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见室内再无一人,迈步出门,向后院走来。他日间听妙清等人谈话,早已疑窦满腹,这时欲往探查,看能否窥到些蛛丝马迹。尚未走出多远,便见西首一座殿内烛光闪亮,隐有人影晃动。他蹑足来到近前,见殿内有几名年轻僧人正在行拳运掌,于是隐在暗处留心观看。
只见这几个僧人各立一隅,此刻练得正酣。其中一僧挥拳如风,极具声势,偶尔运掌发力,掌风将壁上长烛吹得不住摇晃。周四见他拳法虽非极高,功力还算扎实,不由多看了两眼。谁料此僧练不多时,拳式陡地一变,竟收起初时迅烈招式,转而沉肩下气,凝神静意,双臂徐徐伸缩,两足随势趋退,使出一路绵软的拳法来。周四看了几式,见这僧人手足滞而不灵,周身略失于偏,但使出的招术却古朴清脱兼而有之,式式皆蕴深意,暗思:“这路拳法慢中有快,动中求静,三节四梢俱有法度,若行拳之人抱元守一,去拙力而重神意,原是极高明的武功。看来这僧人只是新学,并未悟到此路拳法中松沉粘连、以逸待劳的真义。”他于拳理所悟已深,诸般拳法只须稍加思琢,便能知其大概。这时既生兴致,又不觉向立在殿角的一个僧人望去。
只见这僧人手执长剑,正自做势虚刺,显然此僧习练甚久,手法已然纯熟。但见他剑走圆弧,式式以曲为锋,剑法颇为灵动,恍惚刺出一剑,方位极为刁钻。数招一过,周身上下隐隐透出几分诡异之气。周四微感诧异,正待细观他剑点虚实,忽听不远处脚步声响,有人向大殿走来。
他躲在暗处,见来人身材高大,正是那个了禅和尚。
却见了禅大步入殿,冲几人道:“方丈命我告诉你们,这几日贼人住在寺内,大伙不宜再练,免得惹出麻烦。”那执剑的僧人走到了禅身前道:“师兄,这套剑法我一直练着别扭,是不是你藏了私心,不肯将诀窍传我?”了禅笑道:“这剑法我也只在三年前见过一次,回来后请教方丈,方丈说此套剑法虽高明之极,但常人万难学会,当时便劝我不可修习。我知他所言不错,也便弃了这个念头。后我见你们几个都甚用功,便凭着初时记忆随便舞了几下,只想逗你们开心,谁料了尘师弟却当真了。”那执剑的僧人道:“师兄分明是在骗我,世上哪有旁人学不会的剑法?我看创此剑法之人,一定是故弄玄虚,向人炫示机巧,否则这剑法怎会如此繁复怪异,大违常理?”了禅正色道:“师弟不要信口开河。创此剑法之人,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不但了不起,我看古往今来,没有一个人能有他那般不可思议的武功。”
那执剑的僧人撇嘴道:“师兄只会凭空捏造,其实世上哪有这样的人?要是真有,你为何不直指其名?我看这套剑法一定是你瞎想出来,骗我们几个的,不然我练了这么久,断不会悟不出个中道理。”了禅脸一沉道:“别说你悟不出其中道理,连方丈大师数年来也只学得皮毛。我且舞给你看,好让你知道此剑法确是神技。”说着从那僧人手中夺过长剑,微一凝神,忽运剑向前刺去,顿时剑光闪闪,泛起一团青光。几个僧人刚要叫好,却见了禅身法一变,长剑如灵蛇一般,向几个不同方位刺出。按说一剑分刺数处,总要有先后之序,但这了禅身形如鬼如魅,长剑甫动,周身上下立时裹在一团青芒之中。
众人一时目为之眩,只觉他手中似握了数十把长剑,但须身子微动,长剑便同时指向四面八方,剑点之奇谲诡异,竟是无法形容。
周四看在眼中,心头大震:“这剑法疾若风飘,按说虚招必多,但看这僧人使出,却似招招务实,全无虚势。想来天下剑法决无此理,那是为了什么?”他眼见了禅内力较己远逊,只仗着怪异身法,方勉强将剑法中的威力发挥出来,实则招术中破绽甚多,又思:“这套剑法既是以实为锋,不慕虚势,便当古拙凝重,不以招术取胜,而全凭内力克敌。若似这般奔腾夭矫,极尽变幻之能,便不能只实不虚,徒增破绽。除非使剑之人内力高深至极,既能运剑如风,顷刻间无所不至,同时又能将真气遍布周身,遇力即弹,浑不着物。”言念及此,自觉这念头太过可笑,暗想:“以我此时内力,这般使剑也万万不能,除非那使剑之人内力能强我一倍。”他自艺成以来,从未有人在内力上胜其半分,思前想后,只觉便是周应扬复生,也断不能在内力上胜己逾倍。
正这时,却见了禅收剑道:“我内功火候不到,这几下徒具形式,连皮毛也还算不上。只是你们要知道,这世上确有那般登峰造极的人物,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剑法。”几个僧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只是拼命地点头。
周四听他直言自家之弊,不由一惊:“这僧人颇有自知之明,难道这世上真有人能将此套剑法使得天衣无缝?”只听了禅道:“天已不早,大伙回去歇着吧。这几日不要来此练功了。”说完这话,迈步出殿,向东首一条小径走去。
周四心念一动,随后跟来。二人一前一后,相距甚远,了禅转过几处殿阁,并未留意身后有人。少时,只见他走到一处殿外,向四下看了几眼,随即闪身入殿。周四等了一会儿,听四外并无人声,这才蹑足前行,慢慢走到殿外窗下,定睛向里面观瞧。
只见大殿内漆黑一片,并无烛光,了禅入内多时,再未发出声响。周四心疑,只道了禅已从别处溜走,正欲入殿看个仔细,忽听殿内有人哼了一声,声音颇为重浊,隐有痛楚之意。周四连忙屏息收足,只听一人道:“还是不行么?”听来正是了禅。
须臾,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看来这‘盈虚大法’与少林派内功大是相克,怕是难以调和了。”声音中充满了懊丧和失望,正是妙清方丈。
却听了禅道:“当年我师祖空信大师得周应扬传授此法后,也是这般情状么?”妙清叹息一声道:“你师祖是少林高僧,中年时内功已十分了得,后习了这大法,初时功力陡增,经络尽通。谁料几年之后,体内真气便愈来愈不调和。唉!若非如此,空义等人又怎能将他逼死?现在又怎会轮到天心做少林方丈?”了禅道:“当年周应扬既被少林僧伏住,我师祖为何不向他求教?”妙清凄声道:“你师祖当年留周应扬不杀,本有向其求教之意,后来周应扬也确曾指点给你师祖一些诀要。你师祖依法修习,见有效验,便日夕不辍。哪知数日之后,顽症反而加重。他一气之下,便要杀了周应扬那厮,偏这时空义却出来阻拦。”
了禅插嘴道:“他为何要回护此獠?”
妙清冷笑道:“他哪里是回护周应扬,这其中原有深意。其时少林四位神僧三死一残,论武功当以你师祖为高。空义狼子野心,久觑方丈之位,因有你师祖在侧,一直未敢轻动。那时他看出你师祖痼疾难愈,便故意滋事。你师祖气愤不过,与他师兄弟等人动手,虽杀了他几个师弟,最后还是被这厮逼得撞阶而死。空义虽由此做了方丈,但少林人材凋落,日渐式微,也令其惶恐。他留周应扬不杀,那自是要向此獠索讨那部心经了。”
了禅疑道:“那心经在主人手中,他如何能讨得?”妙清道:“他见周魔手中确无心经,想必已威胁他口授了心经真义,否则几年前我师徒三人前往少林,你师兄了及又怎会死在少林僧手上?唉!少林既得了心经,又有那小魔头日日在外招摇,主人数年心愿,怕还是未必得偿啊。”
说到这里,二人相继沉默。过了半晌,方听了禅道:“方丈日间见过那年轻贼人,可看出有何古怪?”
妙清沉吟道:“这贼人步法虽凝重稳健,但一足起时,另一足常有趋顶之象,那是脉气极不调和之故。他双目中隐却光华,眉间却拧耸颤动,那是阳气极盛,冲犯元神之兆。由此看来,与那小魔头倒有几分相似。但这魔头心在少林,又怎会从贼作乱?这可大违情理。”了禅正要说话,忽听殿外脚步声响,忙喝道:“谁!”只听不远处一人答道:“小道清玉,特来打扰妙清方丈!”话音未落,人已飘身来到殿前。
周四闪在暗处,见来人身着道袍,背负长剑,黑暗之中,面目虽看不真切,听声音却知此人年纪甚轻。
只见殿内豁然一亮,了禅已取火镰点着了壁上长烛。随见妙清快步出殿,冲这清玉道士合十道:“不知小仙长驾到,这可怠慢了。”说话间满脸堆笑,竟对此道极是恭敬。清玉并不还礼,迈步入殿。
周四借烛火光亮向这道士脸上望去,见他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生得眉清目秀,极为英俊,只是嘴角微微下撇,不免露出几分傲色。他一看之下,先是一怔:“这道士我似在哪里见过?”猛然想起:“这人不是当日与丐帮几个好手一同来军营行刺皇上的那个年轻道士么!”想到这道士出手刁钻狠毒,自己曾几度被其所伤,心头浮上一丝恨意。
却听妙清干笑两声道:“不知小仙长驾临敝寺,有何训教?”只听清玉道:“主人命我来告知方丈,我师叔金衣子要来贵寺,同来的或许还有南少林的僧人。方丈宜早做准备。”妙清惶然道:“金衣子来此做甚?”清玉道:“想是他已对主人生疑,要来找方丈问些事宜。方丈是聪明人,该知道如何应付。”妙清慌忙点头。
周四听在耳中,寻思:“我当年与萧老伯同上泰山时,曾见一人唤做青衣子,何以这时又冒出个金衣子?看这几人神色,似乎颇惧此人,不知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只听清玉又道:“我下山时,师叔已经起程。他途中虽要与南少林的僧人会合,但他脚程极快,说不得今夜便能赶来。方丈好自为之,小道这便告辞了。”不待妙清开口,便迈步出殿。妙清追出殿来,拉住清玉道:“请小仙长转告主人,贫僧定当守口如瓶,守口如瓶。”清玉道:“那是最好。不过我师叔性情刚烈,武功又高,你可不能不置一词,惹他恼火。”
妙清赔笑道:“贫僧与他虚与委蛇,避重就轻,总要使他发火不得。”清玉微微点头,展开身形,向南面掠去,眨眼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周四心中疑团愈滚愈大,再也按捺不住,眼见妙清、了禅走回殿中,忙缓步离开大殿,向清玉远去的方向追来。直追出二三里远,方见清玉在前面穿纵起落,正疾奔不停。他正要加快脚步,清玉却突然收住身形,回身喝道:“哪家野狗,这般跟我不停!”铮地拔出长剑,怒目向周四望来。
周四也不答话,纵上前去,挥掌向他颈上斩落。清玉长剑一抖,斜挑其肘,蓦地身子一矮,剑尖反向周四下阴刺来。这一式固为名家高手所不齿,却极是阴狠毒辣。周四一时托大,不及躲闪,若非一掌击出,浑厚的掌力迫得对方身向后仰,剑尖微偏,说不得一招间已身受重伤。饶是如此,对方长剑刺至,仍将他小腹划了一道血口,半片衣襟随之落下。
周四与他前后只交手过两次,却有数次遭其暗算,实是羞怒已极,猛然飞起一脚,向清玉头上踢来。清玉蹲在地上,向旁疾滚,百忙中仍倒挥长剑,向周四脚上连刺数下,一把剑宛如吐芯的小蛇,极是奇幻灵动。
周四足尖或踢或抬,将这几剑尽数躲过,本欲乘势踩住剑身,怎奈对方出剑撤剑,太过奸巧迅速,他足上连使出数般变化,仍不能诱敌将招式使老,客己落足踩剑。
清玉滚在丈外,立时弹起。二人过了几招,他已知道面前这人是谁,当下凝视周四,微露惊慌道:“你要怎样?”周四见他已怯,说道:“你只告诉我那个主人是谁,我便放你走。”
清玉神色一变,旋即决然道:“你早晚会知道,这时却休想让我吐露给你!”
周四迈上一步,说道:“我只想让你……”一个“你”字才出口,右手倏伸,闪电般向清玉腰间抓来,同时左掌疾拍其面,一股凌厉劲风贯入对方口鼻之中。清玉猝不及防,气息顿时一窒,待惊觉有变,腰间穴道已被周四制住。周四五指微一用力,真气疾冲入穴,“当啷”一声,清玉手中长剑掉落在地。
周四制住狡敌,大是得意,说道:“你此刻命悬我手,到底讲是不讲?”清玉傲然道:“你暗算于我,算不得好汉!”周四笑道:“这手法我新学乍练,那也多亏有你示范指点。”清玉面上一红,侧过头去。周四知他不服,撤回手道:“我若凭真实武功赢你,你又如何?”
清玉浑没料到他会放脱自己,一怔之下,咬牙道:“你若赢我,杀了我便是!”口气竟异常坚决。
周四心下气恼,冷笑道:“我一生杀过不少人,可不在乎多你一个。”大袖往地上一挥,一股大力冲去,那口长剑似活了一般,铮地跃了起来,向清玉飞去。清玉一惊,忙伸手操住长剑,目中已露出畏惧之意,强稳心神,运剑向周四缓缓刺来。
周四此时对其武功已了然于心,知其剑势虽缓,随之必有阴险后招,当下站立不动,静观其变。清玉剑到中途,忽然犹豫起来,剑走偏锋,又削向周四肩头。周四见来剑神缺意散,毫无声势,便不理会。清玉瞧他仍是以逸待劳,似显得极为无奈,撤剑想了半天,这才慢吞吞抬起长剑,向周四咽喉刺来,慌乱之下,身上露出几处老大破绽。周四只道其技已穷,正思长剑近身,便即上步夺剑,将其制住。突然间寒光一闪,一物自剑身中射出,迅疾无伦地向他咽喉飞来。
周四“啊”了一声,向后疾仰,仿佛劲风拂草一般,两足抓地,上半身平平折了过来,但听“嗤”的一声,那物划破他前胸衣襟,从他头上呼啸而过,直飞出数丈之外,兀自疾若流星,破空不坠。
便当周四仰倒之际,清玉已飘上前来,挥剑向他腰间斩落。这一剑一改尖巧奇诡之气,剑身被真气激荡,竟发出嗡嗡鸣响,剑尖更似柳枝飘荡风中,摇曳颤动。霎时间青光如团,将周四数处大穴尽皆罩住。剑法之高,委实出人意料,足见其前时与周四相斗,只是故示以虚,并未施出得意招术。
周四胸腹尽坦于对方剑下,实已临于死地。身当此时,只得把心一横,拼着受对方一剑,身向左闪,护住心口要害。这一来右半身毫无防护,已是任人宰割。清玉大喜,长剑顺势向周四右肋下刺落,剑尖处吐出寸许长的青芒,显见这一刺倾其全力,誓要将周四一剑毙命。
周四虽护住胸口,但料来剑仍能致命,心中一凉:“我如此轻敌,那也是咎由自取。”一闪念间,长剑已刺上其身。只听“当”地一响,长剑着体,非但未刺入分毫,剑身反被弹得弯曲过来,似是撞上了极坚硬之物。
清玉神色大变,只当周四已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惊悚之际,全忘了抽剑换式。周四又得生机,哪敢细想?猛地拧腰起身,双腿连环向清玉踢去。他初脱险境,精神大振,这几腿去若风飘,极尽圆转遨矫之能。清玉心有余悸,惶然后退,长剑频频刺出,连施二十余招精妙招术,方将对方凌厉攻势化解,已累得气喘吁吁,冷汗直冒。
周四见他身子倒纵,剑上妙招仍层出不穷,恍惚与了禅适才所练的剑法同是一路,当即凝住身形,不再追迫。清玉恐他蓄势再击,横剑当胸,不敢转睛。
周四伸手向右肋下摸去,触手有物,方知是那块圣牌揣在怀里,无意间挡住了致命的一剑,心头微微一震:“莫不是周老伯在天有灵,佑我不死?还是明教气数未尽,真要靠我中兴?”想到明教中人对己大有恩泽,胸口一阵发热:“日后我若真能有成,必当光大明教,不负众人厚望。”心念及此,豪气陡生,朗声道:“你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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