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笑言见不远处一座长亭,梁新柱彩,甚为雅致,于是翻身下马,信步入亭。周四与几个伙计也都下了坐骑,坐在亭外歇息。
方笑言眼望湖中美景,耳听野鸟啼槐,心境大佳,朗吟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吟罢触动心事,自叹道:“方某本为命世之才,何期时乖运蹇,流入商贩之旅。今若能效杜郎俊赏,嘲风咏月于扬州,此生也算不枉了!”
伙计们都是粗人,也听不懂他说些甚么。方笑言见几人皆露憨态,苦笑道:“钟吕毁弃,瓦缶雷鸣。今朝中显贵皆存无厌之心,我大明社稷岂不危矣?”伙计们随他有年,已然司空见惯,都望着他傻笑。方笑言无可奈何道:“士读于庐,农耕于野,工做于肆,商贩于市,此皆天命使然,实非人力能强啊!”言罢望向湖心,不同理睬众人。
约过了半个时辰,忽听东面马蹄声响,有二人纵马向这面奔来。方笑言移目观瞧,见当先一匹马上坐了一人,头带软纱唐巾,身穿紫绣缎袍,足登一双嵌金线飞凤靴,曲眉朗目,面如美玉,当下朗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人哈哈大笑道:“探花郎至此,别是来寻甚么雨窟云巢吧?”方笑言笑道:“锦帐罗帏,桂宫仙姊,皆陆郎专好。愚兄老矣,不敢再入花林粉阵了。”那人一面扬鞭,一面调侃道:“只怕兄长言清行浊,语不由衷吧?”说话间已奔到近前。
方笑言满脸喜色,大步出亭道:“扬州城若有些徐娘半老,犹尚多情之人,愚兄或能有些寸动。”那人跳下马来,椰榆道:“有是有的,就怕方兄到时眼花耳热,做不得真了。”二人握手相视,都笑了起来。
二人笑罢,挽手走入亭中坐定。那人端详方笑言道:“几年不见兄面,不想却发福了。”方笑言笑道:“昔读圣贤之书,惭作言行,惶恐终日,每每读到道貌岸然之处,不免汗流浃背,寝食俱废。今再不闻圣贤教诲,自是形骸放浪,心广体胖了。”
那人扑哧一笑,又正色道:“子弃圣经贤传,而慕于小利,致令斯文扫地,思之汗颜否?”方笑言虽知他只是故意调笑,仍叹息道:“方某数载寒窗,学无所遗,辟无所假,功不可谓不勤,心不可谓不诚。然近几年方始悟出,圣人之误国害民,犹胜于寇贼!”
那人一怔,拊掌笑道:“兄如此才人,犹出此言,我大明亡了!”笑了几声,又问道:“近闻关中饥民作乱,颇有声势。兄在秦地,当知究竟。”方笑言不屑道:“数股草贼,成得什么大事?陆郎向来轻慢,何挂怀此等事?”那人微笑道:“所谓云起龙骧,化为侯王。自古英雄,多不免冠以贼名。兄为何轻贱他等?”方笑言愤然道:“贼视人如芥,残虐好杀,皆狗彘之徒。方某羞言其类!”
那人见他面有怒容,哂笑道:“官巧取,贼豪夺,自古亦然。兄何必如此义愤?以我看圣人绝人之思,官吏昧人之财,我辈贪人之色皆属贼行!”方笑言面色微沉,垂首不语。那人见他不悦,话题一转道:“我闻兄来,已命人在城中琪瑶楼备下酒筵。兄何不随我入城?”方笑言道:“此处景致颇佳,无意他往。”那人知他贪恋景色,只得道:“此湖之秋,明净如妆。兄既有雅兴,小弟相陪便是。”
二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那人忽道:“久闻西安才子俊雅风流。兄为其冠,以为余者如何?”方笑言鄙夷道:“西安学子虽多,均是做赋穷经之辈,群居终日,言不及义。方某耻其行而陋其才。”
那人笑了一笑,又道:“听说兄一掷千金,与那紫嫣姑娘许下山海之盟,可有此事?”方笑言淡然道:“春宵苦短,湘妃含怨,纵有些雨恨云愁,到如今亦如长空迅扫,还念那前世之盟做甚?”言罢瞥向亭外的周四,慨然道:“世间女子,多是浅薄轻贱之辈,空仗些浪色浮姿,媚俗于世,何以天下大好男儿,却欲为其剖肝沥胆,毁志妄行?”
周四立在亭外,心中一动:“莫非他是在说我么?”正疑间,却听那人道:“如花美人,英雄尚不能弃,况乎余子?”话音未落,突然纵出亭来,伸手抓向周四肩头。周四一惊,托住那人手肘,向上轻带。那人立觉脚下无根,直欲摔出,忙飞起右腿,踹向周四前胸。周四挥掌削其足背,蓦地手臂外翻,托住那人来腿。他剑伤初愈,臂上不敢过于使力,向前迈上一步,小腹猛地撞在那人腿上。他一身功力皆聚在腹部,这一撞之力端的了得,直将那人纸鸢般弹了出去,“扑通”一声,摔在二三丈外。
那人跌落在地,并不爬起,仰天大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扬州陆忆裳,今日可服了你了!”说着手舞足蹈,又笑了起来。
周四于那人入亭之际,正坐在一旁歇息,本未看清来人面目,这时听他报出姓名,心中一惊:“莫非此人便是当日在泰山上那个陆忆裳么?”言念及此,暗叫不好:“他前时上泰山,必是为了明王心经。今日他既认出我来,说不得会寻找麻烦。”
陆忆裳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尘土,笑望方笑言道:“方兄居然请得此人护驾,确是让人佩服。”方笑言初见二人动手,不免心惊,待见二人似是相识,这才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道:“此乃我路遇的兄弟。陆郎认得他?”陆忆裳眼望周四,暗暗合计:“此子武功强我甚多,我若夺其心经,怕力不能及。”他心思转个不停,嘴上却道:“泰山一面扬名远,天下谁人不识君。此子乃武林中鼎鼎大名的人物,也不知有多少人对其刻骨相思呢!”方笑言信以为真,愕然道:“原来四弟是江湖上的英雄!”陆忆裳冷笑道:“此子日后重振少林,中兴明教,可是个惊天动地的人物。”方笑言当他真心赞誉周四,喜出望外道:“陆郎所言不错。周四弟龙行虎步,瞻视不凡,绝非久居人下之辈,后必为一方雄主。”
陆忆裳闻言心动,凑在方笑言耳边,低声道:“兄长精通易理,莫非此子果有些贵相?”方笑言也放低声音道:“不瞒陆郎,周四弟乃王者之表,实是贵不可言!”陆忆裳“哦”了一声,追问道:“兄长如何与他结识?”方笑言微微一笑,将如何在道旁救了周四及周四为情所苦等事说了与他。
陆忆裳听罢,眼珠转了几转,暗自思忖:“我欲得其心经,已是不能。此子与少林、明教皆有极深的渊源,加之命主大贵,说不得日后会有一番大作为。他此时落魄江湖,我若诚心结纳,他必感激不尽。日后他有所建树,我也可借此旧情在江湖上扬眉吐气。”想到这里,满脸含笑道:“多情至此,我爱其诚!”走到周四面前,揶揄道:“何等婵娟,令贤弟回肠至此?小兄不才,愿指迷津。”
周四见他二人私语,本自狐疑,不想陆忆裳含笑上前,竟说出这番话来,虽感意外,也不由勾起了心酸之事,仰头望天,目中渐渐湿润。陆忆裳见状,故意讥讽道:“雁影分飞,芳心无意,唯余悲怆乎?”周四闻言,想到自己实如孤雁飘落天涯,此生再不会与那女子相见,泪水霎时涌了出来。
陆忆裳见他悲伤至此,感叹道:“我爱其诚,我怜其苦,我笑其愚,我责其行。”叹罢又冲方笑言笑道:“此子今日之状,较兄十年前若何?”方笑言道:“我十年前只是荒唐,周四弟此即却是迷失。荒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迷心乱性。”
陆忆裳忍俊不住,捧腹笑道:“方兄一语,将世间浪子尽皆开脱,却将无数情种一笔抹杀了。”方笑言叹道:“世之浪子,初皆情种,只是情到深处,反不了了之。”陆忆裳嘿嘿笑道:“只道独我一人玩世不恭,不想方兄也如此戏谑红尘。”方笑言黯然道:“红紫乱朱,人心不古。方某又何必矫情孤高?”
陆忆裳眼珠一转,道:“兄既看破世情,何不随我去琪瑶楼消遣一番?听说此楼新来一女,丰华绝代,颇有慧心。兄乃一代才子,必能动其芳魂。那时你二人采兰赠芍,互表情愫,岂不成一时佳话?”方笑言道:“一时之欢,不求也罢。”陆忆裳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兄若随我去琪瑶楼,我便有法点醒此子。”方笑言一呆,随即喜道:“我怎忘了陆郎乃此中圣手,诲人有方。”
陆忆裳狡黠一笑,又走到周四身旁道:“贤弟若随我去,便知世之女子,皆不足以托付深情。”说着扶周四跳上坐骑,自己也翻身上马。一行人打马扬尘,径奔扬州城而来。
扬州本是四方游客聚集之地,城门前更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众人打马入城,并无人盘问。方笑言回想潼关森严景象,感慨道:“淮左名都,真个是玉漏无催,金吾不禁!”催马赶上陆忆裳,与之并辔而行。
周四随在二人马后穿街走巷,眼见三街六市车马不断,人声杂沓,语笑喧阗,家家户户门前,都早早挂上了彩灯,一时宽街大巷亮如白昼,楚馆秦楼美似仙宫,端的是人间富贵之乡,销金蚀玉极处,暗暗惊叹道:“我去过不少地方,却没一处能及这里!”不住地左顾右盼,片刻之间,便已目不暇接。
一行人转了半天,来到一条宽街上。方笑言见街两旁都是烟月牌,不禁莞尔。陆忆裳挥鞭指点前面一座高楼道:“此便是琪瑶楼。楼分三层,高达数丈,居上饮酒赏月,别有一番韵味。我付白银千两,方将二楼包下。”说着引众人来到楼前。方笑言见楼门前高悬两面牌,牌上各写七个大字,写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两分无赖是扬州。”点头赞道:“倒也不俗。”
众人刚一下马,楼内便迎出几个青衣男子。一男子跑到陆忆裳面前,笑嘻嘻道:“唉哟,是陆公子到了。您老快请到楼上就座。”陆忆裳道:“芷君姑娘可有客人?”那男子道:“陆公子来了,她还能侍候别人么?”陆忆裳笑道:“此女生得究竟如何?”那男子边引众人进门,边陪笑道:“只怕公子见了,魂也要被她勾去。”说着便要引众人上楼。
方笑言吩咐几个伙计在下面吃酒,自己手拉周四,与陆忆裳缓步上楼。几人上得楼来,见上面甚是宽敞,顶梁之上,挂了一碗鸳鸯灯,下面摆了几张犀皮香桌,角上立了一个古铜香炉,炉内喷出缕缕香烟;三面墙壁上挂了几幅名人山水画,陈设素雅,颇为不俗。
那男子招呼几人落座,转身出门去了。工夫不大,一个老妪送上来果品酒馔,摆在桌上。陆忆裳见这老妪六十多岁年纪,观其面目,依稀能觉出年轻时必是个绝色佳人,笑道:“方兄若喜半老徐娘,可问她是否多情?”那老妪闻言,双目冷电般在陆忆裳脸上一扫。陆忆裳面对方笑言,却未留意。
方笑言正要开口,忽见门帘一挑,有七八个艳妆女子走了进来,于是道:“徐娘半老,如何能比得上二八佳人?”说话间,那几个女子来到近前,给几人道了万福。那老妪迟疑一下,走到西首角落坐下。方、陆二人只顾与众女子说笑,对那老妪浑未在意。
众女子与方、陆二人调笑几句,跟着轻歌曼舞起来。楼上一时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好不热闹。
方笑言与陆忆裳饮了数杯,抬头见众女子正目挑心招地向陆忆裳望来,笑道:“陆郎销金帐内夜夜试新,软玉屏中时时换旧,近年来定是忙得不亦乐乎吧?”陆亿裳饮尽杯中之酒,苦笑道:“久困风月,已无兴致。情色之欢,常则无聊。”又冲周四道:“贤弟情淤何处?不妨说来听听。小兄虽是无行,尚识情踪。”周四听他言下有戏亵之意,低头不语。
方笑言见他一副愁苦之态,说道:“愚兄也想知道,是何人使四弟愁肠至此?”周四见二人追问,只得吞吞吐吐地对陆忆裳道:“你……你也见过的。”陆忆裳皱眉道:“我也见过?”想了一想,忽然拍手道:“原来是华山派的可人!”周四被他点破,胸口一痛,将头垂得更低。
陆忆裳观其神情,知自己所猜不错,连连点头道:“人间绝色,惑世尤物!难怪我弟痴迷。”赞了几句,似想到了什么,又问道:“我听方兄之言,说贤弟前时曾受剑伤,可是在华山寻芳时挂彩?”说到这里,又摇头道:“贤弟如此武功,天下实无几人能望项背。华山派自慕若禅以下皆不足道,那是……”他心思虽快,一时也猜想不出。
周四低眉垂首,想到华山上梦魇般的往事,伤口处猛地一痛,不由面带凄色,闷哼了一声。陆忆裳恍然大悟,失声道:“莫非是那女子所为?”一语甫出,周四大叫一声,一头扑在桌上。
方笑言见他如此悲恸,忙凑在陆忆裳耳边道:“陆郎须设法开导他,切不可再令他伤心。”
陆忆裳微微点头,突然手拍桌案,高声道:“一剑之威,竟使我弟五内如焚,悲肠寸断。好!好!华山剑法,确是天下无双!”话音刚落,屋角那老妪忽然哼了一声,露出鄙夷之情。陆忆裳目不转睛地望着周四,于那老妪异常举动毫无觉察。
周四凄入肺腑之际,听陆忆裳有意奚落,“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如烟似雾,溅了一地。几名歌姬见了,都吓得停下歌舞,不知所措。
方笑言大惊失色,正欲起身上前,陆忆裳轻轻按住他肩头,又挥手命众歌姬继续歌舞,跟着道:“少年时为女人流些血泪,也算不了什么。热血丰华,本就是人生祭品。”周四听此一言,心中一跳:“祭品?”眼望重又翩翩起舞的女子,心头恍恍惚惚,想起似有什么人说过这话。
陆忆裳见他露出思虑之状,知自己一番言语已动其心,从怀中取出丝巾,轻轻擦去周四嘴角的血迹,说道:“你少年心性,难免盲目钟情。可情为何物,你知道么?”周四见他一双朗目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忙低下头去,摇了摇头。陆忆裳笑道:“世上最可笑的,便是心虽不懂,却偏要使性认真之人。须知世间万物,唯有你信以为真的东西,才能苦你害你。情之为物,更是如此。”周四心口又针扎般疼了一下,暗思:“莫非他说得不错?”
方笑言从旁道:“陆郎说不懂的偏要认真,若是懂了呢?”陆忆裳笑道:“愚执者皆是不懂,懂了的又哪会愚执?”话犹未了,屋角那老妪突然“啊”了一声,一脸呆痴。
方笑言瞥了那老妪一眼,对陆忆裳道:“陆郎勘破俗情,由此已悟大道!”陆忆裳道:“情关虽固,但若能脱此羁绊,便知人生原来别有洞天。今天下情种多画地为牢,偏执自误,何其愚也?”方笑言手指周四道:“陆郎浸淫于情多年,何不以不世之学点醒于他?”陆忆裳虽有心助周四脱出情网,听了这话,竟无端生出落寞之感,叹道:“只怕曲高和寡,人反诬其为谬。”
方笑言道:“陆郎一代情宗,而没于烟花之巷,确是可叹。只是……”陆忆裳道:“只是怎样?”方笑言道:“只是陆郎自诩有醒世觉迷之说,终不能让人信服。若四弟闻君一语,能迷途知返,愚兄方衷心拜服。”陆忆裳笑道:“方兄何须用激将之法?我与四弟一见如故,岂有不帮之理?只是粲花之论,自当配以名花。”转身冲门旁一女子道:“你去通禀一声,便说扬州陆郎,欲与芷君姑娘一会。如蒙不弃,得瞻芳容,此心幸甚。”言罢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塞在那女子手上。那女子连声答应着出门去了。
隔不多时,那女子又转了回来,面有难色道:“我家姑娘说,只有意广才高之士,她方肯见。若是寻常俗客,却……”说到这里,偷眼望向陆忆裳,不再续语。陆忆裳笑道:“若不见面,怎知陆某倜傥?”那女子道:“我家姑娘说,公子只须做诗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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