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诛!”言罢闭目而逝。
周四见李自成行凶杀人,失声道:“大哥何故杀他?”李自成冷笑道:“我不过漫语相询,以为戏乐,他却口出妄语,岂不该杀?”言罢恨意不消,大步出殿,冲左近喽罗道:“快将众僧杀了,不可走了一人!”众人应声而动,群僧尽皆尸横。
周四追出殿来,拽住李自成道:“大哥为何滥杀无辜?”李自成先时失态,这时敛住怒容,强自一笑道:“众僧有口,恐泄我行踪,故尔杀之。”说罢与几人快步向北面大殿走去,搜找寺中贮粮。
周四呆呆站在大殿门口,一股寒意窜上头顶:“李大哥只因那老僧赞我一句,便杀了这许多僧人。这等喜怒无常的心性,较之那个张献忠可又阴鸷了几分!我已然遭其妒忌,日后又怎能生死相托?”他本已对自成心生疑虑,思前想后,更觉此行势如伴虎,不由生出悔意。
众人在寺中搜得食物,便在殿内殿外起灶生火,煮食充饥。李自成欲暖周四之心,命人杀了一匹伤马,亲手烤了一块马肉,送到周四面前,见周四伤重难食,便用尖刀将肉片片割碎,送入周四口中。
周四见他割肉喂食,颇为精心,暗暗思忖:“李大哥为人虽是难测,毕竟与我是结义兄弟。看他此举,对我尚有真心。”此股暖意一经入怀,霎时将心中疑虑冲去大半。李自成观其面色缓和,忙又好言相慰。二人多日不见,难得畅谈契阔,自成有意令其开心,只讲些琐事闲言。工夫不大,二人便又投机。
众人食罢,呼噪而起,将剩余食物随手丢弃。周四不解,问自成道:“何不将食物带在身边?”李自成笑而不答,传令各队陆续下崖,立于谷中等候。周四见四下谷麦狼藉,甚觉可惜。实则他们多不携粮,虽合营数万,亦是随掠而食,饱则弃余,每每断食数日,仍泰然处之,以为平常。
李自成见众人大多下崖等候,拉起周四,走出山门。一旁喽罗冲自成嚷道:“闯将既杀众僧,何不顺手焚其寺院?”李自成笑道:“此寺楼阁清幽,毁之可惜。尔等不可擅动一物。”
众喽罗闻言,只得作罢。
周四与自成下得崖来,回望悬于半空的寺院,心道:“佛导人绝尘出世,看来只是痴念。世间多血腥杀戮之地,又哪有什么极乐净土?”他幼年长于少林,耳濡目染,良慈已固于心。后身入江湖,虽时有杀生之举,内心却常怀愧疚,无以自遣。这时既生此念,反觉人生在世,便造些罪孽,也算不得什么,自己一味责己责人,实是可笑。
李自成不知他心思有变,命人将周四搀上马背,旋即传令各队,仍依前法而行。众人腹中有食,精神俱振,片时奔出峡谷,转向西行。
一干人晓行夜宿,连走几日,途中饥寒难耐,便派小股人马四出掠食。周四见李自成虽纵容部下行抢,却严令不得奸淫烧杀,心中亦生好感,暗想大哥毕竟与前时那残贼不同。
众人跋涉千里,沿途曾与数股官军相遇。好在自成所部人皆精骑,每跨双马,而晋地官军多马三步七,故每每略作追逐,也便草草收场。众人与官军周旋日久,性已猖獗,深知自家攻堡掠野,到处可资,而官军待饷转运,粮草常罄,是以每见势窘,便即入山负隅,官军相持一日,即坐误一日,往往草尽粮绝,自行撤围而返,纵贼逸去。周四初遇官军,不免心怯,待见众人习以为常,巧手斡旋,自是大长见识。不几日,也便泰然处之,视若无事。
这一日人马正行间,前面一队探马来报:“西南二十里处,已望见老营旗号。”李自成喜道:“快去禀告闯王,便说兄弟们平安而返了。”探马答应一声,绝尘而去。
周四数日来与自成朝夕相处,为其沉雄之气所折,敬意日增,这时问道:“大哥既为闯将,却不知这闯王是怎样的人物?”李自成笑道:“闯王谦和仁厚,最是体爱部下。他若知你是我结义兄弟,必会另眼相看,爱护有加。”周四点头道:“他既是这等人物,我当以诚待之,效些微力。”李自成心道:“他年少重义,倒易于笼络。此后我间示以义,得其真心不难。”他初见周四,尚以兄弟视之,及听了那老僧一番言词,已将周四看作隐患。他智机深沉,妒心稍现即掩,数日来好言慰抚,渐安周四之心,暗地里却观其言行,窥测其性。
二人松缰信马,边聊边行。工夫不大,已望见前面平野上的一片营盘。周四见各营连绵数里,杂错无序,较满洲军营的壮厚如一相去甚远,摇头道:“这般扎营,临战时怕是不行。”
李自成笑道:“四弟通晓安营布阵之道?”周四摆手道:“我虽不知,在京时却见过大军冲杀,要是……”他本想说若此股人马与满洲兵相遇,实是不堪一击,但碍于自成脸面,终未说出。实则他在满洲军中有日,眼见大军令出如山,枭将悍卒无不骁勇善战,已料天下劲旅,无出其右。这念头盘桓在心,早已蒂固根深,每每思及,皆生异感。只盼一生一世,也不与满洲军为敌方好。
李自成见他不再续言,便不理会,挥鞭遥指大营道:“四弟切莫轻视各营人马,说不得仗了他们,便能得了江山。”周四不语,心道:“李大哥不知世间尚有神锐之师,方出此言,他若见时,怕也要悚然胆寒。”
二人并辔前行,片刻来在一座大营前。李自成催马上前,问守营的军卒道:“总头领可在营中?”一头目哼了一声道:“各营头目都在恭候闯将大驾。”李自成观其神色有异,问道:“八大王可否安然返营?”那头目冷笑道:“八大王已返两日,正等着与闯将叙旧呢。”
李自成闻言,已料到有事发生,正要再问时,忽见营内飞马奔出一人。这人浓眉阔目,黑面多髯,头上胡乱包块蓝布,身材甚是结实。李自成见了,打马迎上,低声问道:“营中出了何事?”那大汉神情焦急,拽住自成马缰道:“献忠前日返营,倍数闯将过失。王嘉胤大哥一时轻信其言,恐于闯将不利。闯王命我告之于你,暂莫入营。”李自成略作沉吟,眉锋一挑道:“王大哥虽偏袒献忠,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辞。我若离营远遁,岂不被各营耻笑?”
轻拍大汉手背道:“宗敏且回,我去见王大哥,当面陈辩。”
那大汉本是闯营虎将刘宗敏,是时与自成共佐迎祥,位居同列。这时眼见自成不听劝阻,心中愈急,圈马横在自成面前道:“献忠在营本多朋党,排挤我营已非一日。闯将贸然入内,授人以柄,只恐闯营兄弟皆受连累。”李自成不悦道:“宗敏既怕连累,何不早退?”刘宗敏微露怒容道:“我好言相劝,闯将如何辱我?宗敏随闯王有年,岂是怕事之人?”
李自成自觉失言,赔笑道:“我一时失语,宗敏莫怪。献忠虽横,未必一手遮天。”周四忽插嘴道:“大哥说得不错。此贼虽暴,也算不得什么,我等何必惧他?”他听说献忠在营,恨意复生,忘了自已伤重,只道一见其面,便能信手诛之,故出言怂恿自成,期能早泄私愤。
李自成回望周四,心中暗想:“我若入营,最多受番羞辱,料无大难。如此倒可因势利导,试此子患难之诚。”打马绕过刘宗敏,径向营中奔去。周四与刘宗敏对视一眼,也随后跟来。刘宗敏望着周四背影,心道:“这少年是谁?”
二人打马在营中奔驰,周四见四外喽罗仰卧趋走,状极散漫,更增轻视之意,心想:“这等无纪草营,我便只身入内杀那贼獠,也可来去自如,毫不为难。”
周四浑身痛软无力,不敢出手来格,只得上步紧贴在这人身侧,拼尽周身余力,顺势向他胯上撞去。这一撞力道较常人犹有不及,却胜在以巧御拙,时机恰到好处。那喽罗一脚踢出,半身已空,胯间被撞,登时双足离地,跌在数尺之外。
另一人见周四满脸病容,却将同伴轻易击出,“铮”地抽出腰刀,向周四拦腰斩落。周四强抬右臂,搭向刀背,不待钢刀及身,忽俯身跪倒,右臂借着一股下冲之力,在刀背上轻轻一捋。那口刀立时转了方向,“嗤”地一声,将李自成身上的绳索割断。
那人莫名其妙地割断绳索,恍若鬼驱神遣,惊疑之下,猛地撤回刀来,奔周四当头狠劈。周四距其太近,已难躲闪,急切间身向前一扑,一记“头锤”撞向对方小腹。那人一慌,心神皆注于小腹,手上失了主使。周四也不抬头,挥臂向上勾卷,将钢刀夹在臂弯,跟着曲肘横扫,刀锋到处,将那人两根指头削落。
这几下疾若风卷,众人都未看得真切。周四夺刀在手,直累得心跳气喘,无力起身。李自成见他伤重至此,犹顾念自己安危,既感且愧,高声道:“四弟莫急,愚兄并无凶险!”周四艰难站起,横刀护住自成,喘息道:“大……哥……休慌,我……护……你……出营。”
正这时,只见随献忠出帐的几人中,有人突然“啊”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惊疑愤怒,随见一人迈步上前,冲周四狞笑道:“我只道今生难报此仇,不想你竟自投罗网!”周四见了这人,也吃了一惊:“怎会是他?”原来这人正是那日率众围杀多尔衮、多铎等人,后为周四所辱的那个蓝衫大汉,在贼中绰号“闯塌天”的刘国能。
张献忠站在一旁,也已认出周四,冲刘国能笑道:“国能莫非与这裸衣小儿有仇?”周四见了献忠,本已目中喷火,听他如此呼唤,当日裸衣被戏的一幕又浮现眼前,直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时上前,将献忠碎尸万段。
刘国能恨声道:“我当日在冀东碰上一伙鞑子,便思一并杀却。正与兄弟们动手时,这小贼却突然上前,杀了我几个兄弟,还将我羞辱一番。这等深仇,我今日岂能不报!”说话时目中充血,恨不能将周四生吞活剥,但心惧周四神勇,却不敢上前动手。
李自成听出缘由,暗暗叫苦:“不想四弟竟与这厮结仇,这可是乱上加乱。”他素有狡智,但自身尚悬于危难之中,一时又哪得良策?
忽听张献忠身后一人道:“这小贼既杀了国能手下的兄弟,想必有些手段。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龙是虫?”说罢迈步上前。周四见这人穿一件破旧道袍,背负长剑,身材高瘦,宛如竹竿一般,信步而出,袍襟下摆竟不稍动,暗吃一惊:“这人身法特异,武功必然不弱。不想贼中竟有这等好手!”他却不知,此刻上前这人,虽非巨擘,然于各营之中,亦是大大有名。因其剑法精纯,常有神鬼莫测之妙,故群贼皆以“显道神”呼之而不名。王嘉胤手下鸡鸣狗盗之徒甚多,论及武功,却以此人为最。
李自成素知显道神之能,见其飘身上前,忙喊道:“四弟且去闯营,莫理此间之事!”他既知周四对己有诚,便不忍让他徒丧性命。
周四伤重心怯,亦生退意。正踌躇间,显道神已抽剑在手,向他肋下剌来,剑法平直凝重,神意皆无。周四难窥其隙,只得退开一步,敛意静待。显道神见状,迈上一步,长剑似流星破空,直刺周四咽喉。这一式人剑浑融,气足神完,虽是攻敌,周身上下仍击守兼顾,不失老健。
周四观他剑势虽疾,个中却回折有味,意若迟迟,心下暗惊:“这人剑法不拘一格,全然以意御剑,我若见招拆招,恐要有失。”并不躲闪,钢刀信手挥去。说也奇怪,显道神见了这毫无章法的一刀,竟尔倒纵丈余,面现惊愕。原来周四自知伤重,便不敢与对方在剑招上一争长短。他随意舞刀,虽无法度,却胜在心地空明,纯出自然,看似全不用意,意之所指,反而无所不至。显道神意在剑先,势虽微婉,终不及周四这一刀来去无心,行留任便。相较之下,周身立时尽是破绽,故一惊而退,不敢贸然争先。献忠、国能等人不识其中奥妙,只道显道神有意相让,禁不住大声斥责。李自成虽知周四武艺高强,亦不信他能一招退敌,眼见众人从旁怂恿催斗,大是焦急。
显道神出手既挫,本自气恼,听众人申斥挖苦,心中愈恚。他剑法本有惊人艺业,纵横秦晋,从无人能在手上走过三招,这时欲挽颜面,目中已露杀机。蓦地里低吼一声,纵身跃起,势若腾蛟卷澜,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白光,掠向周四前胸。这一式如风乍起。众人为其气势所夺,无不瞠目结舌,惶惶后退。有两个头目退得稍慢,前襟被一股凌厉的剑气划破,一人手捂胸口,指缝间流出血来。李自成闭目长叹,心道:“四弟休矣!我无福再得此人。”
忽见周四仰面倒在地上,便似垂死之人失了主旨,胸腹四肢全然暴露在对方长剑之下,只右手钢刀似抬非抬,似动非动,恍惚指向显道神腰间。显道神一剑疾至,堪堪便要得手,心中反犹豫起来,只觉这少年瘫仰待死,周身俱是破绽,但四肢百骸弃形隐意,又无处不可相机而变,从容反击,自己贸然刺向一处,固然不对,若撤剑收势,则更凶险万分;万般无奈,只得势向旁掠,运剑向周四持刀的右臂刺去。这一来前势尽失,看着仍是主动攻敌,实则却已是以攻为守,大处劣势。周四不理来剑,钢刀顺势向对方双足削去。显道神长剑刺空,变式已难,眼见钢刀虚飘飘扫来,意若蓄水,却半点力道也无,心下更惊,怪叫一声,拼尽全力向一旁掠去。他心胆已寒,这一掠再不顾及脸面,落地时脸孔朝下,直在地上滑出数尺,方才狼狈站起。其实周四臂上箭伤未愈,勉强挥刀,不过徒具形式,显道神若以剑挡格,周四终归难敌。也是他临危行险,这一式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意想之外,方才饶幸退敌,不致有损。
众人见显道神奔雷电闪的一击,转眼间烟消云散,不留片痕,尽皆愕然。周四知众已胆寒,心中一喜:“我若虚张声势,料四处无人敢拦,或许能保李大哥出营。”他既生此念,起身时便故示矫健,不料用力稍急,牵动痛处,“扑通”跪倒在地,半晌难起。
显道神目中一亮,将长剑插入土中,大步向周四走来。周四示人以虚,心中懊丧,目视自成,心中好生歉疚:“我一时忘形,这可害了大哥!”强打精神,摇晃而起,只盼余勇不逝,仍能慑退强敌。显道神见他强自支撑,手足俱颤,心中再无顾忌,猝然上步,出拳直击周四小腹。这一拳朴实无华,便稍会武功之人,也能随手拆解,其胜人之处,全在力大招沉,硬打直进。周四见时,心中一黯:“他若施出上乘武功,我意在形先,稳占先手,尚能迫其换式变招。现只以这等二三流的拳法蛮打硬碰,我却无计可施。”虽知化解不得,却不甘坐以待毙,横刀推出,向来拳斩去。
显道神眼见刀来,居然视若无物,肘尖在刀背上轻轻一碰,钢刀已荡在一边。他有意要在人前挽回颜面,左手闪电般勾去,将刀夺入手中,跟着右拳疾崩,将周四击得腾空飞起,摔在数尺开外。周四躺在地上,肋骨断了数根,若非体内散乱真气猝受激荡,微生出护体反击之效,这一拳已取了他性命。众人见顷刻间胜负逆转,初尚惊疑,旋即鼓掌大哗,为显道神喝起彩来。
显道神听四下掌声雷动,得意非凡,身形一晃,已到周四近前,抓住周四脖颈,将他抛上半空。不待落地,又飞腿弹出,把个周四踢得陀螺一般,在空中连翻了几个筋斗,一头扎落下来。众人从未见过这等手法,大感新鲜,当即便有数人呼道:“显老道,再这么耍他一回!”
李自成见周四仰面倒地,一动不动,只道其人已死,心中一阵难过:“四弟为我而死,确是难得的好兄弟。我护他不得,却不能任人戏其尸骨。”转念又想:“我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