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邦彦见老者武功惊人,喝道:“快与我拿下此人!”孟如庭忙道:“大哥,此人是小弟江湖上的朋友。大伙快快住手。”安邦彦沉着脸道:“既是如庭的朋友,便请坐下一叙。”那老者并不理睬,走到周四面前,仔细打量他半天,问道:“你说周教主才死不久,可是实情?”周四慌忙点头。那老者目光黯了黯,又道:“你一身内功,可是周教主传授?”周四默默点头。那老者现出喜色道:“你身上那块圣牌,也是周教主临终所赐?”周四本待摇头,但见老者目露异光,盯住自己不放,心道:“我若说是从周老伯遗体上拿来的,他说不准会生气。”当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老者神态大变,突然跪下身去,恭声道:“属下木逢秋,拜见教主。”言罢叩头不止。周四见他忽行大礼,一时不知所措,呆坐席间,半晌说不出话来。众人见这老者少说也有六十多岁,却跪在周四桌前,也都惊诧不已。
孟如庭听老者自报名姓,心头一震:“久闻明教当年有十大长老,各从名姓中取出一字,唤做‘莫云秋霜道,晨雨盖飞烟’。后周应扬去少林不归,教中起了内讧,宋时晨被杀,莫羁庸窃经隐匿。前几年听说另一个长老司马欲飞,也不明不白地死在湖北,它教中长老只剩了七八人。莫非这人便是排名第三的木逢秋?”正疑间,只听那老者道:“自周教主去后,教中罹乱,众人星散,江湖上再难展昔日雄风。属下无能,难离故地,二十多年来一直守在圣庙左近。天可怜见,让属下遇到了教主。”说罢握住周四双手,痛哭失声。
周四见他泪满腮颊,更不知如何是好,轻轻挣脱他双手,向后挪去。那老者并未觉察,兀自哭道:“这些年众兄弟中,只有问道和凌烟每年中秋来此看看,余者数典忘祖,哪还有半点香火之情?”言下大是激愤。此时虽是明末,但礼法森严,较宋时犹有过之。众人何曾见过年逾花甲的老者,跪在一个弱冠少年面前如此哭诉,都觉得又是好笑,又古怪异常。
那老者哭了一会,抬起头道:“教主,您老人家是如何找到圣庙的?”周四支支吾吾,难以开口。那老者见状,轻声道:“属下这便引教主回圣庙如何?”仰头望向周四,一脸的求肯。
周四听他要带自己走,忙道:“我不去,我要与大哥、二哥在一起。”那老者在众人脸上扫了一扫,微露鄙夷之情,又温声道:“教主是一代明尊,至圣无极的贵人,怎能与这干污秽之徒混在一处?”安邦彦怒道:“滥行匹夫,怎敢胡言乱语?”那老者斜睨邦彦,冷冷的道:“我与教主他老人家说话,尔等休得喧哗!”安邦彦笑道:“如庭,你怎交了这样的朋友?分明是个疯子!”众人都笑了起来。孟如庭眉心深锁,并不作声。
那老者全不理会众人讥笑,说道:“教主先随属下回圣庙,只要有您老人家在,莫羁庸、盖天行等人再狂妄无行,也必闻风赶来,供教主驱驰。复教大业,指日可待。”说着情绪转好,神采焕然。周四咕哝道:“我哪儿也不去,只和大哥在这里。”那老者急道:“属下等数年来含辛茹苦,盼教主如旱苗乞甘霖。教主如何……这个……”情急之下,一时语塞。
夏雨风在一旁嚷道:“老儿,你怎地这般絮烦?我四弟说不去了,你还唠叨甚么!”那老者疏眉一轩道:“何处疥癞小儿,在此多嘴!”大袖轻挥,一股劲风扫去,将夏雨风桌上杯盘掀起。夏雨风向后疾闪,仍被几只杯盘打中,汤汁酒水溅了一身,大怒道:“守冢老狗,安敢如此!”起身便要上前。孟如庭见老者几番出手,武功极高,喝道:“二弟不可造次!”夏雨风骂了一句,气呼呼坐回座中。
那老者和颜悦色地劝了几句,见周四只是不允,沮丧道:“教主若不愿回圣庙,属下便随在您老人家身边。属下虽鄙贱无用,愿为教主拂袂提履,以效微劳。”说罢俯跪于地,不再言语。
周四见众人喜眉笑眼的望着自己,直羞得颈缩头垂,本想扶老者起来,又不敢伸手,不住地揉搓衣襟,大是窘促不安。夏雨风笑道:“四弟,你若不发话,这老儿断不敢起来。我看也好,以后你见了这伙人,便让他们乌龟似地趴着,省得到处闹事。”那老者闻言,猛地昂起头来,便要发作。众人见他昂首之际,白发无风自起,与他目光相接,都似被闪电击了一下。众护卫惊得抽刀在手,护在主帅身前。
孟如庭见气氛紧张,心念电闪:“四弟身患绝症,无人能治。这人是明教中鼎鼎有名的人物,对四弟又敬如神明,或许他教中有些良方秘术,能治四弟之疾,亦未可知。”于是道:“四弟,你便发话,让这位老先生留下吧。”周四听他说话,点头道:“大哥说留,那便留下吧。老伯伯快快请起。”那老者忙叩头道:“教主切莫如此称呼,只唤贱名逢秋便可。”站起身来,斜了孟如庭一眼,心道:“教主对此人言听计从,恐非好事。日后众兄弟来时,需认真计议。”心中怏怏不快,立在周四身后。孟如庭几次邀他坐下同饮,木逢秋只是不肯,站在周四身后,竟不稍动。
众人又饮半晌,几近子夜,遂散筵各自回帐。木逢秋紧随周四,寸步不离。孟如庭摇头苦笑,也由他二人去了。
二人入帐,众侍女见周四回来,本欲上前相戏,及见他身后老者神色冷傲,双目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都起了惧意,嘻笑着奔出帐去。木逢秋躬身道:“夜色已深,教主且请安歇。属下在此执夜。”说着动手帮周四宽衣去鞋。周四道:“老伯切莫如此。要不嫌我这里乱,便与我一起睡吧。”他见老者对己恭敬异常,着实欢喜,不知怎地,又觉这老者与周老伯颇有相似之处,自是更感亲切。
木逢秋道:“属下贱躯,岂敢与明尊同榻?”周四见他白发飘飘,却垂手立在自己面前,不敢稍动,心下过意不去,拉住他道:“老伯快请坐。”木逢秋双手颤抖道:“教主再莫如此称呼,免为天下所笑。”周四道:“你这么大年纪,我叫你一声老伯,有何不可?”木逢秋道:“教主便是一岁的婴儿,属下等也当敬如父母。况教主正当丰华,英聪过人,属下岂敢冒渎?”周四见他诚惶诚恐,嘻嘻一笑道:“你说你姓木,那我以后便叫你木先生吧。”木逢秋躬身道:“教主抬爱,逢秋愧不敢当。”
二人说了几句,周四反没了倦意,拉木逢秋坐在榻上道:“木先生你说,我周老伯当年是怎样的人物?”木逢秋慨然道:“我明教历代教主,皆是英才卓跞之人。周教主更是性与道合,思若有神,乃百年不遇的鸿才大略之士。”又端详周四道:“至于教主您老人家,负中兴圣教之任,日后力挽狂澜,威服宇内,自然更加了不起。”周四喃喃道:“我甚么也不懂,会有甚么了不起?”木逢秋听他言下有自轻之意,劝道:“教主肩负大任,日后当恢弘志士之气,岂可妄自菲薄?想这大明江山,当年也是我教兄弟披荆斩棘打下的。方今天下欲乱,教主若展雄才、施鸿略,邀集四方有志之士,便再得这江山,也非不能。”周四见他神采飞扬,一时听得入神。
木逢秋说了一会,见周四呆呆地望着自己,自觉失礼,忙躬身道:“属下一时兴起,教主莫怪。”周四叹了口气道:“当年周老伯说话时,也常似你这般。”木逢秋听了,忽想起一事,犹豫片刻,才道:“属下有一事未明,伏乞教主指点迷津。”周四道:“木先生想问甚么?”木逢秋道:“众兄弟只道周教主二十多年前便已亡故,教主如何能与其相遇,且又得其衣钵?属下出于好奇,教主恕罪。”说罢一揖到地。
周四见他满脸疑惑,便将如何遇到周应扬及其亡故等事大略说了一遍。木逢秋边听边不住地叹息,待周四说罢,不觉泪如雨下,哀叹道:“属下等若知周教主尚在人间,便粉身碎骨,也要救他出来。唉,只恨我教当年发下毒誓,一干教众皆不得踏入少林半步。不想由此一来,却苦了周教主。”说着又堕泪不止。
周四见他哭得伤心,目中也不由湿润,问道:“寺中香火不断,寻常百姓也可去得,为何却不许你们入内?”木逢秋擦了擦眼泪,摇头道:“此乃圣教羞耻之事,教主不听也罢。”周四见他一脸悲愤,便不多问。木逢秋顿足捶胸,愈想愈悲,既而叹了口气道:“圣教遭此劫难,想是天数,幸喜得教主维续!”握住周四双手,又庆幸不已。
周四见他忽喜忽悲,不知该说些甚么,只在榻上愣愣地出神。木逢秋庆幸几句,又问道:“属下愚钝,但听教主之意,似乎周教主死得大是蹊跷。莫非少林僧暗行诡计,害了周教主不成?”周四低头不语。
木逢秋见状,忙转开话题道:“教主适才说周教主只传了内功心法,武功却未来得及传授?”周四微微点头。木逢秋笑道:“属下不才,愿胡乱说些浅显道理,博教主一哂如何?”周四道:“我自与周老伯学些练气的法子,身子便一直不适,前些天心口更疼得钻心,还是不学了吧。”木逢秋蹙眉道:“属下初与教主见面,便试出教主体内微有小恙。想是教主一时不能领会周教主心法的神髓,日后必能融汇贯通,大可不必介意。”周四轻叹一声,也不说话,脸上微布愁云。
木逢秋见他已露倦意,说道:“教主许是累了,便请安歇吧。”周四自言自语道:“我身子不疼时,与大哥、二哥在一起开心的很,可疼了起来,恨不能一头撞死,哪还有半点生趣?”木逢秋一惊,心道:“教主年幼,莫非内功上真的出了偏岔?”忙劝慰道:“周教主神功盖世,习练起来自要费些周折。教主不可太过烦恼,务要循序渐进才是。”周四望着他苦苦一笑,翻身倒在榻上,不再言语。木逢秋立在榻前,也不多说。一会儿光景,周四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周四又被鼓角声惊醒。睁眼看时,只见木逢秋仍笔直地立在榻前,目光虔诚地望着自己,忙爬起身道:“木先生,你一夜未睡么?”木逢秋替他披上外衣,微微一笑道:“军营人员混杂,属下怕有人打扰教主酣眠。”周四心下感激,歉然道:“以后我二人一同睡便是。军营里住得惯了,也不如何吵闹。”正说间,孟如庭和夏雨风从帐外走入,见二人相安无事,心下宽解。
孟如庭道:“四弟,安大哥特为你挑了一匹小雪花马。你想不想骑?”周四正要开口,忽听木逢秋冷冷的道:“一会儿老朽要与教主切磋些武艺,二位望勿打扰。”夏雨风恼他昨日所为,哼了一声道:“若教武功,我与大哥难道不能教,哪里要你在此卖弄?”木逢秋冷笑道:“我圣教之主,岂能习尔等那些雕虫小技?”夏雨风怒道:“你要自以为高明,便与咱去帐外比试比试,莫在这里夸口!”孟如庭忙道:“先生要教我这兄弟武艺,我等高兴的很。这便不打扰了。”说罢拽夏雨风出帐。夏雨风走出帐去,兀自叫道:“四弟,咱可不能跟他学那些邪门外道。你要想学,二哥教你!”
木逢秋哼了一声,转回身来,对周四道:“教主此时内力雄浑无比,要学任何武功都是事半功倍,水到渠成。但中原武功分出数十个门派,各派先人本就研习不精,后辈更是断章取义,教条死板,没甚么了不起的手段配教主一览。属下虽不成器,当年幸得周教主指点些拳剑。教主如不嫌鄙陋,属下便就此抛砖引玉如何?”周四见他语意肯切,只得点头。
木逢秋面露喜色道:“教主须赦属下卖弄之罪。”说着跪下身去。原来明教历代教主,皆怀绝世奇功,自来教中长老身立大功,方有幸得教主传授一二。自周应扬膺任教主后,武功更是远超前人,别开生面。教中十大长老皆得其惠,私下对教主武功实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今日木逢秋明着虽言切磋,实欲倾囊而授,因恐伤了周四颜面,故先行跪倒,请周四恕罪。
周四搀起他道:“木先生有甚么罪?只管随便说。”木逢秋见他漫不经心,正色道:“我明教自来只有教主传授下属武功,从无今日这等先例。教主日后切莫提起此事,以免辱没威名,遗谤后世。”周四笑道:“木先生不必这么认真。我与周老伯在一起时,随便谈笑,从无半点忌讳。”木逢秋道:“教主位尊而不矜,年少而不佻。属下佩服之至。”将周四扶到榻上坐好,自立于榻前道:“常人练武,多从舒筋活骨开始,后习些固定套路,次第而近。若有成就,总要十数年以上,此之谓由末趋本。倘悟性不够,虽历尽寒暑,终是末枝。教主却从周教主那里学得无上心经,已知天下武学总汇,如再习技法招式,便是由本逐末,自然容易得多。”说到这里,眼见周四神情专注,心中高兴,又道:“但内功只是体,武功技法却是用。体用之间若不能相得,终是残缺之学,难悟至道。”
周四疑道:“木先生是说,我只要多学一些招式,体用便能相得么?”木逢秋笑道:“常人若有些机巧之智,多习些旁门野招,逐式苦思冥想,到后来熟而生巧,也能有些小成。但教主有通天之智,岂能按这种笨法子自误?”周四听得糊涂,手托下颌道:“依你这么说,不习甚么招式岂不更好?可不习招式,还教甚么武功?”木逢秋拍手道:“教主生具异禀,已悟无招之妙境!”周四搔首道:“我可甚么也没明白。”
木逢秋见他憨态可掬,笑了笑道:“教主可看过人做画?”周四道:“我在白衣殿干活时,曾见过慧可师傅给壁上那些小人着彩。”木逢秋道:“照啊!普通画匠只在一处着彩涂墨,做出画来匠气太重,看着小气的很。而真正的名家巨子,却不急于动笔,必将全局意韵在胸中反复润色,待意境饱满于心,栩栩如在眼前时,再一挥而就,那便骨气浑然,半点雕啄痕迹也无。”周四想了一想,似有所悟道:“木先生是说要先有意境,然后才谈到招式?”木逢秋见他似懂非懂,强自一笑道:“大致便是如此。”
二人又说一会,周四仍是糊里糊涂。好在木逢秋极有耐心,深入浅出,并不焦躁。少顷,侍女从帐外送入酒菜来。周四兴致正高,也忘了吃饭,拉木逢秋坐在榻上,一个劲地催他往下说。木逢秋见这位年轻教主如此好学,虽知他悟不透自己所言之理,仍是舌吐莲花,细心讲解。
实则周四初听他言语时,见他所讲道理与周老伯所说大致相同,自己断难听懂,也便一耳进、一耳出,不大放在心上。只是他这些天在大营之中,多是一人独处,要么便是一帮侍女上前耍笑他,从没人与他促膝长谈。这时木逢秋口若悬河,正解了他多日寂寞,故此东一句、西一句地与木逢秋聊个没完。
木逢秋说了半天,觉察周四兴致并不在自己所讲拳理上,心中微感失望,起身道:“武学虽是小道,但其理至深。教主切勿贪多,今日便讲到这里吧。”周四见他停下不讲,转头望向帐外道:“大哥说有匹小马,我得去骑骑。”说罢跑出帐去。木逢秋暗暗摇头,随后跟出。周四向军校讨了那匹雪花马,飞身跳上马背。木逢秋在马前牵着缰绳,在营中骝来骝去,心中却想:“教主童心未泯,正是嬉戏之年。我须时常从旁督促他练功,否则复教大业仍是无望。”
周四直玩了一个下午,方才尽兴,将马交与军校,蹦跳着回帐。木逢秋跟进来道:“教主用罢晚饭后,属下再给你讲解些武功如何?”周四喜道:“好啊,我正愁晚上没人与我说话呢。”木逢秋道:“属下所言虽是末学,与教主却大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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