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奉祥陪他坐了片刻,见他仍不吭声,于是唤人服侍周四躺下。周四在榻上躺了一会,便即睡去。奢奉祥怕打扰他歇息,转身出来,向外洞侍从交待几句,也找了间石室歇息去了。
谁知到了半夜,周四忽发起高烧,嘴里含含糊糊,不住地大喊大叫,神志渐渐不清。奢奉祥忙令人下山去请郎中。郎中连夜上山,急急奔入石室,号脉过后,连连摇头。奢奉祥问道:“可要紧么?”郎中道:“他体内肾水心火本就极不调和,近日好像又受了些颠簸,加之心神不定,为风寒所侵,方致如此。此风寒热症只是其症之表,便只怕由此一来,引发他体内原有的痼疾。”奢奉祥急道:“可否救治?”郎中微微摇头,说道:“心肾不调有先天、后天之别,其中又有数种不同的症状。他这一种却是古怪异常,老朽实不知如何诊治。”顿了一顿,又不解道:“普通人若如此,怕早就没了性命,他怎地还……”说了一半,望了望奢奉祥,不敢再说下去。奢奉祥道:“这几日你便在此随时护着,若是好了,重重赏你;要是不好,你也别想活命。”郎中吓得连连作揖,心里七上八下,一点办法也无。
如此过了三日,郎中每日开些清热解毒的方子给周四服下,周四仍是昏昏沉沉,不见起色。奢奉祥心中焦虑,恐负了孟如庭所托,几日来倒有大半时间守在周四病榻前,每日都听他昏天黑地呼唤三个人的名字。他知其中一人必是孟如庭,另外甚么“周老伯”和“好姐姐”,却始终猜不出是何人。
这日午后,郎中给周四服了些调气理脉的汤药,周四慢慢恢复了神志。郎中伸手摸他额头,见高烧已退,再细细把脉,觉脉象较前几日正常了许多。奢奉祥问过郎中,露出笑容,坐到周四身边,不住地问这问那。朗中站在一旁,却面带忧色,只是见二人说得亲热,也不敢上前具实相告。到了夜间,周四突然浑身抽搐起来。郎中脸色大变,忙取出几支银针,扎在周四“心俞”、“已阙”、“膻中”、“水沟”、“丰隆”几穴之上,见无效验,又在“脾俞”、“章门”、“肝俞”、“期门”几穴下了数针。过了许久,周四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四肢瘫软,又昏睡过去。
郎中手搭其脉,只觉异常的弦滑无续,又见他舌苔黄腻,眼珠在眼皮下跳滚不定,叹了口气,起身来到奢奉祥面前,跪下身道:“老朽行医一生,活人无数,但教力所能及,无不施以全力。只是这位小哥,实已到了神仙也难救治的地步。公子若要治罪老朽,老朽也无话可讲。”低头跪在那里,再不发一言。
奢奉祥道:“他此刻好好睡着,怎会……”刚说至此,猛听周四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神情恍恍惚惚,也辩不出是悲是喜。奢奉祥正要相扶,却听周四嘴里不知嘀咕了句甚么谵言妄语,目中突然射出两道骇人的光芒,怪叫一声,一把抓住奢奉祥左手,张口便咬在中、二指上。奢奉祥吃痛,奋力抽臂,不期周四力大,紧握其手,再不松脱。蓦地里右手前伸,揪住奢奉祥锦袍,“嗤”地一声,将袍子扯破。那郎中见状,上前疾点周四“神门”、“支正”二穴。周四叫了一声,放脱奢奉祥手臂,翻身跌在床下。奢奉祥见他在地上滚爬不歇,四肢抽搐,双目上翻,口中大吐白沫,哪还敢上前碰他?在一旁只是跌足叹息。
周四在地上滚了一会,猛然吐出几口鲜血。奢奉祥见状,更是慌乱,抓住郎中双手,叫道:“你快想想办法!”情急之下,禁不住落下泪来。郎中见周四以头碰地,毒楚万状,哀声道:“他这病若假以时日,和药以服之,待其脏气稍有调和,再补之以强剂,治之以猛药,原可再延数载寿命。只是这病发作时凶猛如兽,不待药力生效,已将人疼死了,这时哪还来得及?”
奢奉祥见周四疼得牙关紧咬,嘴唇尽破,以手抓头,将几绺头发也拽了下来,急道:“你是说只要先止了疼痛,便有办法治他?”郎中搓手道:“那是自然。可这世上哪有如此灵验的止疼之物?”奢奉祥不再理他,飞身跑到外洞,冲几个男仆叫道:“前些日子父王在长乐殿吸的那些‘神土’,现下还有么?”一男仆道:“听说南面的客商送来了不少,想是有的。”奢奉祥喜道:“你快去长乐殿将剩的都拿到这儿来,慢了一步,要你脑袋!”几个仆人听他这般口气,奔出洞去,一刻不敢耽搁。
奢奉祥惦念周四安危,又奔回内室,见周四全身早已瘫软无力,只是喉中发出“嗬嗬”之声,垂泪道:“若那‘神土’也救不了你,我可如何向叔父交待?”那郎中问道:“甚么‘神土’?”奢奉祥哽咽道:“我也不知是何物,只是听客商们说,无论人得了甚么怪症,只要吸了那东西后,疼痛立时消失,也不知是真是假?”郎中喜道:“我也听人说过,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罂栗,果实呈球形,未成熟时划破表皮,流出的汁液可用来配药;果壳亦可入药。据说镇痛、止泻极具神效,莫非便是它么?”
正说间,只见几个男仆急急奔了回来,手中拿了许多物件。奢奉祥问道:“可还有么?”一男仆将手中一块黑乎乎的东西递到他手上,说道:“这便是‘神土’。”奢奉祥疑道:“这东西怎生使用?”那男仆道:“宫里的人都用器具来吸这东西。适才长乐殿的管事说,若有甚么急症,嚼几粒便可。”说着将几颗花子一样的东西放到奢奉祥手上。奢奉祥接在手中,犹豫不决。郎中却喜道:“这东西想必便是那罂栗的果实。我虽不曾见过,但样子与旁人说的并无二致。”从奢奉祥手中取了过来,看了一看,便即轻轻捻碎,和在药碗之中。奢奉祥担心道:“此物真的管用?”郎中并不答话,又从药袋中取出少许黄色粉沫倒在碗中,加些清水搅了搅,便将碗凑到周四嘴边,慢慢地喂他服下。
奢奉祥见药入周四口中时,他口唇、喉咙竟不稍动,一颗心又提了起来。郎中将药慢慢送入周四口内,又将他扶在自己怀中,一只手顺他脖颈捋向前胸。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周四轻轻哼了一声,随之又抽搐起来。郎中面露喜色,又在他“胃俞”、“合谷”、“内关”几处下了数针,助他降气止血。过不多时,周四口中流出许多淡黄色粘液,双目慢慢睁开。
奢奉祥见他目中虽无半点神采,但转动时已没了适才那骇人的光芒,喜道:“这可是好了么?”郎中叹口气道:“性命暂或无碍,但日后发作时,恐怕再也离不开这东西了。”奢奉祥喜道:“只要能保住性命,用多少‘神土’都不打紧。”回身对几个男仆道:“你们即刻带上银两,往南边再弄些‘神土’来。”几个男仆答应着去了。
那郎中将周四扶到榻上,叨念道:“听说这东西只能救一时之急,服用多了对人极为有害。但若不用,却又没有别的法子。”奢奉祥道:“此物既有止疼之效,便先用着。你再想些别的法子去其病根便是。”郎中忙乱一夜,汗水浸透全身,闻言勉强点头。
此后数日,周四每日发作几次,但每到发作时,男仆们便取些“神土”放在器具之中,点着了供他吞吸,因此虽数历险境,终赖这“神土”止痛续命。
奢奉祥见周四每次吸了“神土”后,精神都大好于往常,稍稍放下心来,除不断督促郎中开方诊治外,其余时间便都陪周四闲聊。忽一日山下来人报:“安长老处战事吃紧。长老派人告知昆明人等,要早做防范,以备不测。”奢奉祥多日陪伴周四,诸事都不理会,这时不由得焦急,去周四石室中说了数语,便急急告辞下山。
周四见奢奉祥下山忙于正事,更觉无聊,每日不发作时,也躺在榻上吸“神土”解闷。那“神土”之中仿佛有极大的魔力,吸过之后,浑身轻飘飘舒爽已极,便似置身于梦幻之中,精神异常地亢奋。但若一时不吸,却又周身酸胀疼痛,涎泪齐流,难耐无比。
众男仆见周四吸过“神土”后精神大佳,也乐得让他吸个不停。如此一来二去,未过数日,周四若不吸“神土”时,便觉一步也懒得挪动,到了与那“神土”相依为命、同生共死的地步。
这日傍晚时分,周四正倚在榻上闲极无聊,忽见奢奉祥笑着走了进来,连忙起身道:“你这些天不来看我,莫非把我忘了?”奢奉祥道:“那怎么会?只是山下有些事实在脱不开身。小叔叔切莫怪罪。”周四道:“山下有甚么事?”奢奉祥叹了口气道:“长老处吃紧,听说在凯里城西中了官军埋伏,吃了大亏,有几个族的酋长也被俘了去。咱这里也不得不早做准备。”周四急道:“那我大哥、二哥可曾出事?”奢奉祥道:“我问过军中信使,他说二位叔父都安然无恙,只是安长老却受了箭伤。”周四惊道:“安大哥怎会受伤?”奢奉祥道:“万马军中不同别处,难免会有闪失。”
周四脸色变了变,又问道:“那你在山下都布置甚么?”奢奉祥道:“昆明城虽有数万兵马,但平日训练无方,加之城周几处险隘都未安排妥当,故此这些日手忙脚乱,不能来陪小叔叔。”周四道:“你要忙便不用来看我了。只是山下宫殿漂亮的很,你可得多派些人护在周围。”奢奉祥苦笑道:“宫殿是小,要是各处险隘失守,便有多少人护着永安宫,也是无用。”长叹一声,又道:“说到山下宫殿,我倒想起一事。近日我在下面布置时,见有不少人在永安宫外徘徊,好像都是些习武之人,三三两两,足有百十来人。小叔叔熟悉武林中事,可知是为了何事?”周四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难道是要偷甚么东西?”奢奉祥道:“那倒不是。我看像是在找甚么人。”周四心中一跳:“莫非这些人是来找我和大哥?”忆及泰山上众人持器围住自己的一幕,内心顿生惊怖。
奢奉祥陪周四坐了一会,惦念山下许多军务,不敢久留,起身道:“待侄儿忙过这一阵,再来陪小叔叔。”拱了拱手,转身去了。
周四见他稍坐便去,心下更觉烦闷,倒在榻上,又吸起“神土”来。吸了一会,自觉有了些精神,于是来到外洞,与那些仆从、女子饮酒谈笑。众人见他今日竟有兴致出来与大家说笑,忙不迭地为他斟酒挟菜。未过多久,竟将周四灌得酩酊大醉。众人忙扶他回到居室,服侍他躺下。大伙闹了半天,也觉困乏,各自休息去了。
周四躺在床上,正昏沉沉睡得酣透,忽听有人从旁唤他。他只道是在做梦,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朦胧中却觉一只手拽了拽自己衣袖,随听一人低声道:“教主醒来。”如此连唤几声,周四遂被惊醒,问道:“是谁?”烛光下只见一个长大的人影,突然跪在自己榻前。周四一惊,起身喝道:“你是何人?”说话间已看清一人身穿白袍,伏跪于前。
却听那人低声道:“教主若不赦属下之罪,属下这便死在您面前。”说着居然磕下头去。周四听声音有些熟悉,疑道:“你到底是谁?”那人额头触在地上,说道:“属下叶凌烟,无颜再见教主金面。”周四听到“叶凌烟”三字,喜道:“你是叶伯伯么?”那人身子一颤道:“教主若如此称呼,凌烟立时碰死在您老人家面前。”周四知明教中人对己敬若神明,改口道:“那我便叫你叶先生吧。”那人道:“当年周教主训斥属下时,只呼‘凌烟’二字。教主若不如此呼唤,属下仍是惶恐。”周四笑道:“那好!凌烟,你快起来吧。”那人抬起头来,满脸喜色,正是明教长老叶凌烟。
周四见他风尘满面,奇道:“你怎知我在这里?”叶凌烟不答,又俯下身道:“教主还未说是否赦属下之罪?”周四不解道:“你有什么罪,偏要让我赦免?”叶凌烟道:“属下在泰山弃教主而去,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在江湖上已丢尽我神教脸面,更伤了您老人家对我等一片殷切之心。这等大罪,难道还不够么?”
周四听他说的是当日泰山之事,笑道:“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叶凌烟闻言,更露出惧意,以头碰地道:“望教主开恩,留属下一条小命,日后为您老扶鞍提履,效犬马之劳。”周四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你这人有趣得很!我怎会怪你?”叶凌烟腾地蹦起,作了一揖道:“多谢教主洪恩。”
周四起身下榻,拉住他道:“你快告诉我,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叶凌烟在灯下细看周四,不由一愣,心道:“我上次见他距今不过短短几月,怎地他已如此憔悴,双目间不但再无一丝神采,且眼泡肿胀,神色也是晦暗异常?”
周四见他直直地望着自己,催道:“你快说呀。”叶凌烟忙道:“属下和老萧上个月去圣庙找老木,听他说教主在什么军营里。我们几个赶到军营,谁想教主已移了大驾。老木问了营门前几个军校,才知教主来了云南。属下等随后追来,嘿嘿,不料教主奔逸绝尘,咱几匹驽马竟怎么也没赶上。”周四笑道:“我和大哥、二哥走的是小路。”叶凌烟一拍额头道:“咱几个都是木头脑袋!怎未想到教主您老人家岂能依常理而行?”
实则叶、木等人回营见周四已走,忙问过营中军校。众军校含含糊糊,只说几人去了西南,到底是什么地方,也说不大清楚。木逢秋奔入安邦彦大帐,欲问个究竟,偏安邦彦送走孟如庭后,心情郁懑,打马往其它营寨巡视去了。叶、萧二人初听周四便是新任教主,都惶愧万分,只盼快些见了周四,好跪地请罪。及见木逢秋也问不出所以,便向西南方向追来。三人一路拼命追赶,直追到滇黔交界之地,仍不见周四影踪,遂商定各自分头去找,一个月后在圣庙聚首。叶凌烟嚷着要去昆明,木、萧二人也无异议,三人就此分手独行。叶凌烟一个人来到昆明,在城内转了数日,见有不少武林人物都在永安宫前徘徊,于是藏在角落,细心搜寻。他轻功之高,冠绝武林,曾三次潜入宫中,终未发现周四形迹。这一夜他在宫外徘徊,见碧鸡山上有众多军校把守,一时起了好奇之心,仗着轻功绝顶,悄悄摸上山来,误打误撞,竟真的找到了周四。
此时正是深夜,周四恐惊动了众人,拉叶凌烟坐到榻上,轻声道:“这山上有许多守卫的军校,你怎么还能进得洞来?”叶凌烟笑道:“别说是这里,便是紫禁城,属下也曾随周教主去过。”周四目中一亮,好奇道:“你去过皇宫?那一定见过皇帝。”叶凌烟道:“皇帝咱没看到,御前侍卫倒杀了不少。”周四惊道:“你敢在皇宫杀人?”叶凌烟得意道:“当年属下随周教主纵横大江南北,什么人没杀过?区区几个御前侍卫,算得了什么!”周四喃喃道:“我周老伯也是个连皇帝都不怕的人呢。”叶凌烟笑道:“皇帝老儿算个鸟!咱圣教之主哪个不强他百倍?”
周四听了,微微摇头。叶凌烟最受不得怀疑,提高声音道:“教主不知,这大明江山其实也是咱神教打下的。当初朱元璋只不过是教中没什么脸面的小角色,后拥兵自重,起了异心,才叛教自立为皇帝。如果您老人家生在当时,这小子连给您提鞋的份都没有。”
周四听他说得煞有介事,将信将疑,含笑不语。叶凌烟又道:“教主若想当皇帝,其实也非难事。只要您老人家随属下回圣庙去,在那里正襟危坐,随便动一动金口,教中的兄弟们都会闻风而至。那时教主想做皇帝,咱便招兵买马;想整饬江湖,咱便把各派打个稀里哗啦。教主您说,这可有多好!”
周四道:“我可不想做皇帝。江湖上的事,更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