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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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待天倾- 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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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抛出铜钱,便即闭上双目,待听四周鸦雀无声,忙睁开眼观看。一望之下,心头也是一震:“难道上天果不负我,李某日后当为人主?”俯身拾起铜钱,手上颤抖,不敢再次抛出。周四也甚惊讶,抬头望天,眉头微微皱起。

众人愕然半晌,这才魂魄归窍,喊道:“再来抛过!再来抛过!”李自成势成骑虎,只得横下心来,抛钱赌命。这一回他心生怯意,铜钱只抛过头顶,便纷纷落下,眼见两枚铜钱落地后都现出“万历通宝”四字,另一枚却滴溜乱转,撩人心肺。众人纷纷拥上前来,有数人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去,人人如梦如痴,目不转睛。李自成头上滚出豆大的汗珠,嘴角不住地抽动。忽听众人“啊”了一声,随即几千道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李自成身上。过了良久,方听一头目颤声道:“请……请闯将再抛一回,兄……兄弟们才肯信服。”

李自成见众人神情畏葸,知二番又得侥幸,嘘了口气道:“自成大命已然昭彰。兄弟们何苦相逼?”数名头目一起弯下腰去,恭声道:“请闯将再抛一回,以践前言。”

周四在一旁眉头紧蹙,寻思:“难道天与人归,李大哥果能成帝王之业?若是如此,我岂不要永居其下?”他虽生妒意,却知此时正是平乱良机,说道:“大哥天假大命,为人中之龙,再抛一次又有何妨?”李自成正自踌躇,见周四目蕴深意,思入歧途:“莫非四弟猝生歹意,欲借此置我于死地?”众人急于知悉究竟,齐呼道:“闯将一言九鼎,望勿食言!”周四笑道:“大哥这一回抛得高些,皇天必能佑护。”他已有计较,心想此番铜钱抛上空中,我暗下做些手脚,相助大哥便是。

李自成难测其心,拾起铜钱,暗暗合计:“四弟让我抛得高些,只怕居心不善。我反其言而行,最后赌上一赌。”手心一弹,三枚铜币只飞离手掌半尺多高,便向下坠落。周四本待铜钱飞在高处,暗以指上劲力激射币身,以求万全,未想铜钱飞不盈尺,便即下落,心中一急,右手在袍袖中连弹三指,三股凌厉劲气射出,几枚铜币下坠之势登缓。周四手不敢停,数股暗柔的力道又传上币身,双目眨也不眨地盯住铜币,直到确信万无一失,这才缓缓收劲,容三枚铜币徐徐落地。

众人见几枚铜币在空中颠来倒去,仿佛被托住了一般,只疑有鬼神在里面作怪。及见三枚铜币分了先后,一个个落在地上,都现出“万历通宝”四字,更惊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顾君恩见机极快,跪在泥水中,喊道:“闯将洪福齐天,我等愿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他这么一喊,众人都不知所措。许多人不由自主地随他跪倒,余者略微迟疑,也屈膝于地,随声附和道:“愿与闯将赴汤蹈火,共图大业!”霎时间满场跪了黑压压一片,只有周四立在李自成身旁。

李自成绝处逢生,突然放声大哭。众人面面相觑,惶然不解。顾君恩叫人解开绑绳,跑上前来道:“闯将合为主人,众兄弟无不敬服,何故伤悲?”说着冲李自成连使眼色。李自成以袖拭去泪水,俯身抱起一具尸体,哀声道:“使众兄弟陷于不义,皆自成之过。今日无端死了这多兄弟,自成羞愧难当,百身莫赎。”说罢跪在地上,冲周遭上百具尸体叩下头去。

众人虽被问卜之事慑住,心下却惴惴不安,深恐闯将记恶报复。及见闯将泪流满面,自承其过,均被其仁德所感,齐将兵刃掷在地上,呼喊道:“闯将威德无边,我等誓死效忠,永不相负!”众人前时呼喊,多迫于无奈,不免有些口是心非,这时畏威服德,才是发自肺腑。李自成知众心已然归附,起身道:“兄弟们快快请起,自成另有话讲。”众人纷纷站起,欲听其词。李自成环顾四周,露出威严之态,说道:“众兄弟走投无路,方生内乱。其实官军虽围得紧密,我等也未必无脱身之计。”

几名头目急不可耐地道:“莫非闯将已有奇谋?”李自成微微一笑道:“只要兄弟们听我约束,出谷不难。”众人如渴遇泉,呼吸都粗重起来,死死盯住自成,只恐漏听半句。李自成向坡下瞟了一眼,说道:“众位要想求生,便先将妻儿老弱和掠来的妇人杀了,再将金钱财物聚在一处,自成便保兄弟们平安出谷,不损分毫。”众人心中疑惑,都有不舍之意。顾君恩见状,高声道:“闯将贵为人主,众位何愁日后不能封妻荫子?区区财帛妇人,岂关大计?”话音刚落,便有上百人叫道:“老顾说得不错!日后这江山都是闯将的,财宝和娘们还不是咱掌中之物。我们听闯将吩咐,这便去杀了那些娘们,放火烧谷!”

众人听此言有理,凶性勃发,狂呼道:“兄弟们杀了妻儿老小,闯将莫忘了今日之情!”李自成笑道:“若一日真能杀到京城,自成必允兄弟们饱掠数日,决不食言。”众人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冲下坡去。李自成哈哈大笑,极是得意。

周四听坡下传来妇哭婴啼之声,阵阵凄人肺腑,心下黯然:“李大哥如此行事,教人不寒而栗。我伴其左右,也不知是福是祸?”他适才见自成抛钱高不逾尺,分明是对己生疑,心下已有悔意,这时见坡下血影刀光,众人杀亲害故,形如狗彘,更感凄然,随即想到:“我欲成就大业,岂能心存妇人之仁?如此窃怀不忍,又怎能在营中树威?”想到此节,善念顿消,再望向坡下时,便不觉如何伤心惨目,反而暗笑自己画地为牢,难脱羁绊,当下走上两步,问道:“大哥杀尽老弱妇孺,可有非常之谋?”李自成道:“此计能否如愿,尚不可知,但陈奇瑜好大喜功,倒不妨一试。若换作别人,愚兄便不敢图此侥幸。”周四不解道:“当年我兄弟逃入深山,便是被这个陈奇瑜困住。今日重入其手,他岂能轻纵良机?”李自成笑道:“奇瑜之性,我素知之。四弟不必担忧。”周四道:“不知大哥有何良策?”李自成狡黠一笑道:“此计我谋划已久,只因数日前官军士气高昂,我才不敢轻易诈降。现官军疲惫不堪,将士俱无斗志,正是用计之时。他等见我来降,只道我在谷中困坐多日,手下已尽是残喘之众,必不生疑。只要容我走出栈道,官军人马再多,也制我不住。”

周四点头道:“大哥杀了营中老幼,去了许多累赘,若真能走出栈道,倒也不难脱身。只是官军围了多日,又怎能允你归降?”

李自成笑道:“秦、晋、鲁、豫反营无数,陈奇瑜剿不胜剿。他之所以在此围困数日,只因手下将士贪我谷中财物。我命兄弟们将财物聚在一处,着人暗下送给他营中将士。众将得了金银,心愿已遂,必在陈奇瑜面前百般说辞,允我带队归降。那时我见机行事,诓骗陈贼不难。”周四拍手道:“大哥诈谋,端的高妙!思来只张献忠一人可比。”李自成冷笑道:“献忠兵强马壮,此时我也奈何他不得。总有一日,教他屈膝脚下,不敢仰视。”周四恨声道:“我再见他时,倒要看他手下有什么骄兵悍将!”

二人正说间,众人已杀了妇幼家眷,携金带宝地拥上坡来。李自成命众人将财物聚在一处,随即唤过两个能说会道的头目,向二人耳语一番。两名头目频频点头,各自解下腰刀,抛在地上,召十余名喽罗扛了几大包金银,快步下坡去了。

周四知这数人必是去谷外买通诸将,不觉担心起来。李自成虽也忐忑不安,却不露半点声色,与众头目说了些闲话后,便下坡去四处察看。直至傍晚时分,出谷的数人方才返回。李自成询问那两名头目许久,面上露出笑容。众人不便相问,却知必是有了转机。顾君恩上前与自成窃窃私语,高杰则讪讪地坐在一棵树下,若有所思。

众人在谷中又等了几日,这一日清晨,谷外忽奔入一小队官军。李自成闻报,额手称庆,快步往坡下迎去。这队官军奔到李自成面前,并不下马。一军官傲然道:“何人贼号闯将?”

李自成诚惶诚恐,跪在这人马前道:“罪民李自成,有劳将军动问。”那军官斜眼瞟了瞟他,冷笑道:“老子在谷外守了多日,以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也是这副熊样。”李自成忙叩首道:“自成聚众作乱,罪该万死。自此当洗心革面,永为顺民。”从怀中取出几锭黄金,恭恭敬敬地送到那军官手上。那军官收了黄金,向四下望了一望,见贼人个个面黄肌瘦,挤出一丝笑容道:“你这贼倒也知趣。总督大人已在栈道上等候,尔等这便放下凶器,束手出谷吧。”说罢扬鞭打马,率众奔向谷外。

李自成目送官军远去,神色忽凝重起来,冲顾君恩道:“你去告诉老回回,让他率营中兄弟与我一道出谷,我营在前,他营在后,万不可随生事端,坏我大事。”顾君恩迈步便走,李自成又唤住他道:“你见到他时,教他将所掠金银分做两份,一份抬出谷去,见到官军便一并送上;另一份散给营中兄弟,命他们藏在怀中。一旦出了栈道,便将怀中金银抛在道上,切不可贪金误事。”顾君恩答应一声,向谷西一片荒坡走去。

李自成将残众召在一处,随即走上一座土坡,朗声道:“今日诈降,事关重大,兄弟们俱要听我号令。出谷时弃了兵刃,各队只命几人身藏短刃便是。”众人见他神情冷峻,知此番出谷诈降,实干系生死,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李自成又嘱咐众人几句,侧目望向周四,含笑道:“此番能否脱险,成败全在你我兄弟。愚兄冒昧,想请四弟暂为我牵马执辔如何?”周四笑道:“小弟乃大哥营中一卒,自当效力于鞍前马后。”李自成哈哈一笑道:“四弟以不赀之躯,而临不测之险,确有英雄之概!便只怕我闯营水浅,难养真龙。”便在这时,忽见西面奔来几匹战马。周四移目观瞧,见顾君恩与一条大汉并马而来。那大汉秃头肥颈,丰面巨口,身材肥胖,乍一看去,倒像是庙中供的大肚罗汉,善目慈眉,乐乐呵呵,面相极是随和。周四心道:“众人大多粗野横蛮,面目可憎。这人笑口常开,不露锋芒,不知是何等人物。”

那大汉奔到近前,跳下马来,拉住李自成道:“闯将出此奇谋,兄弟们都觉大可一试。不过谷外有不测之渊,凶吉未卜,闯将此去可有把握?”李自成笑拍其肩道:“守应兄只管放心,小弟自有计较。”那大汉咧嘴一笑道:“有闯将这句话,咱便放心了。只要闯将神机妙算,我手下三万多兄弟,都可听你差遣。”原来这大汉正是绰号老回回的陕西人马守应。

李自成笑道:“守应兄只须按小弟所言约束手下,到时依令而行便可。”马守应连连点头,似对自成颇为敬服。李自成又向他低声交待几句,随即唤周四过来,两下相见。马守应只看了周四一眼,便重重地拍了拍他肩头道:“好兄弟!各营头领我见得多了,自信无一人如你。哥哥素服闯将心智,今日见了兄弟这等人物,更信闯营声威,后必雄踞各营之上。”周四谦道:“兄长过奖了。小弟……”马守应摆手道:“哥哥从不逢迎他人,此言确是出于肺腑。若能冲出谷去,咱兄弟还有相交之日。”说罢大笑上马,与随从几人向西奔去。

李自成望其背影道:“当年闯王便道老回回心诚性和,大是可交。今观其行,更服闯王识人之能。”周四道:“各路反王皆如此人,何愁大事不成?”李自成哂笑道:“天下至难至贵者,便是心性诚笃。各营首领贪狡无略,寡仁少义,均未必能有善终,何谈大事?”眉锋一扬,又道:“此辈心无定主,聚而不和,犹如散木。此番我兄弟出得谷去,当思宏远之计。”跳上坐骑,将马缰交给周四道:“一会儿出谷,无论遇上何等不堪之事,望四弟忍辱含垢,切不可鲁莽行事。”周四微微点头,牵马前行。

众人抛刀弃剑,随在自成马后。上万人缓缓走出谷口,老回回一营人马也从西坡上跟来。两营将士难料凶吉,心情不免沉重,远望之下,数万人卸甲丢盔,衣袍不整,当真是无路求生的败将残兵。周四牵马前行,渐渐来到栈道前面的几处隘口。众官军见贼人出谷,不敢稍怠,执枪握戟,严阵以待。一军官高声喝道:“总督大人有令:贼首先上栈道伏绑,余贼在原地静候,不得喧哗!”李自成回身冲众人道:“兄弟们在此少候,不可擅自行事。”众人默不作声,目中俱有忧情。

李自成向坡上望了一望,催马上坡。周四手拽丝缰,头前引路。上坡之后,那军官带人围了过来,在二人身上搜了一搜,说道:“总督大人在栈道上恭候大驾。这便请吧。”命数名官军押了周、李二人,向栈道走去。众人在栈道上行了一程,忽见前面旗幡招展,枪刀森布。栈道当中立了数匹高头骏马,马上之人个个盔明甲亮,神态威严;道两旁站了无数军校,都是全副武装,目不斜视,远望大有虎狼之威。

李自成见了这等阵势,忽然惊慌起来,竟尔屈膝跪倒,磕下头去。押送的军校一怔之间,都哄堂大笑。那军官踢了李自成一脚,骂道:“贼骨头!你要早些如此,弟兄们何苦受这份活罪!”李自成连着磕了几个响头,起身走出几步,又跪倒在地,叩头不止。押送的军校乐不可支,就此停了脚步,留在原地。周四牵马随在自成身后,见他每向前走出几步,便以头碰地,心中一阵难过:“我空有一身本领,却眼睁睁看着大哥自辱。此事若传于天下,日后当以何面目示人?”耳听迎面笑骂声传来,不由得怒火焚身,上前抓住自成,便要将他拽起。李自成突然回过头来,怒喝道:“匹夫不胜小辱,怎敢误我大事!”周四见他神情可怖,慌忙将手缩回。李自成连磕四五个响头,眼望迎面官军欢声雷动,笑骂如潮,忽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缓缓起身,又向前走去。

二人与官军相距足有数十丈远,李自成一路磕去,未至中途,已然额破发散,污血满面,一张脸上再也难辨本来面目,只有一双眸子仍是神光湛湛,慑人心胆。周四看在眼中,暗想:“李大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亦能为常人所不能为,每到非常之时,便有非常之举,其心之难测,如海捞针。我伴其左右,须时时留心才是。”

二人来到切近,李自成忽现惊慌,伏地膝行,爬到一名骑白马的将军面前,叩首道:“罪逆自成,屡犯尊严,今束伏于道,即请就诛。”说罢一动不动,瑟缩如鼠。那将军冷笑道:“素闻闯将足智多谋,今日屈伏马前,不知何故?”李自成头不敢抬,满面羞愧道:“自成不知天命,妄作胡为。蒙将军威德所招,不敢不提头来献。”那将军哈哈大笑,遍视诸将道:“本督当年数困此贼,均未得擒,此番诸公用命,方遂我愿。”众将齐声呼道:“卑职等只效微劳,若非总督大人威重令行,三军服命,断不能奏此大功!”

原来,这人正是总督五省兵马的兵部右侍郎陈奇瑜。他自率兵围困峡谷以来,日久无功,将士俱有怨言,加之粮饷无续,恶疾弥漫,各营疲病不堪,军心浮动。偏这时李自成遣人出谷,重金卑词贿赂诸将,表明降意。诸将得金,心愿已遂,便在奇瑜面前鼓动招降。奇瑜无奈,只得下令招抚,并亲上栈道察视群贼,心却甚疑之。及见自成只带一喽罗来见,一步一跪,诚惶诚恐,疑心不觉去了小半。他生性务虚,最是好大喜功,这一遭降服顽贼,深慰其心,自不免张狂得意,渐生轻视。

一将见周四牵马立在自成身后,仰面望天,神情漠然,怒道:“兀那贼人!总督大人面前,还敢逞性不跪!”纵马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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