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会尽心尽力相助。倘违此誓……”说到一半,不知该发甚么毒誓才好。蓦然想到:“世间最可怕之处,便是乱军之中。”思及在昆明所见一幕幕惨景,心跳骤然加剧,支吾半天,竟说不出话来。李自成催道:“兄弟快快发誓!”周四心中一乱,顺口道:“倘违此誓,让我死在乱军之中。”语声未歇,头顶一颗枯树的树枝被风吹断,呼地砸了下来,将长剑撞得歪在一旁。
二人见有如此怪事,相顾愕然。李自成内心惊疑:“莫非此子日后将不利于我,还是他并无诚心?”他疑情大起,面上却露喜色,大笑道:“四弟,此后你我便是骨肉兄弟,凡事皆要相互扶助才是。”周四听他说得亲厚,也去了惊惧之心,冲李自成拜了几拜,道:“我今日又有了一位大哥,这可高兴的很!”李自成口中敷衍,暗自却想:“今日响雷倒剑,皆不祥之兆。此子勇悍过人,我先借其勇力突出重围,一旦脱困,却须及早与其分道扬镳。”拉起周四道:“官军少时必会搜山,你我须筹脱身之策。”与周四又回到洞中。
二人相对而坐,一时均无良策。李自成起身道:“先不理这些,填饱肚子再说。”说罢出洞去了。周四早已饿得眼冒金星,见李自成出洞,心道:“荒山秃岭,大哥到哪儿去弄食物?”正疑间,李自成已从洞外寻了些草根回来。周四见了,颇感失望。李自成却笑道:“此时草已枯黄,只有草根尚可充饥了。”将草根递给周四一些,自己把一束草根上的泥土拂了拂,便放在口中嚼了起来,边嚼边笑道:“它日富贵,此必成美谈。”及见周四面有苦色,握草不食,斥道:“大丈夫能食龙肝凤胆,亦能咽野草秕糠。似你这般,岂非膏粱小儿之态!”周四遭谴,只得将草根送入口中,慢慢嚼了起来。他连日忍饥挨饿,本就不耐,吃了一束草根,自觉并无异状,忙狼吞虎咽地将余下的草根都吞入肚中。
李自成见状,点头道:“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龙蛰之伏,以存身也。四弟如此,方是大丈夫所为。”口上虽是称赞,目中却掠过一丝阴云。周四全无觉察,抹了抹嘴道:“大哥你说,咱俩个如何才能下山?”李自成沉吟道:“官军人多势众,你我断不可露了形迹。这个……”手抚下颌,低头思忖。周四不敢打扰,只在一旁焦急观望。
俄尔,李自成忽展眉道:“只得如此了!”周四忙问道:“大哥有甚么法子?”李自成盯住他道:“办法虽有,但不知贤弟敢不敢为?”周四道:“那是甚么办法?”李自成笑道:“贤弟虽勇,但官军层层密布,你我迟早也得束手就擒。”周四急道:“那该如何是好?”李自成收敛笑容,正色道:“为今之计,只得烦贤弟出洞做些文章。”周四不解道:“做甚么文章?”李自成试探道:“我欲让贤弟出洞擒回两个官兵来,贤弟肯么?”周四道:“擒回两个官兵,可是有用?”李自成微微点头。周四道:“既是有用,那我便去。”说着便要出洞,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我不在时,大哥你可不要被官军窥着了。”脸上一时尽是关切之意。
李自成心中一热,暗想:“我适才有意试探,不想他果是不畏生死的好兄弟!”忙解下佩剑,交给周四道:“四弟此去,可要多加小心。”周四见他真情流露,豪气陡生,推开长剑道:“大哥留着它防身,我去去便回。”说罢迈步出洞。李自成从后道:“四弟动手之时,切莫惊动官军才是。”周四含笑点头,飞身向一条小径奔去。
李自成见周四去得远了,心中又焦虑起来,寻思:“我这兄弟虽勇,办事却未必谨慎,一旦露了形迹,将官军引来,可大是不妙。”于是快步出洞,伏在距洞口不远的一片草丛之中。
约过了半个时辰,忽听南面脚步声响,似有人疾疾奔来。李自成隐身偷窥,见来人两手各提一条壮汉,仍是奔纵如飞,正是周四,忙迎上前道:“可曾被官军发觉?”周四放下两个军汉,微笑摇头。李自成大喜,说道:“快将他们提进洞来。”周四抓起两个军汉,跟着李自成进洞,随手将二人掷在地上。
李自成满脸喜色道:“此番顿开金锁,走出蛟龙,又可搅个天翻地覆了!”俯身将一名军汉的衣服褪了下来,穿在自己身上。周四恍然大悟,拍手道:“大哥,这法子可是真妙!”当时也将一个军汉的衣服脱了,胡乱穿在身上。二人四目相顾,见彼此眨眼间便已改头换面,都笑了起来。正笑间,李自成突然抽出长剑,将二军汉刺死于地。周四道:“我已点了他二人穴道,你为何还要杀他们?”李自成微笑不答,手拉周四,大步出洞。
二人走出洞来,周四道:“我适才见四面皆有官军封住下山之路。咱俩个该走哪条路?”李自成道:“何方人多?”周四道:“官军从西南两面搜山,却在东北角伏下许多人马。”李自成笑道:“那便向北面去。”周四不解道:“这却为何?”李自成含笑不语,只是拉着周四向北而行。周四见他不捡崎岖小径,却偏挑宽敞的山道行走,大是疑惑。但说也奇怪,二人一路下山,居然未碰上官军。
眼看便到山脚下,李自成忽从地上拾了些乱草,洒在周四身上,自己也洒了些,说道:“官军都伏在山脚下大道两旁,一会儿我见机行事,你千万不要开口。”周四虽是不解,却连忙点头。
二人又行一阵,突见两侧草丛中闪出数十名官兵,大声叫道:“你二人为何下山来了?”李自成答道:“我们从南面上山,搜了半天,也不见贼人踪影。陈奇瑜将军遣我二人告之北面的弟兄们,贼人狡诈多智,恐专挑北面大路逃逸。弟兄们务要小心才是。”那些官兵见二人满身乱草,显是在山上搜了半天所致,骂骂咧咧地又伏在草丛中。李自成哈哈一笑道:“大伙在此安心候着,我还要告之前面的弟兄们呢。”说罢与周四向下走去。
二人不紧不慢下山,路上虽又碰到几股官军,李自成皆巧言蒙混而过。不多时,已脱出官军重围。
李自成见四外无人,回头望向山岭,傲然道:“陈奇瑜自诩为关中名将,用兵如神,却不知李某命系于天,非尔等所能加害!”周四道:“陈奇瑜是谁?”李自成不屑道:“此人乃延绥巡抚。哥哥这一遭直落得孤家寡人,便是败在他手上。”周四道:“那他想必甚是了得?”李自成正色道:“这厮虽擅用兵,却是好大喜功之人。若非如此,哥哥怕早就为其所擒。”周四道:“那是为何?”李自成冷笑道:“今上彪榜仁义,说甚么‘贼虽做乱,亦朕赤子,只宜招抚,使其卖剑买牛,归务农桑’。陈奇瑜既得圣命,一路上便将哥哥三千人马都招抚了去,以期归而邀功。他若不慕此虚誉,只需聚众一击,哥哥怕早已死在路上了。”实则李自成引败兵南窜,途中有数次已被逼入绝境,皆因官军临阵托大,轻纵良机,致使群贼屡屡逃脱。这一次虽将李自成孤身困在山上,终又被他挣出身来。
二人虽已脱险,但知此处非久留之地,又向北行出三四十里,方停下脚步。李自成心存感念,慨然道:“此番若无贤弟,自成危矣!贤弟倘不畏死,便与我一同去找不沾泥大哥。我虽失了几千人马,却得了一个好兄弟,日后招兵买马,仍能重整旗鼓。”周四踌躇道:“我还要去寻人,可不能……”李自成见他支吾着似要拒绝,不快道:“你与我结义之时,可都说了甚么?”提到结义,又忆起响雷倒剑之事,心头不由一沉,随即笑道:“四弟既然不肯,也就罢了。”
周四闻言,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道:“大哥放心,我日后定去找你。”李自成打个哈哈道:“你我既是兄弟,必有后缘。哥哥这便告辞了。”周四见他要走,急道:“大哥要去哪里?”李自成环顾周遭林木,沉声道:“我既折了许多人马,总不能便这么回去见不沾泥大哥。听说高迎祥在安塞起事,颇有声势。我且先去寻他,待有些作为,再投不沾泥大哥不迟。”说罢冲周四抱了抱拳,大步流星向西而去。
后崇祯二年,不沾泥、杨六郎、白水王二俱为官军所诛,别营张献忠、左金王、改世王、闯塌天、横天王等悉投于王嘉胤麾下。闯王高迎祥亦率老八营欣然往附。自成初归闯营,迎祥置其于八营头领之末,是时犹未有名。
周四见李自成去了,虽有不舍之意,但想华山已是不远,又欢喜起来,忙不迭地向北行去。洛南距华山不过一百多里路程,他放开大步行来,比及日暮西倾,华山已隐约可眺。
他一路上心急如火,恨不能一步便到华山,这时华山已在眼前,却不由停下脚步,惴惴不安起来:“我这般冒冒失失去找她,见她面时,却该说些甚么?”他虽心存至情,但对女孩家似水情怀、如风心绪全然不懂,此刻胡乱猜测,自不免患得患失。
又想:“她虽钟情于我,可她师父、师兄对我却大有敌意。况且我在昆明时曾令他师父当众出丑,这可如何是好?”念及自家一片真情不但遭人冷嘲热讽,这时更会有人横加阻挠,一颗心如坠冰潭,禁不住喃喃道:“我为这情受了多少熬煎,你可知道么?”
他自伤自怜了半晌,忽生痴念:“或许她也似我这般,忍受许多非难,苦盼我二人相聚。说不得她此刻正在为我流泪?”想到伊人泪湿青巾,苦断愁肠,心间有如刀搅,蓦然又闪出一个念头:“或许她正在受师父、师兄责罚,亦未可知。”一时烈焰焚身,仰头望向山巅道:“要是尔等欺侮了她,我可个个不能轻饶!”拧眉立目,无端恨了一回,却又合计:“她心中自是将师父、师兄当做亲人。我若打了他们,她说不定便会生气。”又长吁短叹,没了主意。踌躇多时,方下决心:“她师父、师兄若从中做梗,我看她面上,大不了跪下求他们便是。只要他们能允我与她在一起,我做甚么都是心甘。”
他坐在那里胡思乱想,忽尔豪情万丈,忽尔又缱绻异常,不知不觉中,已是月挂巅崖,星满长空。他见天已到这般时候,心想:“我何不乘夜色朦胧之际摸上山去?要是找到了她,她让我如何,我便如何,岂不胜过在此自忧自扰?”于是站起身来,向前奔去。
约一柱香光景,来到华山脚下。借月色上望,只见迎面峭壁千仞,群峰高耸,俱是底如盘根,顶似刀削,大有插地刺天之势,却哪里有路可行?
他仰望诸峰,心中疑惑:“这华山四面皆是如此险绝,岂非无路可上?”当下只得别寻路径。转了一个更次,方找到一条陡峻的山道。他见这条石道虽窄,却直通山顶,心中大喜,忙顺石道上行。未到半山腰,已被华山奇绝险异的山势惊得手脚发软,心虚目乱。如此登升未歇,将及三更时分,终于来到山顶。
此时已是中秋时节。他立在巅顶,眼见一轮明月当空,四面金风送爽,回首这些天来一幕幕往事,内心感慨万千。想到自己这番凄入肺腑的相思,今宵便要被心上人盈盈的笑脸驱得一干二净,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心里喊着:“我终于到了这里,终于到在你身边……”
他心神激荡,许久方静下心来,眼望西面有灯火闪亮,于是迈步行去。待到切近,只见此处原是一座道观,前坡后崖上依次立着几座大殿;每间大殿左近,又修了数处房舍。虽各依地势,高低不平,却巧丽奇特,入目难忘。
周四蹑足前行,向右首几间屋子走来。他不欲惊动众人,脚下自无声响,及至一间屋前,停下脚步,侧身在窗外倾听。过了一会,不闻有何动静,又向另几间屋子走去。转了多时,全不见半个人影。
正焦急时,忽听左侧一间厢房内传出声音,里面却黑漆漆不见光亮。他心念一动,轻轻纵到近前,伏在窗下。只听屋内有人道:“我便弄不明白,大师兄你为人老成,办事精明,师父却为何总是不喜?”这人说完,过了好半天,才听一人道:“方师弟,你人虽聪明,但说话办事总是太过狡狯。为这个毛病,师父也不知训了你多少次,你还不改么?”周四在窗外听了,只觉这声音甚是熟悉。
却听那个方师弟愤愤的道:“师父厚此薄彼,师兄弟们谁不清楚?我说说又有何妨?”顿了一顿,又道:“大师兄,这次咱们去昆明,我可听到一件大事。”另一人冷冷的道:“甚么大事?”方师弟道:“上月我在昆明一家酒楼上,碰到几个丐帮的花子在一起聊天,便躲在一旁偷听。这几个花子背上都有六七个破布袋,想是它帮中资深的人物……”说到这里,另一人不耐烦道:“你只说他们都谈了甚么?”
方师弟嘿嘿一笑道:“这几个花子天南海北地乱说,我起初也未在意。谁知后来,他们竟谈到本派的一桩大事。”另一人追问道:“是何大事?”方师弟压低声音道:“那几个花子说,二十多年前周应扬祸乱江湖,将正派人物压得抬不起头来。咱师祖眼见魔教猖獗,遂约了几派掌门,一同到武当去请松竹道长。”
另一人疑道:“请他做甚么?”方师弟道:“听那几个花子说,这位松竹道长当年剑法通神,十分了得,只有他才能与周魔比肩。”另一人道:“松竹既这般了得,为何多年来却不露面?”方师弟道:“这可不知了。”另一人道:“你接着说吧。”方师弟道:“这个松竹连败了魔教几名长老,给咱正教长了威风。大伙见魔教气焰已消,于是齐聚武当山,便要一鼓作气,灭了魔教。孰料此举激怒了周应扬,那厮赶到武当,竟将松竹道长击败。”
另一人不解道:“这与本派何干?”方师弟道:“周应扬那厮废了松竹,未过多久,又上华山来寻衅,一言不和,便出手杀了十几位太师叔、太师伯,更将师祖也打成重伤。”另一人惊道:“难怪本派凋零至此,原来尚有这等变故!”方师弟道:“其实本派日渐式微,并不在此变故,多半还在师父。”另一人道:“此话怎讲?”方师弟道:“听花子们说,当年师祖自知命不久长,于是将掌门之位传给了林师伯。”另一人道:“哪个林师伯?”方师弟道:“听说师祖当年收过一徒,唤做林承恩。此人悟性奇高,传言他二十几岁时,武功已为本门之冠,连周应扬也说他是松竹第二。师祖知本派若在江湖上立足,后辈中惟有仰仗此人,故师父虽是师祖的儿子,也未得其位。”
另一人颤声道:“那师父怎又做了掌门?”方师弟道:“师父当年武功原较林师伯远逊,偏又与林师伯的娘子有了私情。林师伯知道后大发雷霆,便要与师父理论。其时师祖已死,师父全无靠山,无可奈何之际,竟设计害了林师伯。”另一人惊道:“真有此事?”方师弟道:“那几个叫花子说时,我听得清清楚楚,岂能有假?此事倒不打紧,我想告诉师兄的,却是另一件事。”另一人忙道:“还有何事?”方师弟道:“大师兄不知,兰儿便是师父与林师伯的娘子所生。师父既将兰儿许给仕吉,自是想将掌门之位也传给他。师兄你此番非但得不到兰儿,恐怕连掌门之位也要被人抢走了。”
周四听到这里,已知二人必是华山弟子,正要转身离去,忽听方师弟又道:“叶凌烟与那个小魔头在昆明城中露面,师兄可还记得?”另一人“嗯”了一声,却不说话。方师弟阴声笑道:“师兄可知这里面大有文章?”另一人道:“甚么文章?”方师弟冷笑道:“天下谁人不知,那小魔头是与孟如庭在一起。”周四听得此言,心道:“大哥可并未与我在一起。”
只听方师弟又道:“那小魔头既在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