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心思便转到与群雄争霸江湖上去。冷如霜见其对己已失情趣,曾哭闹过数次,终是无济于事,遂由爱生恨,反目为仇。只是周应扬贵为一代明尊,一干教众皆敬之如神,冷如霜虽有恨在心,也不敢将他如何。后周应扬去少林不归,教中生了变故,冷如霜便隐身在扬州城风月场中,见到负心纵欲的王孙公子,便暗暗将其诛却。前时她听陆忆裳说“徐娘半老,可还多情”等疯话,正触及痛处,便生了杀其之心。无意之中,又听到周四是周应扬的弟子,几十年的旧账涌上心头,便欲让周四代周应扬撞碑而亡,以践前誓。
周四见那老妪低头不语,心道:“她虽认我是教主,但我若过于激恼她,说不得她会不顾尊卑,又上前杀我。我且温言说之,令她解开我被封穴道,那时便不惧她。”于是和颜悦色道:“你既不愿说以前伤心之事,也就罢了。我穴道被封了这么多天,你难道还不给我解开么?”那老妪知这少年是再也杀不得了,但若撒手就走,不解其穴,却又有些不敢。明教传到崇祯年间,已历三十多位教主,每代教主在位时,虽对教规皆有增补,但“教主令出法随”这一条,却是从创教时起便定而不易的。那老妪虽在江湖上胡乱使性,横行惯了,但教主有令,却不敢不听,当下来在周四面前,伸掌拍开他被封穴道。
周四手脚虽已能动,腹内那只冰冷的小虫仍是未除,乍一站起,那小虫又在里面跳脱起来。周四只觉腰间一麻,又坐倒在地。那老妪见状,忙从怀中取出块巴掌大的紫黑色石头,贴在碑上慢慢磨了起来,工夫不大,石头竟冒出了白烟,颜色由紫黑变得透明。周四从未见过这等古怪物件,心中大奇。
那老妪又磨了半天,石上的白烟慢慢散尽。她双掌轻轻一按,一块石头竟被她按得扁扁平平,如一堆烂泥相仿。
周四按捺不住内心惊奇,问道:“你这石头到底是什么东西?”那老妪也不答话,又从怀中取出一小包白色粉末倒在石泥之上,迈步走到周四面前,便要蹲下身来,微一迟疑,又怯声道:“我冒渎明尊,明尊可否赦我死罪?”说话之时,一双眼睛不住察看周四神色。周四心念一转,已知其意,说道:“你只要将那东西取出,我便不再怪你。”那老妪仍是犹豫不定,试探道:“明尊乃至圣至极之人,一言九鼎,总不会言而无信吧?”周四笑道:“我说了不怪你,便不会失言。”
那老妪大喜,忙从怀中取出前时油布包中之物,连同小牌一起揣入周四怀中,说道:“明尊虽不怪我,但此番冒犯之罪,还望不要告之教中他人为好。”周四微微一笑道:“你莫非怕他们找你麻烦?”那老妪眼珠滚动着道:“别人倒不足虑,只是木逢秋、莫羁庸、盖天行三人,我却斗他们不过。”
周四听她将木逢秋放在首位,也觉自豪,笑道:“木先生武功自是强你甚多。那位柳……柳老伯你也比之不上。”微一顿挫,又道:“我前些日若非身体不适,你也未必能将我带到此间。”
那老妪想到自己胜他时所施手段殊不光彩,脸上一红,忙俯下身道:“明尊且把衣衫撩起。”周四知她要为自己除针,心想这小针古怪游滑,不知她用什么法子能将其取出,当下撩起衣襟,观其施为。那老妪似知道小针游在何处,手掌一翻,将石泥糊在周四小腹上。周四只觉似是一块烧红的火炭贴在身上,直烫得“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那老妪也不怜其痛楚,手掌只在他小腹四周轻轻抚摸。说也奇怪,但由她手掌触及之处,立时凉爽一片,毒热不侵。周四初觉浑身清爽,小腹灼热之苦尚能忍受,谁知那老妪手上不停,仍在他小腹四周轻拍慢按。时间稍久,周四渐觉一股寒意透入骨髓,正在不知不觉地流向四肢百骸,霎时间周身气血似被这彻骨的寒意凝住了,只有那石泥下的一小块皮肉,仍是油浇火烤一般。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霎时想到:“莫非她仍要害我?”便在这时,忽觉腹内那只小虫又动了起来,只是这次动时,再不如前时那样活蹦乱跳,任意往之,似乎无论怎么冲突,都已脱不出那石泥所罩住的圈围。过了一会儿,那小虫似已精疲力尽,跳了两下,便不再动。
那老妪似对小虫一举一动都极熟悉,左掌暴伸,击在周四左腹下,一股阴寒之气猝然入体,周四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只这么一抖间,那小虫已受了极大的震荡,再也潜隐不住,竟一头从腹中窜了出来。周四觉丹田一畅,内力又渐凝聚,心中大喜。那老妪道:“快将石上热气运遍全身,不可迟疑。”周四知小针已除,忙依言而行。片刻之间,便借那石上热流将一身寒气驱得无影无踪,当即跳起身道:“这小针本是极寒之物,难道反怕了寒气,专向暖处钻么?”说着将石泥从腹上取下,递向那老妪。
那老妪见他转眼间便神采奕奕地站起,心中一惊:“我这‘阴霜掌’练了四十余年,当年江湖人物无不闻之色变。适才我为阻那游魂针窜行,少说也在他身上拍了二十余掌,掌力虽不甚强,但他怎能顷刻间便将寒气驱尽?这等内力,实有些骇人听闻!”想到他神功已复,耻辱未雪,直吓得魄散魂飞,哪还敢上前取石,急速向院外飞纵而去。
周四见她惶惶而窜,喊道:“还你石头!”手臂一扬,将石头抛了过去。那老妪也不回头,反手将石头操入手中,几个起落,已逃得无影无踪。周四虽觉可笑,但想到此番死里逃生,着实不易,不由嘘口长气,暗暗庆幸不已。
此时偌大一个院落中,只剩下他一人。他望向四周,见石碑上周应扬所刻字迹太过醒目,心下暗笑:“周老伯必是一时糊涂,方留字于此。若被人看到,恐毁其一世英名。”伸手去怀中取出小牌,望碑上刮去。周应扬功力虽深,刻字时也只三十余岁,单从内力论,周四实胜其当年一筹。但见石屑片片飞落,不多时,周四便将字迹刮得干干净净。
他揣牌入怀,心中合计:“此处既是皇陵,想来京城离此不远。我只身一人,何不到京城逛逛?”迈步便走,不多时,已穿过几个院落,来到一条石道之上。
他知由此向外,须经数道石门,各门皆有人严加把守,自然不敢大意,每次向前走出数步,便伏在隐蔽之处,窥测动静。他自随叶凌烟习得轻身之术后,身形步法已不同寻常,加之谨慎而行,不到半个时辰,终于出了皇陵。
他随那老妪由南向北行来时,一路上只听说离京城不远,却连京城半个影子也未看见。此时立于山丘之上,心想:“莫非京城是在东面?”又想:“我且先向东走,待碰到行人时,再问不迟。”既有计较,便大步流星向东行去,却不知京城原在皇陵南面,他向东面行,那是离京城愈发远了。
他兴冲冲走了百余里,未遇到半个活物,眼望四下枯木成林,荒草满坡,一片死寂,心中不由发毛:“我这可是走错了不成?”又想:“或许京城便在前面,也未可知。”他本非性急之人,只想便算走错方向,大不了折回来便是。有此一念,不知不觉中,又走出一百多里。
眼见天色向晚,不禁犯愁:“此时寒气已重,我若在露天睡上一夜,反不如再向前行。若能遇上一户人家,也可解饥寒之苦。”想罢振作精神,快步向前赶路。
这一番秋夜独行,又糊里糊涂地走了一百多里,眼见得月隐星稀,东方欲晓,已累得精疲力竭,舌燥口干。身当此时,已知走错了方向,也便弃了去京城的念头,只盼能遇上一村一户,弄些干粮清水充饥。
他浑身疲惫,脚下慢了许多,又行二十余里,四周仍是阗无人迹,心中好不懊丧,索性躺在地上,打起瞌睡来。
这一睡不知过了多久,香浓之中,忽听不远处传来人喊马嘶之声。他一惊而醒,忙翻身跃起,向四下张望。只见不远处一片林中,有数十人舞刀弄枪,正将七八个骑马之人围在当中厮斗。细看马上几人,服装都甚奇特,这时正左支右绌地招架,看情形不用多久,人人皆要死于乱刃之下。
周四见众人武艺平常,只当是聚众械斗的百姓,当下站在一旁,冷眼观瞧。只一会工夫,马上已有三人被砍翻在地,余下几人更显势孤。但这几人都甚凶悍,身处险境,竟然全无惧意,挥刀左砍右剁,仍是威势夺人,勇不可挡。
周四见一匹花骝马上坐了个少年,年纪只有十五六岁,纵马舞刀之际,却似久经沙场的老将一般,不禁好奇。忽听黑马上一个大汉吼道:“豪格,保护你小叔叔冲出去。我在这缠住他们!”随听那少年道:“九哥,我不走!咱们死也要死在一起。”话音未落,只听四下围攻之人骂道:“几个鞑子,今日一个也走不了!”
周四见二人危难时真情流露,暗想:“他二人看来皆是有情有义之人,就这么死了,确是可惜。”忽听那少年失声叫道:“九哥,你受伤了?”那大汉笑道:“不想我纵横疆场十余年,今日竟死在小辈之手。”说话间圆睁虎目,大有英雄末路之慨。那少年受了感染,勒马横刀,凄苦一笑道:“只是不能与九哥一起射鹿了。”二人说话之时,那大汉身上又中两枪,鲜血霎时染红袍襟。
周四见二人视死如归,心中好生相敬,及见二人血污满身,命在顷刻,忙高声道:“各位先住手,我有话说!”他小睡之后,精神恢复了许多,这一声断喝直似半空中雷响。众人都忘了厮斗,向他望来。
一人憨声道:“这几人是满洲的鞑子,你难道要助纣为虐么!”周四一愣,心道:“满洲鞑子是怎么回事?”那人见周四犹豫,冲众人道:“兄弟们手底下再利落些,尽早拾掇了这几个鞑子!”众人齐声应了,重又举起刀枪,向马上几人扑去。
周四正踌躇着是否该上前相助,突听那少年惊呼一声,从马上跌了下来。有几人咒骂着往他身上狂扎乱刺。周四大急,叫声:“快别下手!”箭打一般蹿到几人面前,左腿划圈横扫,将几杆大枪踢飞,右手袍袖一卷,将那少年裹入怀中,脚尖微一点地,倏然纵出几丈开外。这几下兔起鹘落,众人眼前都是一花。定睛看时,只见他怀抱一人,已大袖飘飘地立在圈外。
一蓝衫大汉上下打量周四,怒声道:“你是汉人,怎敢去帮鞑子?”周四见马上几个大汉浑身是血,神色却不稍变,更生钦敬,朗声道:“这几人都是不怕死的好汉。我劝各位还是别为难他们。”那蓝衫大汉喝道:“你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是不是将你老子是谁也忘了?”
周四幼小孤苦,本就不知亲生父母是谁,听他一说,凄然道:“我本就不知他们是谁,还谈什么忘不忘?”他这话本是实情,但众人均错会其意,只道他丧伦灭理,目无君父。
那蓝衫大汉冷笑道:“这么说,你是甘心做鞑子的走狗了?”忽将手中大环刀一挥,喊道:“将这小儿也一块宰了,兄弟们不要留情!”话音未落,已有七八个人向周四扑来。
周四见几人状如凶神,心中气恼:“这些人如此无礼,好没情由!难道劝架之人也该死么?”眼见几件兵器均奔自己要害,怒火更盛:“我在万马军中,尚杀得尸横遍野,尔等寥寥数人,能奈我何?”当下并不闪避,一只手猝然伸出,前拿后带,随抓随抛,顷刻间将七八个人皆掷在数丈之外,人人落地后哼也不哼,显是被他一抓之下,立时毙命。
众人见他连杀数人,比折断一根枯草还要容易,均吓得毛发直立,眉耸目斜。马上几条大汉虽是久经沙场、悍然不顾的猛士,见了这等狠辣的手段,也不由相顾骇然。
却听周四道:“以前有人曾劝我下手留些情面,后来我在大军中逃得性命,才知他说的不对!”说到这里,望定那蓝衫大汉道:“你既要杀我,为何还不过来?”那蓝衫大汉心下虽惊,人却极是硬朗,怒目道:“爷爷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岂惧你这鞑子走狗?”明知上前必死,大步迈出,竟无丝毫畏惧。
周四凝立当地,待蓝衫大汉距己不过丈余,突然迈上一步,左掌闪电般伸出,将他手中大环刀夺了下来。蓝衫大汉并不慌乱,明知斗对方不过,双拳齐出,仍向周四胸口击来。周四冷冷一笑,将怀中少年放在地下,袍袖挥出,打在蓝衫大汉脸上。那蓝衫大汉头上一晕,踉跄几步,险些摔倒,脑袋晃了几晃,又扑了上来。周四有意戏耍于他,袍袖二番卷出,搭在蓝衫大汉肩头,运劲向旁一引,蓝衫大汉身不由己地连转几圈,一头栽在地上。众人见状,齐声惊呼:“头领,快别和他计较!”
那蓝衫大汉跌得头昏脑胀,人却十分倔强,挣扎几下,又站起身来,双手握拳,一步步走向周四,比适才更是冷傲不驯。周四亦未料他会有这等傲骨,好胜之心陡起,故意要在人前挫其锐气,大袖顷刻间连挥数下。但听“啪啪”声响,那蓝衫大汉一件袍子被震得碎成数片,转眼之间,魁梧的身躯便裸露在瑟瑟秋风之中。
众人见了,背后都窜上一股凉意。那蓝衫大汉身子栽了两栽,重重地跪在地上,手抚胸口,急喘不止。原来周四挥袖之际,便在蓝衫大汉心口处轻轻拂了一下,及至收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扫中他膝上穴道。他袖上劲力欲刚则刚,欲柔则柔,皆随心意,一股刚猛力道虽将蓝衫大汉袍服震碎,柔和的劲力却淤滞在他体内,潜深伏陆奥,不露圭角。那蓝衫大汉腿上先是一麻,随觉胸口憋闷,心跳无力。饶是他体健如牛,也不由跪伏在地,喘息不止。
周四见他神情狼狈,笑道:“便算你铜筋铁骨,今日也该服了我吧!”那蓝衫大汉一张脸憋得紫红,心中仍是不服,昂首道:“你若有种,便杀了爷爷,这般辱我,算什么好汉?”周四见他至此仍不告饶,左掌“叭”地一下,拍在蓝衫大汉后背,说道:“你若软语求我,我必取你性命,既不屈服,倒可相饶。”右足起处,将蓝衫大汉踢入人群之中。有几人忙伸手将他接住。那蓝衫大汉被他掌拍足踢,穴道已解,胸口憋闷之状亦消。他纵横四方,从未受过如此挫辱,当下推开两旁同伙,怒视周四道:“足下今日之赐,我等均已记下。刘国能但有气在,日后定当酬谢!”说罢恨恨地望了马上几人一眼,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向西奔去。一干同党惊魂未定,哪敢再看周四一眼?皆发足狂奔,鼠窜而去。
周四眼望众人远去,心想:“这蓝衫大汉颇有骨气。我今日辱他,倒是有些不该。”正思间,适才被他救下的少年已跑到他身边道:“恩公活命之恩,多铎感激不尽。”单膝跪倒,便要磕头。马上几条大汉也跳下战马,上前拱手道:“恩公大德,铭感五中,不敢言报。”说话间虽有感激之意,犹豫一下,终未跪下身来。
周四于此等虚礼全不介意,搀起那少年道:“你叫多铎?这名字可怪得很。”那少年嘿嘿一笑,指着旁边一条大汉道:“这是我九哥多尔衮。”那大汉重又拱手道:“若无恩公仗义援手,我等休矣。”周四敬他是条好汉,说道:“举手之劳,也算不了什么。”那少年又指着另一人道:“这是我侄儿豪格。”那人也上前给周四重又施礼。周四疑道:“你们几人的名字怎地都这么古怪?”几人见他不解的神色,都大笑起来。
那少年抓住周四双手道:“不知恩公高姓大名?”周四道:“我叫周四。”那少年道:“那我便叫你周四哥如何?”周四喜道:“那当然好!”他自入江湖以来,从无一人以兄呼之,听那少年叫得亲热,心中如何不喜?那少年见他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