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坐定之后,冲霄向四下瞟了一瞟,见只有西首一张桌旁坐了个青年男子,背冲这面,正低头品茶,于是转回身来,说道:“戴掌门雄踞晋南,近年来可好?”戴之诚正要答话,见冲霄直视自己,目中隐有深意,心道:“这道士与我素无深交,前些日却忽然来书,邀我一同北上赴丐帮之约,今日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有何企图?”笑道:“之诚坐井观天,近年来疏远了江湖上的朋友,故尔倒也逍遥无事。”冲霄干笑两声,又道:“贫道自泰山有幸结识戴掌门,便觉戴掌门不挟不矜,不同流俗。近年来时常怀想,只恨未能谋面,这个……”
戴之诚听到“不挟不矜”四字,分明是说自己倚势自重,话虽说得含蓄,实则将心意门与少林一并而论,面色微微一沉,说道:“道长过奖了。之诚虽瓦缶之器,不堪造就,也无须仰仗他人。道长有何垂询,便请开门见山。”
冲霄笑道:“戴掌门多心了。贫道并无不恭之意,只是有一件事,确要向戴掌门请教。”戴之诚心中起疑,说道:“之诚孤陋寡闻,但道长不耻下问,之诚自当据实以告。”冲霄向四下里望了一望,压低声音道:“戴掌门看此次丐帮邀集各派,其中有何名堂?”戴之诚见他神情郑重,知他是真心询问,摇头道:“不瞒道长,我也觉此次聚会有些蹊跷,但其中有何隐情,确是不知。不过梁帮主传书来说,他帮中几个长老相继被害,似与少林有关,会不会……”他为人老成,说到一半,便不再说下去。
冲霄想了一想,摇头道:“贫道刚收到梁帮主书信时,也是这么猜想,可看情形……”说到这里,忽望定戴之诚道:“贫道有一事欲真心向戴掌门请教,若有不恭之辞,望戴掌门恕罪。”言罢离座,向戴之诚深施一礼。戴之诚连忙起身还礼,说道:“道长不必如此,但有所问,之诚无不奉告。”
二人重又坐定,冲霄沉吟半晌,方道:“贵派于少林有极深的渊源,戴掌门也可算是少林俗家弟子。贫道别无它意,只想请教戴掌门一事:以戴掌门看,少林真的习了魔教的心经,有称霸江湖之意?”戴之诚见陈先楚和几个道士齐向自己望来,目中皆含忧虑,心道:“这几人神色失常,莫非峨嵋派遇上了什么祸事?”说道:“敝派虽与少林有香火之情,但素无往来,他寺中之事,原是毫不知晓。然之诚近几年曾去过少林几次,最后一次有幸见到空如神僧,得他老人家传授了一些诀要。之诚当时也有所疑,便向空如神僧问询一些江湖传言之事。他老人家只说那些传言都是捕风捉影,是有人别有用心。我问他可是有人在暗中主使,他老人家却长吁短叹,劝我不要卷入其中。我听得糊涂,因不便多问,也只得作罢。今日道长诚心相问,之诚言无不尽。可说到少林欲有不轨之举,愚以为绝无此事。”
冲霄听罢,点头道:“戴掌门这番话足见挚诚。贫道听后,对少林再不生疑了。如此看来,此事确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只是这人有什么能为,敢与少林为仇?”说着似想起了什么,又紧张起来,问道:“戴掌门接到丐帮书信后,还遇到过别的事么?”戴之诚道:“难道道长遇到了什么古怪?”冲霄微一迟疑,自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道:“贫道接到丐帮书信不到几日,观中忽来了二人,将此物交给贫道,声言此次丐帮聚会,敝派务要派人前往,到了会上,一切俱要听丐帮吩咐。还说日后无论何时见了此物,都要听持此物者调遣,若有违抗,便要将敝派人众一一杀尽。贫道听不得这等狂言妄语,当即出言训斥,不想那二人猝然出手,举手间伤了数人。贫道与一人只过了七八招,长剑便被夺下。这二人武功之高,确是罕见。”说罢瞥向桌上那物,竟不敢正视。
戴之诚见那物只是面金线龙旗,问道:“那二人生得什么模样?道长以前从未见过么?”冲霄满脸沮丧,缓缓摇头。戴之诚又道:“道长看这二人是哪家的手法?”冲霄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他二人武功杂得很,所使手法却非正派之技。贫道勉强与他拆了几招,长剑便莫名其妙地被一人夺去。唉,我峨嵋派上百名弟子,被这二人举手间打得一败涂地,贫道确是汗颜。”
陈先楚坐在一旁,一直默不做声,这时愤然道:“师兄经此一败,理当振奋精神,勤研本派剑法才是,何故如此气馁?只恨陈某不曾碰上那二人,否则岂能容他等在我凌霄观内胡行。”说罢手握剑柄,怒目望向棚外。戴之诚见他对掌门师兄毫不恭敬,心中诧异:“这人出此大言,难道剑法在冲霄之上?”冲霄看出他心思,说道:“贫道这个师弟是家师的关门弟子,剑法在众同门之上。我峨嵋派的‘巴山夜雨’剑法,只有靠他发扬光大了。”又道:“戴掌门看这龙旗之事,可与丐帮有关?”戴之诚皱眉道:“丐帮声势虽强,向无雄霸之心,况且他帮中也没有这等好手,敢肆无忌惮地前往贵派滋事,难道说丐帮也是受人指使……”
正说间,一弟子奔入道:“师父,华山派慕掌门到了。”戴之诚与冲霄连忙起身,只见慕若禅已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几名黑衣弟子。
戴之诚刚要上前寒暄,慕若禅忽然咦了一声,眼望桌上那面龙旗道:“戴掌门也收到了此物?”冲霄忙道:“此物是贫道前几日收到的。莫非慕掌门也……”慕若禅面色阴沉,从怀中取出一面龙旗,恨恨地道:“当年周应扬施虐于江湖,也不曾逼人至此。华山派受此奇耻大辱,若禅实无颜立于天地!”戴之诚见他神情悲愤,心头涌上一丝凉意,问道:“贵派究竟碰上了什么事?”慕若禅将龙旗掷在地上,正要抬脚踩去,一弟子忽跑上前来,抱住他双腿道:“师父,你……你忘了那两人说的话么?”慕若禅一呆,嘿了一声,脸上尽是无奈。那弟子捡起龙旗,轻轻掸去灰尘,小心翼翼地揣入怀内。
戴之诚见华山弟子眼望那面龙旗,都露出又是愤恨,又是畏服的神情,心道:“看来华山派也遇到了峨嵋派所遇之事,其间必受了极大的屈辱。我也无须再问了。”忽听陈先楚道:“陈某想请教慕掌门一事:当年那少林弟子从昆明走脱,听说随后去了贵派,不知可有此事?”慕若禅冷然道:“陈大侠此言,是说我华山派与那小魔头暗有勾结了?”陈先楚道:“陈某别无它意,只想打听一下这少林弟子的行踪。”慕若禅神色稍缓道:“那小魔头几年前在丐帮露了最后一面,从此便不知下落。不知陈大侠找他做什么?”陈先楚道:“这少林弟子剑法高明的很,陈某想再向他讨教讨教。”
冲霄插言道:“先楚提到那小魔头,贫道倒想起一事:为何那小魔头在丐帮现身之后,便从此销声匿迹?莫非这小魔头已被丐帮所诛?”慕若禅也疑道:“那小魔头几年前在江湖上招摇时,各派虽对少林生疑,却无人敢生事端,为何这小魔头消失后,近年来怪相迭出,不复往日之江湖?”冲霄道:“不错!那小魔头隐没后,少林、魔教、丐帮尽失常态:少林龟缩不出,魔教寂寂无声,丐帮却蠢蠢欲动。莫非……”说到此处,只觉里面错综复杂,不愿妄下定论,走到戴之诚面前道:“此番贫道邀戴掌门同往高阳赴丐帮之约,一是想从戴掌门这里探得一些消息,二是欲与心意门的朋友们同舟共济,以抗江湖波澜。恰逢慕掌门也在,贫道提个倡议,日后我三派可否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无论哪一派有了危难,另两派都仗义援手,以成通派之谊。”
戴、慕二人听他语出挚诚,想到近年来江湖纷乱,以自家之力确难久存,都点头应允。三人心意相通,正欲击掌盟誓,忽听棚外一人阴阳怪气地道:“凭你们三人这点道行,便是联手,又有何用?”
慕若禅与冲霄听到此人声音,俱是一惊,手掌举到一半,便木雕泥塑般立住不动。戴之诚见棚外并无一人,声音却分明从对面传来,朗声道:“不知是何方神圣?请进来一叙。”话音未落,眼前忽地一花,迎面已站了两人。
只见这两人高高瘦瘦,一人身穿青袍,一人着件蓝衫,脸上都带了面具,看不清本来面目。那青袍人大大咧咧地走上前来,斜睨慕若禅和冲霄道:“老子让你们尽早去高阳听差,为何却在道上耽搁?还他娘的三派联手,想谋反么!”这句话若是官府中人说出,也还贴切,出自这人之口,便有些不伦不类。此人面目虽遮掩难辨,观其举止,倒真似御赐的钦差一般,那一股神气活现之情,颐指气使之意,活脱脱弥漫四处。慕若禅等人面现惊慌,无人敢正视此人,只陈先楚端坐不动,抚剑冷笑。
那青袍人以手点指陈先楚,向同来的蓝衫人道:“这匹骡子倒有些硬性,你看该如何调教他?”那蓝衫人见陈先楚气定神凝,长剑在鞘内轻轻颤动,仿佛随时都会弹出,知非等闲之辈,说道:“先办了正事再说。”走到戴之诚面前,沉声道:“你便是什么心意拳的掌门?”
戴之诚见众人噤若寒蝉,已知二人必是冲霄提过的送旗之人,想到心意门若被他二人压住,此后种种屈辱定要接踵而来,被人驱如牛马,当下昂然道:“不错。阁下有何见教?”那蓝衫人点了点头道:“你心意门在江湖上虽算不了什么,总还有些自鸣得意的小技。”从怀中取出一面龙旗,又道:“你将此旗好好收下,以后见有人手持此旗,便要听他调遣。只要听话,你心意门也不愁没有出头之日。”说罢将龙旗递了过来。戴之诚拨开龙旗,说道:“阁下这番话说得无头无尾,实有些不着边际。之诚恕难从命。”
那蓝衫人怒道:“赐你龙旗,是给你心意门个脸面,别的猫派狗派想要还求之不得。你可别不识抬举!”右手一挥,龙旗脱手飞出,射向戴之诚怀中。戴之诚身形一晃,躲了开去,龙旗堪堪落地。
那蓝衫人一怔,大袖翻卷,一股劲风到处,龙旗陡地跃起,似被吸住了一般,又倏地飞回那蓝衫人手中。这一下见机极快,挥袍使力毫无急促之象,便如那龙旗上早就系了根细线,一头握在这人手中。众人见状,又惊又惧,陈先楚也微微变色。
那蓝衫人手拿龙旗,嘿嘿笑道:“峨嵋派不打得他鼻青脸肿,他便不接此旗。华山派不打得他跪地求饶,也不接此旗。看来心意门要不打得他满地找牙,是不会接这龙旗了。”此言一出,冲霄等人个个面红耳赤,低下头去。慕若禅更是微微颤抖,无地自容。陈先楚铮地抽出长剑,起身喝道:“什么东西?如此猖狂!”
那蓝衫人横了陈先楚一眼,森然道:“不要乱叫,老子一会儿便收拾你!”突然挥起一掌,向戴之诚头顶击来。手掌只挥起半尺,一条手臂便恍恍惚惚,幻出了十几条臂膀,虚影闪动,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戴之诚一惊,急切间难辨虚实,只得向后退开一步。那蓝衫人大步迈出,又挥起一掌,击向戴之诚前胸。这一掌仍是幻化不定,如同十余只大掌一并击来。众人见了,都觉这人似突然变成了八臂的哪吒、千手的观音。陈先楚双眉紧蹙,不自觉地将长剑横在胸前。
戴之诚自料无法拆解,又向后退了半步,左拳自胸际穿上,转腕劈出一拳,击向对方肩窝。那蓝衫人带开来拳,双掌微错,忽在胸前胡乱划了几个大圈。他掌法本就神出鬼没,难以捉摸,这一挥掌狂舞,身前顿时如团似锦,仿佛千万朵花一起怒放,无数根花蕊齐向戴之诚身上扎来。
戴之诚神摇意夺,只觉四面八方都有手掌击到,慌乱之下,忙聚肾气于腹,做势发声,崩拳击出。他这心意拳乃是一门极高深的拳法,每出一拳,都须将五脏之气附于拳上,威力方能显扬。他此即崩出一拳,肾脏之气布满全身,对方若要拆解,也须将肾气充盈于臂,方可与抗。当年孟如庭在泰山之上,便是以自家肾元之气摧垮戴之诚腰胯之力,才侥幸胜了一场。此后戴之诚发奋勤修,拳法更进一步,单以拳上威力论,确已少有人能如其功力之醇。
那蓝衫人见来拳内劲极为充沛,双掌斜划向下,仿佛孔雀收屏,周身幻影尽消。戴之诚一怔之间,只道此人心怯,正思一拳奏功,不料那蓝衫人右边袍袖突然挥起,如浓雾出崖,手掌在里面闪闪藏藏,若隐若现,竟向他后腰拂来;掌上并不见有何花哨,便将戴之诚腰间几处大穴罩住。
戴之诚心中大乱,真气顿时行入岔路,拳到中途,劲力已是有前无续。其实他这套拳法不同凡响之处,正在于出拳之前,事先算准对方拳掌上内劲的来路。一旦摸清之后,再做雷霆之击,以拳上所附五脏之气摧敌,不论对方招式如何精妙,无不应手而倒。虽于转换内息上不免有艰涩之处,但临敌之际,原不会无端出差。这时真气行入岔路,自是因那蓝衫人掌法太过变化多端,无法摸清他内劲虚实之故。
戴之诚拳上劲力不能做于敌身,尽数冲回体内,心中一凉:“我对‘易筋经’只知皮毛,方有此恶果;若识其精髓,此时劲力即使无法展放,也必能在体内消解于无形。看来我近年苦练,仍无寸进。”眼见那蓝衫人右掌堪堪便要按在腰间,忙向后退去。他体内杂息散乱,这一退大是惶惶,立时露出几处破绽。那蓝衫人哈哈一笑,挥掌向他肋下一处破绽击来。
戴之诚见来掌空空洞洞,似踟蹰、似徘徊,说不出的恍惚朦胧,心中一黯:“这一掌行止不定,我若真气不乱,只有倏出一掌,做拼死一击,才能迫其撤身换式,此时只有任他宰割了。”一时斗志全消,束手待毙。
便在此时,忽有一股大力从他身后涌来,倏忽间流入他体内。此股力道刚一入体,便将几处淤塞的经络撞开。戴之诚只觉身体豁地一畅,功力仿佛陡然增了数倍,不假思索地挥出一拳,奔那蓝衫人心口击去。这一拳犹如沙起雷行,只挥出数寸,便似汤浇残雷一般,将那蓝衫人掌上攻势消得无影无踪。劲风到处,那蓝衫人胸口如受巨杵,一惊之下,连忙向后纵出两丈。尚未站稳,迎面劲风又到,呼地一声,又将他撞出一丈有余。
那青袍人见状,纵身上前,五指钢钩般抓向戴之诚面门。戴之诚击出一拳后内息本已顺畅,不意这青袍人抓来,一股极阴寒的劲风冲入其口,将他本应吐出的浊气逼了回来。戴之诚胸口一堵,真气重又窜乱驰荡,心中如何不惊:“这二人对本门武功怎会如此熟悉?一出手便攻向我拳法中最大的破绽,令我无暇吐吸!”微一迟疑,那青袍人五指已扣在他面门上。戴之诚悲呼一声,只道必死,猛然间后背“神堂”、“风门”、“附分”三穴同时一震,散乱的真气竟于这一震中莫名其妙地归入了正途,一口浊气就此冲口而出。
他命操人手,哪敢深思?忙挥拳击向那青袍人小腹。这一拳神完气足,内劲尽数吐放。那青袍人怪叫一声,向后疾退,左手中、食二指连弹,几股阴寒的力道激射而出,向戴之诚口鼻冲来。戴之诚慌忙闪身,面上仍被凌厉的劲气搠中,头上一晕,一口气便吸不进来。
那青袍人见他面色青紫,突然疾掠上前,左掌翻起,当头挥落,右手却向他小腹“气海”穴上点去。戴之诚只觉头上一股重浊至极的气流压到,登时气噎喉堵,欲吸不能,浑身仿佛要炸裂开来。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后背上百处穴道忽被重重地刺了一下,全身随之大震。这一来生出奇效,周身数万个毛孔居然同时张开。戴之诚口鼻虽被堵住,一时间却觉通身上下无一处不可呼吸,无一处不可吐纳,真气在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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