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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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待天倾-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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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风瞥了周四一眼,问道:“哥哥,这娃娃是谁?”孟如庭抚摸周四头顶,逗趣道:“这是我四弟,江湖人称玉面小郎君的便是。”夏雨风打量周四半天,摇头道:“这位兄弟比咱生得是俊,但说他是甚么郎君,可看着不大像。”孟如庭见周四满脸绯红,夏雨风却不住地对他品头论足,大笑道:“孟某兄弟都是这般憨直可爱,直教人哭笑不得。”拉夏雨风坐在身边,又大笑不止。

三人说说笑笑,倚栅畅饮。周四又喝一碗,酒力渐渐上头,便不敢再喝。孟、夏二人却连饮数碗,兀自兴发不收。眼见日暮西沉,霞彩满天,三人都已渐醉。孟如庭忽然仰叹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不能建功立业,羞愧何及!日月若驰,怎不令人抚髀自叹?”夏雨风道:“哥哥这等人物,何愁不能建功立业?”孟如庭目光迷离,苦笑道:“三皇五帝,多少风云,只是到了这大明朝,国力日渐衰微,君上个个荒唐,已将这大好山河腐空洞朽。前有倭寇肆虐,近有满洲崛起,虽听说今上颇有大志,但他一个孺子,如何能知社稷尺度?唉,自来亡国之君,哪个不是聪慧过人?又有哪个不是刚愎自用?”

夏雨风道:“小皇帝若是不行,自会有人拉他下来,另立新君。”孟如庭冷笑道:“便算换了一人做皇帝,一旦握了重柄,又能怎样?这世上有很多事骨子里并无不同,所异者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夏雨风道:“依哥哥说,这世上便没有为百姓做主的人么?”孟如庭目中现出一丝苦涩,叹道:“便有这种人,初时抱着济世胸怀,及至身居九五,也一样循了老路,早忘了初衷。只是虐民虽易,欺天却难,一旦将百姓逼上绝路,又会有人起而蹈之。如此你来我往,最终只苦了百姓。”

夏雨风听了这番话,低头想了半晌,说道:“哥哥看这大明江山,日后会怎样?”孟如庭遥望远处雾锁群峦,霞漫天边,叹了口气道:“中原近来流传一句谶语,说甚么‘天启七,崇祯十七,还有福王一’,想来不是甚么好兆头。”站起身来,又道:“古人酒醉狂吟,聊慰衷肠。孟某今对佳景,亦有感怀。”迈步走到李希元尸身旁,顺衣角扯下一块布片,沾了地上血迹,在楼壁上写道:“暂寄江湖未自轻,淡泊淫欢笑功名。此身来去不是客,铁甲三千锁狂龙。”写罢将布片丢在地上,慨然道:“孟某它日若能拥三千铁甲,纵横四方,救万民于水火,此生愿足!”

夏、周二人见他微现醉态,都楞楞地望着他,不知如何开口。孟如庭笑道:“二位贤弟不知有何宏图?今日兴浓,不妨说来听听。”夏雨风道:“咱一生能交了哥哥这样的人物,大碗喝酒,杀尽恶徒贪官,便快活的紧了。”周四也道:“是呀!只要能与两位哥哥在一起,我便知足了。”说话间忽然想到泰山顶峰上那女子春花般的容颜,心头一颤:“要是那位姐姐也能时常在我身边,我每日看上她一眼,那便更好了。”

孟如庭见二人对己大是依恋,热流盈怀,说道:“孟某此后有两位好兄弟相伴,即便落寞一生,也不枉了。”说罢重又落座。夏雨风问道:“哥哥贵庚?”孟如庭道:“虚度三十二秋。”夏雨风道:“小弟差哥哥三岁。”又问周四道:“小郎君,你几岁了?”周四想了一想,屈指算道:“我在寺中时,香积厨的慧源师傅对我说,我是不满月时被人从山下捡来的。有一年中秋,他说我正好十岁,后来又在寺中呆了四年,再后来与周老伯又住了两年多……”夏雨风见他算个不停,笑道:“好兄弟,比哥哥还糊涂!不用算了,便当你今年十七。”孟如庭见二人说得热闹,捧腹大笑。

夏雨风道:“哥哥若不嫌弃,咱三人便结为异姓兄弟。此后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如何?”孟如庭正色道:“好!孟某今日有了两位亲兄弟。”夏雨风大喜,拉周四离座,扑通跪在地上,便要给孟如庭磕头。孟如庭道:“此等虚礼,大可不必。”说着伸手来搀。

忽见楼口晃晃悠悠上来一人,也不见如何迈步,已轻烟般飘到周四身后。周四跪在地上,后背正对此人。饶是孟、夏二人武功高强,但一来酒醉,二来这人形如鬼魅,故此他何时上楼,二人竟毫无觉察。

孟如庭猛见一条白影飘了过来,心下一惊,忙将夏、周二人向怀中扯带。他应变虽快,终是慢了一步。那人轻出一掌,正击在周四背心。此人打罢周四,似乎颇为吃惊,微一迟疑,孟如庭双掌已排山蹈海般击了过去。那人见他掌力雄浑至极,虽是猝然出手,掌风却将自家退路尽皆罩住,口中哼了一声,左手袍袖轻扬,将扑面而来的掌风划了一道缺口,顺势倒纵出去,退到楼口。

孟如庭随他前纵,双掌距他前胸不过半尺,却始终沾不上身,心下如何不惊:“我一掌已出全力,常人怕早被我掌风击伤。这人居然浑若无事,难道不是血肉这躯?”

那人身向后退,已踏到楼梯边缘,蓦然一脚踩空,向楼下滚去。孟如庭大喜,箭步下楼。那人身向下滑,脚尖轻点梯板,将滑过的梯级尽数踹断,木屑纷飞,有几块木片疾向孟如庭面门击来。

孟如庭见他迅疾下滑,四肢全无着力之处,仍能运劲将楼板踹碎,一时惊怒交集,挥掌击飞碎木,突然腾空而起,左掌护住胸口,右掌托山抱岳,击向对方小腹。这一掌乃是他平生功力之所聚,端的雄强无匹。那人眼见再不出掌相迎,断难承受,左掌随随便便地扬起,迎了上去。两股大力相撞,如同响了一个闷雷。那人身下楼板尽数碎裂,从裂缝中坠了下去。孟如庭平平掼向墙壁,浑身骨头似要碎了一般,一口真气堵在胸间,身子软麻难动。

二人间不容发地过了两招,夏雨风已奔到楼口,眼见孟如庭面色惨白,神情惊怖,叫道:“大哥,怎么了?”孟如庭并不答话,强自提一口气,伸掌按向楼壁,借力窜纵下楼,向那人追去。

那人出了岳阳楼,飘飞如电,向南疾纵。孟如庭见他恍似御风而行,几个起落,便奔出一箭之地,自知追赶不上,大叫道:“罢了!”夏雨风赶了上来,吼道:“大哥为何不追?”孟如庭满脸沮丧道:“又是他!果然是他!”夏雨风道:“是谁?”孟如庭摇头道:“我只道他轻功了得,谁想内力掌法也高我太多。上一次我便追他不上,这一回……唉!孟某是井底之蛙,井底之蛙!”原来他与那人硬撞一掌,对方只使出三成功力,已震得他脉乱血凝,浑身脱力。其时那人若要取他性命,也非难事,反而坠下楼去,分明是手下留情。他呆立半晌,终不明那人为何留己不杀,忽然想到周四尚在楼上,生死未卜,不由惊呼一声,转身向楼上跑来。夏雨风紧跟在后。

二人抢步上楼,见周四脊背朝天,趴在地上,口中吐出一大滩白沫,心里都是一紧。孟如庭鼻子一酸,叫了声:“四弟。”伸手探他鼻息,只觉比平时粗重了许多,又搭他脉博忽强忽弱,时有时无,心中一寒:“四弟身上本有痼疾,这些日我与他时刻相伴,只因他习了周应扬的心经,故不愿多问其中症结。那人掌力太强,四弟中了他一掌,即便能保住性命,怕也要成废人了。”想着想着,目中已然湿润。

夏雨风查息诊脉之后,骂道:“这一掌怎能将四弟打成这样?他奶奶的,甚么下三滥的武功,弄得人不死不活!”握住周四手掌,将一股浑实的内力传了过去。刚一流入周四体内,陡觉其中有两股雄强无比的力道正在撕杀,一股雄踞,一股雌伏,雄踞者徒占形势而未逞,雌伏者暗伏杀机而欲夺。一争一让之际,有时极有法度,各含刚柔进退之变,有时又似野马脱缰,肆意驰荡,蓦地里两股力道弃了前嫌,同时向夏雨风传入的内力撞来。夏雨风全身大震,霍地飞出丈外,动弹不得。

孟如庭上前扶住他道:“二弟,你怎么了?”夏雨风如遭雷劈,口唇麻酥酥不听使唤,颤声道:“大……大哥,四……四弟怎会……这样?”孟如庭道:“内情我也并不全知,只是他气息无律,脉象不依常理。我初见他时,已有此兆,这时怕更如洪水决堤,再难抑制了。”夏雨风急道:“那便无法救治了么?”孟如庭叹道:“你我内力都远逊与他,强行压制,已不可能。那人一掌本待取他性命,岂料只是将他体内两股力道激发。幸亏我疾带四弟,那人一掌并未击实,虽然性命暂可保住,但四弟若不能将两股内劲汇成一流,日后终要没命。”

夏雨风眼望周四道:“他小小年纪,如何会有这么霸道的内力?一股似正而邪,一股又似邪而正,真他奶奶的奇怪!”孟如庭道:“四弟本是少林寺的小僧,后随周应扬习了‘明王心经’和‘易筋经’的功法。想是二经力道非是一路,因而致此。”夏雨风愕然道:“周应扬不是二十多年前便死在少林了么?”孟如庭道:“四弟说他才死不久。”夏雨见仍是糊涂,问道:“适才那人为何要害四弟?”孟如庭道:“各派怕四弟承了周应扬衣钵,日后中兴明教,与他等不利,更怕少林与明教勾结。”夏雨风道:“少林怎会与魔教勾结?”孟如庭叹息道:“有些事看似不能,其实也未必便做不出。”

夏雨风咕哝两句,又道:“哥哥看那人究竟是哪家手法?”孟如庭道:“那人与我对了一掌,其实未出全力。手法上看不出端倪,但内劲与四弟又极为相似。”顿了一顿,又道:“若是明教中人,断无害四弟之理,可正派之中,却从未听过谁有这等身手。”

正说间,忽听周四哼了一声,翻过身来。二人将他扶起,见他脸上肌肉抽搐,心又悬了起来。过了一会,周四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眼。孟如庭忙托住他下颌道:“四弟,你怎样了?”周四见二人目光切切地望向自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孟如庭心中一宽,忙好言相慰。周四哭道:“大哥,我好难受,两只小兔好像咬我心呢!”说着牙关紧咬,汗珠滴滴嗒嗒落在地上。

孟如庭心口发酸,安慰他道:“好四弟,过一会儿便好了。”周四哽咽道:“当年周老伯便是这样。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孟如庭勉强笑道:“不会的,我四弟日后还要做许多大事,怎会死呢?”周四紧紧抱住他道:“我不想做甚么大事,只想与大哥在一起骑马、坐船、喝酒,还有……”孟如庭一阵难过,泪水夺眶而出,搂住周四道:“等到了云贵,大哥天天与你骑马喝酒,你说好不好?”周四面露喜色道:“我一生只信周老伯和大哥你。你们说甚么,我都知不会骗我。”夏雨风从旁道:“二哥也陪你去南边,不但陪你骑马喝酒,还要教你许多拳脚。你说好不好?”周四摇头道:“我不学那些东西,学会了像你一样杀人,那样不好。”夏雨风道:“傻兄弟,你要习武,不出十年便能强过哥哥。那时你纵横天下,要多威风便有多威风。”周四软软躺在孟如庭怀中,泪水又涌了出来,抽泣道:“当初周老伯也像你这么说。我说呆在洞里可有多好,他……他不听,偏要出去,最后……最后……”说到这里,又大哭起来。

孟如庭心道:“四弟只是个不经事的孩子,自幼无依无靠,只因无意中习了心经,江湖上便容他不得,日后更不知要经历多少风雨坎坷?”眼见周四仍在哭泣,说道:“四弟,你身上还疼么?”周四道:“适才疼得钻心,这时两只小兔好像累了,不那么乱蹦乱跳了。”孟如庭将他抱起,冲夏雨风道:“咱几个早些动身去云贵,待有着落,无论如何也要治好四弟。”说罢快步下楼。

几人出楼行不里许,在一处集市上买了两匹健马。夏雨风选了一匹骑上,孟如庭仍与周四同乘一匹。三人纵马南行,一路经长沙、湘潭、昭阳等地,这一日已到怀化。孟如庭见此处离贵州已近,心中稍慰。

一路上周四每日发作几次,浑身栗抖,疼得死去活来,近几日更加严重,有时竟癫狂不止,不时大喊大叫。孟、夏二人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只能在一旁哀声叹气,空洒热泪。夏雨风虽见周四病情愈来愈重,但只要不发作时,便想法逗他开心。周四连日来与他混得熟了,便不觉他如何粗鲁可怕,又见孟如庭终日眉头深锁,不大言语,倒乐得与夏雨风谈笑解闷。

三人催马进了怀化城,见城中破旧不堪,随便选了一家酒店坐下。酒保上前招呼,片刻送上酒菜。周四嚷着要喝酒。孟如庭见他这些日憔悴了许多,不忍扫了他兴致,便任他与夏雨风胡吃海喝,自己只吃了些馒头稀饭。

夏雨风见周四喝了几碗水酒后,脸色红润,目中有了些神采,心中高兴,说道:“四弟,今日咱不急着赶路,二哥交你一个好玩的法子。”周四道:“甚么好玩的法子?”夏雨风吩咐伙计取来一根细绳,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大钱,将细绳从大钱口穿过,随后打个死结,挂在自己胸前道:“你若能从我这儿把它抢了去,等到了地方,二哥教你骑马。”周四喜道:“那好啊!”伸手便来抢那铜钱。

夏雨风端坐不动,左手斜领,将周四手臂带开。周四一手抓空,另一只手又向他前胸探落。夏雨风见他出手全无章法,身形步法更是散涣不调,手指搭在他来臂之上,顺势往怀中一带。周四脚下虚浮,不由自主地扑入夏雨风怀中。

夏雨风笑道:“你要这么抢,便一百年也难得手。”周四挣出其怀,嘻嘻笑道:“那要怎样才行?”夏雨风道:“你要记住,无论身形手法,最要紧的是要分出虚实,不可有双重之病,也不能有单重之弊,心中更不能存了定势,应是随情而动,相机而变方可。”

孟如庭心道:“二弟已悟出了颇高的拳理,这些道理,我也是七八年前才真正懂得。”眼见周四直勾勾望着夏雨风,一脸的茫然不解,心想四弟年纪尚轻,如何能懂得这些深奥的道理?

忽听周四道:“二哥是说,我出手时不想着能否抢到,只是随着你手足变化自然应合,既不急着抢到,也不随便丢开。可是这样么?”孟、夏二人都是一怔,心想:“他怎能悟到这层境界?”夏雨风诧异道:“你怎知此理?”周四道:“我与周老伯运气疗伤之时,往往跟不上他体内的两只小兔子,周老伯便教我用这个法子。初时还是跟不上,可过了没多久,无论它们窜得多快,我都能把它们抓住了。”孟、夏二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夏雨风起了好奇之心,笑道:“你便按着这个法子,咱俩个再来试试。”周四想了一想,点头道:“那好吧。”说着又抓向夏雨风胸口,肘尖下沉,前臂虚晃不定。夏雨风见他出手仍是笨拙呆板,但手臂曲如勾杆,劲含意敛,自己若再像适才那样随便将他带入怀中,已大是困难,当下手掌翻卷,搭在来臂之上,只待周四使出拙力,便可重施故伎。这一回居然走了五六招,方将周四带入怀内。

周四一时来了兴致,笑嘻嘻与夏雨风玩个不停。夏雨风每次都指出他不足之处,教他如何进攻,如何拆解防守,不知不觉中,已将一路小巧擒拿之术传了给他。二人直闹了半个时辰,兀自不休。孟如庭见二人玩得开心,初时面带微笑,默不作声。看了一会,眼见周四举手投足渐渐有了法度,每一出手,夏雨风再不能随便应付,这才微感意外,凝神观瞧。

周、夏二人手上不停,来来往往走了数趟,夏雨风神情愈来愈是专注,出手时隐隐带了风声,双掌翻转拍拿,极尽变幻之能,实已将周四当成了真正的对手。这一路小擒拿手法他幼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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