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邦彦勃然大怒,喝道:“我聚众起事,保境安民,百姓无不箪食壶浆以迎义军。你怎敢闭目胡言!”那书生道:“百姓怀德者鲜,畏威者众,此非求福之道。自来得民心者得天下。长老若怀仁心,好自整饬军政,则云贵之地足可依托,纵使官军来剿,亦无作为。”孟如庭闻言,暗暗点头。安邦彦却道:“此老生常谈,不足为论。你且以《易》之理,为我卜算凶吉。”
那书生瞟了他一眼,摇头道:“你筋不束骨,脉不制血,起立倾斜,若无手足,早晚必有杀身之祸。”安邦彦叱道:“腐儒舌剑,想要杀人么!”两旁军校抽刀在手,只等长老令下,便将此人碎尸万断。那书生神色不变,冷冷扫向众人,说道:“座上诸公,皆不足道,独此子命主大贵,后当极显。”众人见他指向周四,莫不绝倒。
安邦彦怒极而笑,挥手道:“狂生胡言,与我乱棒打出!”那书生哈哈大笑,缓步下台。两旁军校持刀拦截,便要行凶。孟如庭忙道:“兄长不可杀了此人,落害贤之名。”安邦彦道:“此等欺世盗名之徒,有污刀斧。”当下令军校闪开。那书生又望了周四一眼,随即负手下台,大步出营去了。
是夜筵宴不欢而散。安邦彦拉孟如庭到自己帐中,同榻而眠,又吩咐手下腾出两座大帐,安排夏、周二人休息,并派数名女子随侍左右。夏雨风酒醉,入帐便蒙头大睡。周四被军校让入帐中,想起适才之事,仍觉毛骨悚然,不敢合眼。
侍女们送上香茶果品,见他呆坐无言,于是帮他宽衣就寝。周四见这些女子服装奇异,年龄都与自己相仿,人人情色冶荡,眉眼相勾,直羞得面红耳赤,躲闪着不让她们近身。众女子随侍军中有日,更兼化外之地,妇人原少顾忌,都娇笑着伸出柔荑,撩拨周四。待见他全不懂儿女风情,愈发挑逗得开心。
恰巧孟如庭惦念周四身体,过来察看,见此情景,忙喝退众人,对周四笑道:“妇人家本就轻佻,你年纪尚小,可碰不得。”周四被众女子浑天黑地的一闹,心中怦怦乱跳,耳面发烧,低头坐了半天,忽问道:“大哥,你说女人到底是甚么?”孟如庭见他一脸迷茫,轻弹其头道:“那是浪子温柔之乡,英雄自掘之冢,古今一大是非。”周四听得糊涂,歪着头道:“大哥有女人么?”孟如庭不屑道:“大丈夫心系天下,岂能将深情托负女子?”拉周四躺在榻上,将被盖在他身上,又道:“我兄弟来此,总要做出一番大事。安大哥盛情相待,我等‘酒色’二字上须把握分寸,切不可贪欢自误。你再大些,便知女色害人,犹胜刀剑。有多少大好男儿毁志妄行,身败名裂,皆因参不透一个‘色’字。”说罢拍了拍周四脸颊,转身出帐去了。
周四躺在榻上,寻思孟如庭所说之言,想起他适才慈祥的目光,心道:“大哥说的我虽不懂,但想来绝不会错。以后那些女子再要纠缠,我便躲得远远的,让她们寻我不着。”此念未逝,偏又想起那女子春花般的笑脸,心头不由一颤:“大哥说得若是不错,为何我一想起她来,心中便甜蜜无比,如同喝了美酒一般?”他前思后想,在榻上滚得倦了,这才睡去,梦中嘴角带笑,呓语呢喃,也不知梦到了甚么。
次日清晨,周四正在酣睡,忽被帐外一阵鼓角声惊醒,随听马蹄声响,有数匹快马向他寝帐驰来。却听一人在帐外笑道:“大好春光,如何在枕上虚度?快快起来!”周四听出是安邦彦的声音,忙跳下床榻,提着鞋跑出大帐。只见帐周一圈红马,马上俱是红衣军校,安邦彦和孟、夏二人立马于前,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
此时大营中好不热闹,司晨官纵马在营中飞驰,催各营起床操练;鼓角手立于高台之上,擂鼓吹角,唤各寨树旗挂幡。一时万马嘶鸣,千夫纵喝,将一夜宁静逐个干净。
安邦彦笑道:“小兄弟,你昨夜睡得好么?”周四一边点头,一边将鞋穿上。孟如庭道:“四弟,快上马来。”周四跑上前去,孟如庭将他拽上马背。安邦彦马鞭轻挥,两脚微一踹蹬,战马打个响鼻,一阵风似地奔寨门驰去。寨中兵将见了,纷纷呼喊。一哨人马彤云相似,片时奔出大寨。
周四问道:“大哥,这是去哪儿?”孟如庭道:“安大哥要去打猎,顺便看看四周地形。”说着连连挥鞭,随在安邦彦身侧。周四听说要去打猎,顿时来了精神,在马上拍手不迭,极是高兴。
第六章 授艺
一干人纵马奔驰,行了十余里,来到一片密林边。安邦彦勒马道:“如庭,此处山鸡野物甚多,你我比试一下箭法如何?”孟如庭笑道:“正要一睹哥哥神箭。”正说时,只见前面密林间一只山鸡受了惊扰,振翅飞起。安邦彦见了,左手去飞鱼袋中取出宝胎弓,右手向走兽壶中拔出雕翎箭,搭上箭,拽满弓,觑着那山鸡飞得近了,飕地射去,一箭正中山鸡脖颈。山鸡在空中扑腾几下,一头栽了下来。
两旁军校齐声喝采,一骑飞驰而出,马上军校用枪挑了山鸡,笑呵呵奔回。孟如庭见他箭法了得,知非己所能,笑道:“小弟箭法,万万比不上哥哥,但要猎些野物,未必输于诸位。”说罢纵声清啸,如龙吟凤鸣一般,直上云霄,声震林木。
众人听在耳中,心胸俱是一畅。只见密林中陡地飞起十数只受惊的山鸡,振翅高空,叫个不停。孟如庭由马上探下身去,捡了些石子,或掷或弹,石子破空激射,将十余只山鸡尽数打落。
众军校皆本地土人,圈围打猎惯了,却不曾见过这等手段,都没命价地鼓掌喝采,蜂拥着去捡猎物。周四和夏雨风也在马上拍手叫好。安邦彦哈哈大笑,纵马向林中奔去。
孟如庭催马跟入林中,只见林茂苍翠,远处青山峻削,周围石崖龙蟠虎踞;更有飞泉瀑布,声声鸣如玉佩,心道:“云贵景致,果与中原不同。”
安邦彦道:“云贵多是丛林烟瘴之地,我凯里城周更是林深崕险。只需在此伏下一支人马,便有多少官兵,也是无用。”孟如庭沉吟不语。二人向林中又行一阵,忽见前面一处峰峦,模模糊糊隐在风云之中,崎峻似峭,悬空如险,根盘地角,顶接天心。
孟如庭赞道:“真是个神仙去处,更是用兵之所!哥哥若在这峰上峰下相顾扎下一支人马,东面虽是官军必犯之地,却可无忧了。”安邦彦望了望烟雾笼罩的峰峦,说道:“此峰唤做见止岩,只因过于险峻陡峭,当地也少有人能上去。我虽欲派兵于此,终不可行。”孟如庭听他一说,惊道:“哥哥是说此峰唤做见止岩么?”安邦彦微微点头。
孟如庭回身道:“二弟,你可听过见止岩之名?”夏雨风一怔,道:“咱在江湖上常听人讲,当年魔教的总坛便在甚么见止岩上,莫非真是这个?”孟如庭自语道:“只听说当年明教出没于云贵川三省,总坛设在见止岩上……”圈马问众军校道:“各位可有人熟悉此地?”一红衣军校道:“我听老辈人讲,几十年前这见止岩上常有一伙人飞檐走壁,行踪诡秘。后来不知怎地,上面突然起了一场大头,直烧了三五天,将半边天都烧红了。再后来便没见有甚么人上去过。”
孟如庭心道:“如此说来,此峰多半便是明教故地。”他久慕周应扬等昔日威名,好奇之心大起,对安邦彦道:“小弟一时兴起,欲往峰上看看。”安邦彦道:“此峰无道,怕是上不去吧?”孟如庭笑道:“既有人曾上去过,必有可行之路。”跳下马背,招呼夏雨风道:“二弟,咱们上去看看。”夏雨风翻身下马,便要上峰。
周四在马上嚷道:“大哥,我也要去!”夏雨风道:“你上不去,便呆在这儿吧。”周四急道:“我要跟你们去。”孟如庭本不欲带他前往,心念一动,又想:“四弟虽然年少,毕竟与明教有旧,便带他走上一遭。”将周四抱下马来,冲安邦彦道:“小弟少刻便回。”抱了周四,与夏雨风飞身向峰下奔来。
待到峰下,只见四处峭壁千仞,果是无路可寻。三人转了半天,夏雨风忽叫道:“大哥,那有铁索!”孟如庭顺他手指望去,见山岩缝隙之中,果有铁索嵌入其内,年深日久,铁索已腐坏生锈,上面布满青苔。夏雨风道:“大哥,我先上去,你抱四弟在后面跟着便是。”手攀铁索,向上爬去。孟如庭将周四背在背上,嘱咐道:“四弟,闭上眼睛,抱紧我。”周四连忙点头。
孟、夏二人揽索攀岩,转眼间爬到半山腰。峭壁四下里光秃秃无落脚之处,孟如庭背着周四悬在空中,有几次在半空来回悠荡。周四好奇,睁眼来看,及见身处如此险境,吓得叫了一声,紧紧搂住孟如庭,再不敢下望。
几人又攀数丈,已到峰顶。孟如庭放下周四,举目远眺,只见此峰东面,正对着一处通往凯里城的大道,喜道:“若在这里伏一彪人马,多备些滚木、弓箭,再于峰西林中扎一座营盘,沿道多设陷坑路障,凯里城可保无虞。”夏、周二人不懂地势用兵之法,催道:“大哥,向里面走走吧。”
这山峰从下面上望,顶部如锥尖一般,此时站在峰上,却有好大一处空场,宠罩在轻纱般的烟雾之中,令人如临幻境。三人走出数十丈远,见前面有一处石道,用丈余长、尺余厚的青石铺成,青石上长满野草青苔,显见很久无人来过。孟如庭心道:“此峰如此陡峭,这些青石不知如何运上峰来?”
三人沿石道又行一会,雾气中见前面似有一大片屋宇,远望云笼紫阁,雾照楼台,气象大是不凡。待到切近,只见曲槛雕栏虽在,却都已破旧不堪,更有多处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地上焦梁炭柱,四面断壁残垣,已不复旧日景观。
三人四处看了一看,寻不出端倪,均感失望。夏、周二人见没甚兴趣,都嚷着要下峰去。便在这时,却听不远处传来凤箫之声,初时裂石穿云,极有气势,忽尔调门一转,如新莺乍啭,清韵悠扬。三人俱是一怔,伫立倾听。
那萧声响了一阵,蓦地滑了个长音,随即呜呜咽咽,变得异常低婉,似在倾吐无尽的感伤愁怨。三人立在峰上,心头均涌上一股凄凉之感。此时山风吹来,将迎面浓雾吹散。孟如庭凝神望去,见不远处一块岩石上坐了一人,头发花白,穿一件破旧白袍,正在独自吹奏。
三人来到近前,那人直如不觉,兀自吹得入神。孟如庭抱拳道:“老丈,此处可是当年明教的总坛?”连问三声,那老者才放下竹箫,自言自语道:“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愁怅还依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木板,不住地抚摸叹息。
孟如庭见这木板四边都已烧焦,中间痕迹尚隐约可辩,上面刻了些古怪图案,做工虽然精细,倒也无甚新奇,心中微感诧异。忽听周四叫道:“大哥,我有块小牌,上面花纹和这木板上的花纹一样!”那老者听了,将手中木板翻来倒去地看了几眼,旋即望定周四道:“你那牌上的花纹与这个一样?”孟如庭趁老者翻转木板之际,已看清另一面刻着“圣教齐天”四字,心道:“看来这里果是明教故地。”说道:“四弟不要乱说。我们走吧。”他知这老者多半便是明教故老,自不愿周四与其纠缠。
那老者脸一沉,冲周四道:“快拿来我看。”周四望向孟如庭,见他默不作声,手插到怀中,不敢再往下伸。孟如庭心道:“四弟那块牌想是他教中极重要的信物,留在身边未必妥当,不如拿出来交给此人,省得日后麻烦。”说道:“四弟,你便拿给他看吧。”周四从怀中取出小牌,递到老者手上。
那老者接牌在手,似不相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忽沉声道:“你从哪儿得了这圣牌来!”周四见他目光不善,怯声道:“是老伯伯的东西。”那老者目中一亮,追问道:“是哪个老伯伯?”周四道:“是周老伯的遗物,我每日带在身边。”那老者疑道:“周教主死了多年,你怎会得他遗物?”周四道:“老伯伯才死不久。他死的时候,是我把他埋在后山松坡上的。”那老者纵身上前,抓住周四手臂道:“这是真……”说到一半,瞠目望向周四,显得极为惊讶。
孟如庭恐生意外,用力拉回周四道:“老丈若无事,我等下峰了。”拽着周四,大步顺来路走回。那老者呆立原地,一动不动,继而似想起甚么,纵身奔到周四面前,恭恭敬敬地将牌交还其手,问道:“公子现住何处?老朽不日拜望。”周四顺口道:“我与大哥、二哥住在大帐蓬里。”那老者一呆,似未听清。孟如庭背起周四,抓起地上铁索,向下滑去。夏雨风乜了老者一眼,随后跟来。
三人滑下山峰,众人都立马在峰下等候。安邦彦见几人下来,问道:“顶上风景如何?”孟如庭匆忙抱周四上马,并不回答。一干人打马返营,途中安邦彦与孟如庭说些山川形势、排兵布阵之法。孟如庭心不在焉,哼哈着答应。
至营无事,安、孟二人又看了看军士操练,便各自回帐歇息。安邦彦恐周四身子不适,着人请来当地名医,去周四帐中诊病。郎中略一把脉,便即皱眉,随后开了些活血通络的方子,转身出帐。
孟如庭跟出帐来,问道:“先生看他这病能否治愈?”郎中道:“在下行医一生,尚未见过如此奇症。”又问孟如庭道:“他前时可是每日发作几次?”孟如庭道:“正是如此。但近日又未见异样。”郎中搓手道:“如此更非吉兆。我断他不出两月,便会重又发作,到时只怕神仙也救他不得。”孟如庭急道:“那却为何?”郎中道:“此症已淤积日久,发作数次后,更坏了人神志;再发作时疼入骨髓,人不能受,往往自戕而死。”说罢连声叹息,出营去了。
孟如庭转身入帐,见周四服药过后,正被几个侍女围住戏耍。他心下难过,转身出帐,纵马在营中奔驰,想到周四便这么坐以待毙,泪水夺眶而出。
是夜,安邦彦又邀如庭等人宴于高台之上,更赏赐许多金银衣帛。孟如庭不好推却,一一收下。邦彦自得如庭,朝夕不离,极是厚爱。孟如庭感其恩义,每日除照料周四外,多半时间都陪邦彦演军操练,商讨军机。如此一晃,已过了十余天。
这一夜安邦彦聚众于帅帐之中,正在畅饮,忽听帐外一阵大乱,军士高呼有人偷营。安邦彦吩咐手下出帐察看,少刻军校来报:“有一人在营中往来奔驰,似在寻甚么人。众人阻挡不住。”安邦彦惊道:“何人有此本领?敢在我万马军中胡行!”
孟如庭正要出帐看个究竟,却听军校齐声呐喊,直奔帅帐涌来。众人大惊,各拿兵刃在手,护在安邦彦左右。猛见帐门口奔入一人,华发白衣,面孔清矍,双目在众人脸上一扫,忽望定周四道:“公子一语,使老夫寻遍数百个帐蓬,真可谓言简意赅!”
孟如庭见来人正是那日见止岩上老者,微吃一惊,略作迟疑,两旁军校已挥刀剁向老者。那老者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周四,袍袖轻轻一抖,搭在几件兵器之上,随手向外一抛,那几人登时腾空飞起,跌了出去。帐外兵将见状,数十支长矛齐齐扎向他背心。那老者也不回头,身子陡然纵起,压在数支枪杆上,但听“咔嚓嚓”数声响,几十支枪杆尽被压断。众军校只觉手中半截枪杆生出一股怪力,竟似活了一般,反向自己打来,连忙撒手扔枪,退出帐去。
安邦彦见老者武功惊人,喝道:“快与我拿下此人!”孟如庭忙道:“大哥,此人是小弟江湖上的朋友。大伙快快住手。”安邦彦沉着脸道:“既是如庭的朋友,便请坐下一叙。”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