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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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待天倾-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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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恨力有不逮,终未成行。谁想……谁想周教主这些年却是神龙被困,无法……无法……”说到这里,已是泪堕声噎,难毕其词。过了半晌,这才擦了擦眼泪,叹息道:“不想周教主一世之雄,死得竟如此落寞!”

周四见他老泪纵横,对周老伯显是含有至情,恨恶之心不觉褪了小半,流涕道:“老伯伯被我葬在后山高坡上。你要想看,也能找到。”那人点头道:“要去的,要去的,不过要先去了泰山再说。”周四奇道:“你也要去泰山?”那人茫然四顾,说道:“我神教今日如散沙落道,为群小所凌。听说这月十五,各派又要蚁聚泰山,不知有何图谋?”失神站了一会,忽望定周四道:“萧某适才杀了公子的朋友,心中好生歉疚。公子雅量,还望不要记恨。”言罢一揖到地,状极恭谨。

周四见他偌大年纪,竟向自己施礼,早没了主意。那人礼罢,又恭声道:“公子孤身一人,多有不便,可否随老朽一同去往泰山?”言下大有求肯之意。周四犹豫不决,暗想:“他杀了王三哥,我如何能与他在一起?但听他一番言语,又似是周老伯的好朋友,对我全无恶意。”他一生从未自己做主过何事,都是别人让他如何,他便如何,此时那人反询其意,倒令他大感踌躇。

那人见他久不作声,又道:“萧某邀公子同行,乃出于一番诚意。公子万勿推辞。”周四见他目光切切,心有所动,迟疑片刻,又摇头道:“我要先葬了王三哥。”那人听他要返回祠庙,惟恐又生变故,忙道:“公子重义,实属难能。但古人云:‘人死之日,即生之年’。况百年之后,众生皆为冢中枯骨,故贵友葬与不葬,也无甚分别。”周四执拗道:“三哥对我甚好,他现在死了,我怎能让他暴尸荒野?”想到兄弟间倏成人鬼,又不禁落下泪来。

那人见他性情笃厚,心下甚喜,说道:“此时华山派群丑想必仍未远遁。我二人若即刻回返,必然又有一番纠缠。”周四知他所言非虚,心生怯意,茫然四顾,拿不定主意。那人见状,拉住他道:“此非久留之地,我们这便走吧。”周四本是随和之人,在寺中古佛青灯,不知不觉中,已养成随遇而安的性情,见那人不住地求肯,也便身不由己地随他去了。

二人一路向东,不一日,来到泰安地界。那人眼见泰山在即,竟尔脱下白袍,换上一件破旧衣衫,一张白皙的脸上不知涂了甚么,再也看不清本来面目。周四虽感好奇,却不多问。

这一日临近午时,二人在一处小店吃了些食物后,那人道:“此处离泰山只有七八十里路程,目下动身,傍晚便能赶到南天门了。”说罢算了饭钱,与周四转身出门。二人一路行来,见路上不少人身着劲装,脚步轻快,显是习武之人,正三三两两地向泰山赶去。那人冷眼窥视,神色愈发凝重。

约走了三四十里,泰山已隐约可眺。二人见山势嵯峨俊拔,峰峦雄浑重叠,精神俱是一振。周四手指一座高峰道:“那是甚么地方?”那人笑道:“那是傲来峰。”周四惊叹道:“可是真高啊!”那人停步望了一望,摇头道:“远看傲来高,近看半山腰,也算不得泰山最高的所在。”

二人边说边走,一个多时辰,便到山脚下。举目上望,只觉群峰拔地倚天,似要向人压来一般,大有君临天下之势,均不由为之气夺。周四虽长在嵩山,但嵩山景色内秀,论及雄伟庄重、气势磅礴,却较泰山略有不及。他少年心性,这时左顾右盼,心中充满了好奇。

那人手指一处山路道:“从此上山,过中天门,升仙坊,再过了紧十八、慢十八,便到南天门了。”拉了周四,沿山道缓步上行。未走多高,便觉山峰自相映发,无处不景,令人目不暇接。周四见山道两旁峭壁千仞,山石层层横断,如叠锦彩,远望群峰耸立如林,不矜而庄,禁不住拍手称叹。那人见他童心尽现,捻须笑道:“你站在此处,有此处的景致,若再站得高些,诸般风光又自不同。待身临绝顶,那才能体会到泰山博大的心胸。”

又行一阵,周四见四下奇峰幽谷果然大异前时,正自赞叹不已,那人却手指一块石坊道:“昔圣人临此而小群山,实则此处又如何能概岱岳之全貌?嘿嘿,圣贤尚有不察之疵,也难怪今世樗栎庸才,一叶障目了。”

二人愈行愈高,周四见两旁石壁上刻了许多大字,奇道:“这上面刻了些甚么?”那人笑道:“古人云:‘君子登高必赋,小人曷言其愿。’泰山乃五岳之首,历代迁客骚人至此,自要存留墨宝,以垂千古。”周四和他相处几日,见他言谈举止与周老伯颇有相似之处,心下已生好感,这时见他神情愉悦,脱口道:“你前时说你是甚么‘千秋神教’,可我三哥与寺中僧人却说是‘万恶邪教’。那是怎么回事?”那人目光飘向远处峰峦,悠悠地道:“自来冰炭不同器,顽艳难同席。天下多是耳食之徒,道听途说,人云亦云,自是搅得世人泾渭难辩了。”

周四听他说得晦涩,搔首道:“那为何方丈大师也说我周老伯不好呢?”那人听了,伸掌拍向一块岩石,愤声道:“此等尺泽小鲵,岂能与之量江海之阔!”言罢快步上行。周四见他面色阴沉,不敢再问,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不多时,来在一座殿宇旁。这殿宇巍峨华敞,四周甚是平坦。那人指着一块青石道:“坐下歇歇。”周四怯生生坐在他身旁。那人沉默良久,喟然道:“周教主当年德隆望尊,智量宽洪,加之性情洒脱,尊而不倨,兄弟们都是既敬且佩,视如兄父。他老人家在日,正是我神教最兴盛之时。是时教中不羁之才,灿若繁星,出一言而为天下法,行一事而为天下先,那是何等的纵情快意!唉,谁能想到会有今日之窘迫。”

周四见他神情凄苦,问道:“那些人现在何处?”那人苦苦一笑,起身踱了几步,凄声道:“东奔西走为故明,一线微光误半生。”说着又不住地长吁短叹。周四见他愁云满面,心道:“他此时情状,与周老伯生前一般无二。如此自寻烦恼,到底为了甚么?”正思间,那人忽转回身来,抓住他手臂道:“我观你状貌奇伟,骨骼非常,乃大贵之表,又承周教主衣钵,自能约束教众。只是你年幼识浅,不知能否担起中兴大任?”周四听他语含期待,双目四下游移,不敢与他目光相对。那人见他神情畏葸,微微摇头。

二人一路盘坡转径,直行到日暮西沉,方到南天门上。那人立在阶顶,俯瞰群峰屈伏脚底,远眺四方无所不及,一时大畅胸抑,手拍周四道:“今至其巅,可有所慨?”周四摇头道:“到了这里,只觉空荡荡全无景致,反不如中途为好。”那人本欲登高试其心志,闻言大失所望,叹息一声,拉着他走进门来。

二人三折两转,来在天街之上。那人见迎面有一座道观,匾额上写了“碧霞灵佑宫”几个大字,门前立了三四个年轻道士,于是走上前道:“敢问宝观中现下来了多少贵客?”一道士见二人满面风尘,打个起手道:“所邀贵客只来了少半,余者尚在途中。”打量二人几眼,又道:“二位是丐帮的朋友吧?家师玉泉真人吩咐说,如是丐帮的朋友,便请先到观月亭中暂住一宿。待明日清晨,再请诸位集于瞻鲁台上,共议大事。”边说边遥指西面峰上一处亭阁,示意其所。

那人见他将自己误当做丐帮中人,哈哈一笑,拉着周四向西走来。行不里许,忽见前面石道上蹲了二人,头发俱已花白,此刻眼望地下,神情都甚专注。那人心生好奇,拉周四走到近前,见地上东一堆、西一块,摆下许多小石子,一时不明其故。那两个老者见有人来,也不抬头,仍旧自顾其事。

少刻,只听其中一蓝衫老者道:“我这阵法,二十年前你便破解不得,目下你齿落毛脱,那可更加不行了。”说话间面带微笑,得意扬扬。他对面那个老者身穿黑袍,方颐大口,面目甚是凶丑,听他讥讽,抬头骂道:“你神气个屁!等老子打了出去,再撕你那张烂嘴!”说罢又抓耳挠腮,低头沉思。

那人与周四悄立一旁,看出原来那蓝衫老者用石子布下一阵,却要那黑袍老者用手中泥球由一门打入,破阵而出。这阵法看似极简,但奇正相生,阴阳逆转,却又颇多神妙。那黑袍老者连弹数弹,滚向左右两门,无奈那蓝衫老者袍袖轻挥,劲风带动石子,不断变换阵法,左遮右拦,始终将弹子困在阵内。那黑袍老者数遭不逞,心绪烦躁,弹子弹出,全然没了章法。

那蓝衫老者见对方技穷,欢情难抑,口中轻哼道:“这一般虎将哪里找,况乎诸葛用计谋……”那人站在一旁,本也看不出究竟,听他一唱,猛然想到:“莫非他这阵法,是当年诸葛武候所遗的八阵图?”他平生所学甚博,低头细看,见数十个石子果是依休、生、杜、景、伤、死、惊、开八门所布,虽是以石子易兵甲,但井井有条,神髓俱在。

他既看破阵理,又见那黑袍老者面色青紫,一筹莫展,不由起了扶弱之心,左脚微探,抵住一个泥弹,脚尖一震,泥弹猛地奔正东生门打入。那泥弹一入石阵,仿佛活了一般,滴溜溜直转,迅疾滚向西北景门。那蓝衫老者见了,忙挥动大袖,变阵阻挡。孰料那泥弹去得太快,叭地一声,撞在景门旁一颗石子上,借力反弹,慢慢滑向西南休门。

那蓝衫老者面色一变,挥袖间一股劲风扫来,将休门处石子拂乱。那黑袍老者见状,大叫道:“你耍赖!”话音刚落,却见那小小泥弹仿佛被人拽了一下,突然掉过头来,向正北开门滚去。那蓝衫老者惊呼一声,阻拦已晚,虽运掌如风,将正北石子尽数震乱,那泥弹却泥鳅般滑出阵去,直滚出四五尺远,兀自转个不停。

那蓝衫老者羞怒在心,起身道:“尊驾是谁?”那人负手笑道:“空山野人,微末无名。”那黑袍老者拍手笑道:“烂笛冯,这回你可服了吧?”那蓝衫老者横了他一眼,又盯住那人道:“适才末技,贻笑方家。尊驾可愿再比一场?”目光冷冷,在那人身上不住打量。

周四唯恐出事,拽了拽那人衣角道:“咱们走吧。”那人却笑道:“鱼虫之学,原不登雅堂。不知先生清兴何瞩?”那蓝衫老者冷笑道:“冯某今日便附这风雅之态,与尊驾讨教一下礼乐笙镛。”探手入怀,取出一只黄灿灿的笛子来。

那人精神一振,笑道:“古有伯牙、子期,音通道合,流芳千古。今日老夫与先生亦和一曲,嘲风咏月,也算风流。”那蓝衫老者见他谈吐不俗,形貌却龌龊丑陋,心道:“这厮想是易服诡行之辈,不知有何图谋?适才他破阵手法刁钻难测,我须加倍小心。”将笛儿放在嘴上,微一凝神,吹了起来,音调竟说不出的低沉晦涩。

周四听笛声呕哑古怪,心道:“他二人这是要比甚么?”却见那人神色凝重起来,伸二指入口,撮唇成哨,猛地调门一拔,“唏溜溜”一声脆响,宛如凤鸣鸾啼一般,和上那铜笛之音。

那蓝衫老者听对方哨声飞扬,转折处全无半点痕迹,忙收摄心神,以笛声与之相抗。按说笛声本走悠扬宛转的路子,高渺处极尽曲折回旋,声隐意浓,方为佳妙。谁料那蓝衫老者吹了半天,笛声却愈来愈低微诡秘。那人几次撮哨引笛声高拔,都如鸿毛落水,毫无回应。

二人斗了一阵,那人见始终奈何对方不得,停哨笑道:“所谓治世之音安以和,亡国之音哀以思。你只走这低怨暗婉的死路,我便真的赢你不得么?”吸一口气,蓦地纵声长啸起来,啸声初时清亮明澈,渐渐越啸越响,声音也越来越尖细刺耳。

周四偷眼看那蓝衫老者,见他脸上瞬息间由红变紫,由紫变白地转了几回,大是惊奇不解。他哪里知道,二人此时此刻,正以几十年深厚内力相拼,个中凶险,较之拳剑相搏,犹为狠恶了一层。

那蓝衫老者原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一幅铜笛下了几十年苦功,端的非同小可。初时他笛走宫调,只在中吕、黄钟几调上游移,暗下却潜运肺脏之气,伺机反攻。他多年勤练,已将宫、商、角、徵、羽五音与五脏之气相通相感,顺调互应。蓦地里听那人啸声上昂,气息微乱,笛声情不自禁地转到商音上来。与此同时,只觉右肋下霍地一热,肝气直冲入脑,头上一阵晕眩。

那人听对方笛声高拔,心中大喜,正待杨声引他就范,忽觉心口一阵狂跳,一口气淤在胸间,啸声再想拔高半点,都已不能。

便在这时,那笛声骤然一变,竟吹出商音“南吕调”来。金音秋声,悠悠远飘,霎时间天地仿佛转入了深秋,凉风飒飒,草木枯凋,万物生机尽隐。那人正欲聚气扬声,闻得此音,忽生悲凉之意,只觉流水向东,落花坠地,终不可挽,一时悲怀慷慨,啸声中便带出一股英雄末路的意韵。

那蓝衫老者听啸声由高亢转为低浑,精神大振,忽尔笛声一转,又吹出羽音“黄钟调”来。水音冬声,直如寒冬霜雪,转瞬之间,河川仿佛尽被冻结。那人凄苦之际又闻此音,神色大变,啸声不自觉地随着笛声转为轻轻的呜咽。

周四见他失魂落魄,全身轻颤不止,心道:“这笛声虽然古怪,我听着也不觉如何,为何这位老伯却如此模样?”正疑间,突见那黑袍老者摇晃着瘫坐在地,牙关紧咬,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不由一惊:“难道这笛声果是害人的东西?”忙冲那人道:“老伯伯,咱们走吧。”他说话时声音甚轻,刚一出口,便被笛声淹没。那人神不守舍,这一声便未听到。

周四见状,提高声音道:“老伯伯,咱们走吧。”那知一语出口,仍被那低沉的笛声淹没,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声音。他心中大恐:“难道我发不出声音了么?”忙拼尽全力喊道:“老伯伯,咱们走吧!”这一声冲口而出,好似山谷间打个闷雷相仿,直震得周遭几人头大如斗,两耳失聪。

那蓝衫老者初见这少年神色自若,对笛声恍如不闻,已自诧异。此刻骤闻其声,势若奔雷,更是心胆尽摧,惶悚之下,笛声立时转入角音“夹钟调”上来。但听木音春声,犹如和风细雨,润苏万物,一丝生机由其间蓬勃而出,如雏鹰展翅凌空,盘旋于群峰之巅。那人本已神糜意阻,猛然间斗志又生,当下左手抚腰,一串清啸嘹然而起,啸声清正雄浑,一扫适才萎糜混浊之意。

那蓝衫老者双眉紧锁,忽盘膝坐在地上,笛管微扬,运肾气吹出徵音“蕤宾调”来。笛声跳脱撩人,其间似藏了一团烈火,大有铄金熔石之势。

那人被笛声所扰,心绪极为烦躁,啸声愈来愈高耸无律。周四见他头上热气直冒,衣衫尽湿,心想他二人这般比法,长了必会出事,当下握住那人手掌,将一股真气传了过去。那人只觉左掌上一股雄浑无比的热流传来,如怒浪决堤般涌遍全身,胸口登时如堵一物,憋闷异常,一惊之下,忙借势聚力,将此股淤滞之气随声吐出。这一声好似海啸山崩,直震得群峰齐响,草木浮摇。那人喊罢,自己也吓得魂荡胆飘,虽连忙捂住双耳,仍觉面前有万马奔腾,嘶呜不止。

却见蓝衫、黑袍二老同时仆倒,七窍中都溢出血来。那蓝衫老者挣扎几下,手指那人道:“你……你是魔教……”那人哈哈大笑道:“不错,在下便是明教萧问道。”脚尖一点,飘到二人身前,叭叭两掌,击在二人头上。二人哼也不哼,登时气绝身亡。

忽听远处坡下一人高声叫道:“是哪位朋友,内力这般了得?武当青衣子给你见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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