己连这宅院怕都找不到。面对刘瑾的谨慎态度,焦芳表现的很坦然,因为他还有一个杀手锏。
“刘公公,本官绝不是大话空言之人,本官之所以愿意助公公一臂之力也非毫无所求,实话实说,身在朝堂之上,谁甘心居于人后?本官衷心希望刘公公能执掌内廷,这样本官也可借刘公公之力往前进上一步,这便是我为何要夜访刘公公,并自表诚心的原因,我这么说够坦白的了吧。”
刘瑾沉思道:“焦大人,咱们现在说这些似乎不合时宜,你知道,咱家一向随遇而安,内廷谁来执掌不是咱家所能关心的,而且咱家也不能给你承诺什么,您似乎走错了门路了。”
焦芳道:“本官知道仅凭片言只句自然不能取信于公公,我带来一个消息,希望能对公公的筹谋有所帮助,昨日午后,司礼监王岳私会李东阳之事你可知晓?”
刘瑾惊道:“哦?这倒奇了,王岳倒会去和李首辅见面?”
焦芳微笑道:“瞧瞧,耳目鼻塞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李东阳下午便叫了礼部尚书张升前去商议此事,我见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便知道有隐情,张升对我倒是信任有加,回来之后我三言两句便套问出了内情,你道王岳去见李东阳所为何来?”
刘瑾道:“为了何事?”
“王岳将你在皇上身边的所为尽数告知李东阳,说你偷运豹子进宫怂恿皇上玩乐,还说你曾在内务府库房取了虎狼之药教唆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淫乐,还说你曾经多次私自带着太子出宫游玩,总而言之,都是诋毁你刘公公的言论,本官是一句不信,可李东阳他们却肯定是信了。”
刘瑾破口大骂道:“诬陷,这完全是诬陷,王岳这个老狗,这是要干什么?”
焦芳冷笑道:“干什么?还用问?你刘公公对他的威胁太大,他显然是要联合外廷的力量对刘公公下手了;本来外臣对内廷之争只是半公开的支持,也找不到机会对你刘公公下手,若这么下去,王岳若是在宫中寻到所谓的证据,配合这些诬陷的之言,刘公公恐怕便完了,皇上恐也保不住您呢。”
刘瑾赫然起身,迅速踱步,脸上一片铁青,口中不断低低的咒骂。
焦芳道:“刘公公,好在王岳并未提供什么证据,张升说,因为证据不确凿,所以外廷暂时不会动手参劾,所以公公还有时间去补救,目前最要紧的是要赶快有所动作,何日内廷掌控在手,和外廷内阁分庭抗礼,他们想动你也难了。”
刘瑾明白了,焦芳之所以今日前来,便是握着这个消息作为投名状,若此消息是真,则基本上可以断定焦芳是有诚意的,外廷中若有焦芳为内应,不断的传递消息,对自己将极为有利,从消息的内容来看,那几件事都是自己亲自做过的,所以这消息恐怕是真的。
刘瑾下了决心,到这时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坦诚相对各取所需。
刘瑾停步道:“焦大人,多谢你对刘某的一片诚意,咱家目前不能保证什么,但咱家只要能握住内廷权柄,必不会亏待与你,六部尚书,甚或入内阁都不是难事;既然王岳范亨不仁,我也无需跟他客气,焦大人若能替我在外廷盯着,将外廷的动向传给咱家知道,咱家便能防患于未然,也能安安心心的和王岳范亨斗上一斗。”
焦芳起身拱手道:“愿为刘公公效劳,今后但有消息,必将及时通知公公。”
刘瑾道:“我这所宅子很多人都知道,不太隐秘,我在积庆坊锣鼓巷还有一处宅院,到时候便去那里见面。”
焦芳道:“好。既如此,本官便告辞了,你我随时通报消息便是。”
刘瑾点点头,看焦芳转身要走,忽然问道:“焦大人,你不想知道我有什么计划么?”
焦芳枣核般的脸上再次笑成一朵花,低声道:“刘公公自然必有妙计,我还是不知道的好,本官只跟着刘公公的脚步走,刘公公说怎么做便怎么做,我又何必去操那份心,难道我的本事能比刘公公大么?”
刘瑾一怔,随即呵呵大笑,直到此事,刘瑾才真正的对焦芳的动机放下心来,看来焦芳只是想抱着自己的大腿上位,而并非是外廷派来试探的手段,自己以计划内容相试探,焦芳显然为了表示诚意不愿知晓,这便是要打消自己的疑虑。
焦芳离去之后,刘瑾吹熄蜡烛隐没在庭院的黑暗中,他既兴奋,有有些担心,兴奋的是,外廷中也非铁板一块,终有人愿意主动成为自己的耳目,而且是个三品的大员,这绝对是件好事。
担心的是,王岳一改以往的低调,主动去私会李东阳,这说明王岳已经感受到了压力,也开始动手了,自己以往的行为王岳居然都知晓,这也暴露了一件事情,皇上身边的伺候之人当中有王岳和范亨的耳目在。
……
次日上午早朝过后,正德果然没忘记豹房之事,下朝之后便要王岳从内务府拨款在西苑太液池的湖心琼华岛上建立豹房之事;王岳很是惊讶,本来刘瑾弄了只幼豹进宫教唆皇上玩耍是刘瑾的一桩罪过,皇上居然要在西苑修建豹房,亦即是说皇上认可了此事,那罪状也不成为罪状了。
王岳试图阻止一番,劝道:“皇上,宫中岂能豢养凶猛畜类,这可是没有过的事情,恐怕招人议论呢。”
正德斥道:“有什么好议论的?朕想养些猛兽观赏也要受人管么?没有过的事情便不能做么?要不你去跟李东阳他们说说,放朕带人去山林中看看虎豹也成,你若说的动,朕便不建豹房。”
王岳赶紧告罪,心道:去跟李东阳他们说这些?还不被李东阳他们唾沫星子给淹死,那更是大不违之事,自从英宗朝土木堡之变后,哪个太监敢撺掇皇上出宫巡游?这不是将自己置于王振之位么。
“但不知,修建豹房需要多少银子?”王岳小心翼翼的问道。
“朕如何知道?这件事朕已经让刘瑾去办了,你跟他协商吧,他要多少,你如数给他便是。”
王岳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