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派与暗藏之敌两败时,便先诛那幕后之人,随之将少林也踩于脚下。
妙清说了半天,见他始终哼哈着敷衍,急道:“帮主为大义而来,因何临阵退缩?须知少林派若灭,贵帮功盖于世,帮主理所当然为武林第一人。这等除恶扬威之事,帮主还迟疑什么?”梁九收住心思,笑道:“梁某为各派之首,岂能轻易出马?各派既然都听我号令,便该争先打个头阵,如有不敌,我帮自会相助。”他身后几名长老猜透帮主心思,都纷纷点头,附合其说。
这几名长老都是丐帮中德高望重的人物,梁九做帮主之前,均以长辈视之。几人年龄皆在六旬开外,虽着破衣烂衫,却人人神采奕奕,精气旺盛。其中有于、扬二位长老,更是江湖上辈份极高的人物,当年与妙清之师空信也只平辈论交。
妙清见众口一词,都有推搪之意,心中又气又恨,却不敢撕下脸来,与众人争吵。显长老站在人群当中,见妙清脸色青紫,处境尴尬,忙走到帮主面前道:“此次除恶,乃以我帮为主。我帮若无作为,各派岂肯用命?还望帮主以大义为重,率先向少林发威。”梁九沉下脸道:“我心中若无大义,怎会率众前来?只因少林僧邪技在身,不可小视,我才命各派先斗,以探虚实。一旦危急,我自会挺身而出,与众僧决死一战。长老出言无状,难道犹在梦中!”说罢狠狠瞪了显长老一眼,挥手命其退下。显长老当众被帮主申斥,脸色极是难看,向妙清望来,显得颇为无奈。
梁九见二人四目相交,都露出异样神情,好似有话在心,无法在众人面前明言,不禁生疑:“显文通在帮中多年,一向办事谨慎,出言得体,今日为何不明我意,反为妙清讲话?难道他二人早有勾结,心怀鬼胎?”他有所警觉,更不肯为妙清所用,当下冷了面孔,再不听妙清唠叨。
妙清又劝了半天,梁九始终不为所动,几名长老更凝眉瞪目,露出厌恶之情。妙清自讨没趣,脸上一阵发热,强掩窘态,冷笑道:“梁帮主乃上智之士,却不肯捡这天大的便宜。各位长老既然都如此谦让,老衲也只好将便宜让给别人了。”向梁九等人合了合十,转身向东面一伙人走去。
周四初见妙清与梁九讲话,只当二人狼狈为奸,正在密谋。及见妙清迈步向东,颇有些气极败坏,而梁九等人则面带笑容,毫无出手之意,不觉纳闷:“他二人说了多时,好像并未谈妥,看妙清神色,似对梁九极为不满。难道他二人貌合神离,其中另有文章?”侧目向东面一伙人望去,只见这伙人高矮有别,相貌各异,却都穿着一色的黑袍,仅看服装打扮,便知这四五十人同是一路。中间站了一人,身材不高,脸上戴了一副面具,别人穿着黑袍,唯独他罩了件腥红的锦袍,在人群中煞是显眼。一伙人站在这红衣人身旁,谁也不向少林僧看上一眼,个个垂手低头,好像头一次出门的孩童,显得异常的温顺。周四盯住这红衣人,猜不出他是何来头。盖天行等人也都瞅着此人,觉得奇怪。
妙清走到那红衣人面前,脸上露出谄笑,腰弯了下去,大有讨好之意。那红衣人并不看他,嘴唇动了几动,似在问些什么。妙清一面答话,一面回头向群丐张望。突然之间,那红衣人好像生起气来,大袖一摆,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射向梁九等人。
此人一怒,他身边几十名黑衣人同时抬起头来,目中都有寒光射出。这伙人垂头而立,原看不出有何声势,一经抬头,东面顿时凶光一片,弥漫出腾腾煞气。众人都是一惊,只觉寒气东来,浸入骨髓,不由纷纷低下头去。
周四见几十名黑衣人个个眉凶眼恶,目蕴残光,心中也是一跳。他习技有成,观人只须一瞥,便知其人武功深浅,眼见这几十人竟无一不是好手,手心不觉攥出汗来。盖、木等人久在江湖,眼光更毒,早看出这伙人俱非等闲,怯意涌上心间,难驱难遣。只有应无变神色如常,缩在教主胯下,不管他天塌地陷。
那红衣人盯了梁九等人片刻,突然开口道:“少林勾结魔教,已成武林大患。梁帮主命各派争先出力,荡平庙宇,斩尽妖僧!”他脸上戴了面具,原本死气沉沉,令人厌憎,不料一言出口,中气竟充沛之极。场上众人均是江湖上出类拔萃的人物,人人内力精深,但听了这人洪钟般的声音,仍有不少人心跳气短。周四虽然诧异,倒也不甚吃惊,盖、木二人却“咦”了一声,大露疑情。
只听那红衣人又高声道:“梁帮主之意,诸位已明。不知哪位掌门肯率先出场,与少林僧一决高下?”说罢向四下人群冷冷扫来。众人听他语中透着十足的霸气,均露怒容,但又似乎知道这人来历,谁也不敢出言顶撞。华山、峨嵋、崆峒、点苍、桐城等十几派人物暗暗打定主意,不管他人如何怂恿,都只在一旁观望,一旦事急,自有丐帮支撑局面,少林若败,则群起攻之,不落话柄;少林若胜,便即抽身而退,远避强敌。
那红衣人连问三声,不见有人答话,突然笑了起来,手指众人道:“诸位到此,原来与梁帮主存了一样的心肠,都想着不舍本钱,便分红利,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我看用不多时,各派便要血本全亏,再想耍什么小聪明,也未必能够了。”
丐帮几位长老听他正要呵斥,梁九却摆了摆手,示意几人禁声。他虽不知这红衣人是何来头,心中倒也猜出几分,含笑望着此人,便似什么也没听见。
那红衣人瞅了瞅梁九,又瞧了瞧众人,似乎甚为无奈,冷笑两声,一时无计。忽听人群中有人笑道:“各派的朋友都不出面,大伙岂不要站到天黑?兄弟我没什么能为,却愿为诸位老哥抛砖引玉,打个头阵。”话音未落,便见一人信步走出人群。
这人年纪在五旬开外,穿了件粗布衣衫,上面满是灰尘,显得土里土气,一望之下,活像一个刚从田里干完活的老农。众人见他目光呆滞,面孔黝黑,除身材略显粗壮,也没什么特异之处,都有些看他不起。及见他两只大手骨节凸现,爬满了青筋,分明是庄稼人干粗活的手掌,更暗暗发笑,心生鄙夷。
那红衣人见这老农走出,竟似十分看重于他,迎上两步,抱拳道:“温先生远道而来,身体劳乏,怎敢让您先打头阵?”那老农笑道:“早打晚打,都是一样。今日既来嵩山,总要向少林派的高僧讨教几招。”那红衣人道:“温先生快人快语,最是可敬!还望多加小心。”说罢退在一旁。
那老农走到天心面前,也不见礼,背着手扫了扫众僧,又盯着天心瞅了许久,问道:“大师是天字辈的人物,不知尊师是空字辈中哪一位神僧?”天心见他人物粗俗,说话不阴不阳,微微皱眉,并不答话。
那老农仰脸一笑道:“大师见温某不修边幅,便和在场的许多朋友一样,有些看我不起,这未免太过小气。出家人以貌取人,还谈什么修行?当年我初来少林时,空问、空寂等人也不曾稍有怠慢。你等后辈本事没学多少,这架子可比空问他们大了不少。”众人见他较天心尚小了许多,这句话分明是有意卖老,戏弄群僧,不少人都捂嘴偷笑,觉这老农大是有趣。
天际气往上撞,厉声喝道:“何处狂徒!竟敢在此耍嘴?我少林可不是你撒野之地!”那老农听了,目中突然射出一缕寒光。众僧与他正面相对,都是一惊。天心、天际更感如被蜂蜇,面上极不舒服。
那老农目中异光稍现即逝,又变得毫无神采,眯着眼站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温氏一门不尚虚名,归务农桑,数十年来从不问江湖中事。谁想日久声消,连少林派的大师也不记得我温家昔日显荣了。”言罢意兴萧索,不住地摇头。众人多半不曾听过温家之名,见他神色黯然,都当他装腔作势,又在耍什么把戏。
天心听了这话,心头却是一震:“此人所提,难道是那个匿迹多年的冀北温家?”他为少林门长,见识十分广博,当年从前辈僧人那里,早听说武林中有此一家,知这温家拳法虽不及少林、武当两派拳法遐迩闻名,但独树一帜,拳理高深,不少门派都曾取其精髓,为己所用。只因温家订下规矩,历来口授心传,不立文字,故传之愈久,识者愈少,许多门派多年习练温家拳法,却对温家一无所知。
天心年轻之时,便在藏经阁中见过前辈僧人撰写的《武备志》一书,书中记载了各门派武技之优劣。其中拳法一章,曾提到温家技法,字里行间,评语极高,言道:“温家之技,总脉与别门大异其理,喝气以求练三筋,收纵以求练手法,兼有内外两家之精华。手法之高妙变化,令人不可捉摸,因其独步神奇,别辟幽径,故不泥陈迹,人所不识。”天心看过之后,深记在心,总想寻个机会,见识一下温家拳法,但因温家子弟从不露面,这心愿便一直不能偿遂。这时眼见温家子弟就在面前,心中先是一喜,随之又生忧虑:“这冀北温家淡出江湖已有五十余年,周应扬最猖獗之时,几次登门邀斗,温氏弟子也都未予理睬。据闻周应扬返回之后,曾言温家不出二十年,门中定能调教出震动武林的大人物。此人果是温家子弟,武功必然极高。他一门尽是淡泊之士,此番竟也随众前来,看来人群之中,更不知有多少高明之士,等着与我少林争斗。”
他早料到那人会在暗中请些奇人异士,却不想连温家也有人风尘仆仆赶来。温家都肯抛头露面,其余旁门左道之士,那是更加不用说了。他一颗心直往下沉,表面上却不露声色,眼望那老农道:“温先生遵从祖训,在冀北固蒂生根,终日闻稻谷清香,而不见尘世喧嚣,此乃上智之举,原本羡煞俗众。为何今日却驾临敝寺,做此无谓之争?”
那老农见他猜出自己身份,话说得十分客气,露出一丝喜色,拱了拱手道:“难为大师,还记得我温家之名。”天心笑道:“温家之名,谁人不知?神宗年间戚继光著《纪效新书》时,便写道‘古今拳家,宋太祖有长拳三十二势,今之温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锁、二十四弃探马、八闪番、十二番,犹为善之善者也。’据闻令祖温同景先生曾与戚继光一同平灭倭寇,在海上以一套七十二行拳,击毙倭寇一百三十余名。此事传遍天下,无人不晓。老衲至今思来,犹觉豪气干云,心神欲驰。”
众人听他说得有板有眼,料非虚言,均想:“我行走江湖多年,怎未听说过有什么冀北温家?他温家先辈既然如此了得,调教出的儿孙为何毫无神采,像个农夫?”众人久在江湖奔走,极少有人知道《纪效新书》,便是知道,也无心细看。听天心一讲,都道他有意巴结那老农,暗中不知要耍什么阴谋,心想他既吹捧温家,我倒要看看这温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锁究竟是什么玩意。
那老农见天心对温家大为推崇,更提到祖父同景公骄人业绩,心中好不欢喜,若非此刻两下为敌,倒有心与他交个朋友。天心观其神色,已明其意,笑道:“少林与温家颇有渊源。先生既来,何不到敝寺中小坐片刻?待老衲了却此间之事,再与先生坦心畅谈。”
那老农似有所动,低头想了一想,忽道:“当年我奉家父之命,来少林切磋技艺,空问大师等敬家父之名,都与我平辈论交。我今受人所托,不能半途而离,只有与贵寺空字辈的高僧斗上一斗,才好偿故人之情。”说着向天心身旁十几位空字辈僧人一一拱手,虽不明言,已露挑战之意。
天心暗暗叹息,不便再劝,目视众位师叔,一时无话。众老僧知他为难,也都心焦,但想第一战至关重要,胜则先声夺人,摧敌心胆,败则锐气受挫,反增强敌骄情,自思无必胜把握,谁也不愿轻易迎战,坏了一世的声名。
那老农等了半晌,不见有人走出,说道:“当年空问大师与在下谈论拳法,对我温家三经、三心、四梢、五行之说曾大为称道,独于本门六合、八法之理不甚认可,并言少林有一门五形八法拳,较本门集六合八法之理而成的七十二路行拳为高。温某不揣冒昧,敢问各位大师中,可有人练过此套拳法么?”众僧闻言,都向一白须老僧望去。
那老僧低宣一声佛号,缓步走出,双手合十道:“老衲愚钝,当年蒙神光大师垂爱,有幸承习此拳。施主定要让老衲献丑,老衲只好遵命。”说话间一件大红袈裟突然离身飘起,向背后几名弟子平平落去,身上只剩下紧身僧衣。
众人见他露了这一手上乘武功,顿时静了下来。仔细看时,只见这老僧肌肤润泽,容颜光彩,两只眼睛湿润晶莹,面相十分慈祥,浑不似已逾古稀之年,都想:“这僧人神满气旺,怎似壮年一般?难怪少林派领袖群伦,千年不倒,原来他寺中果有能人。”众人欺少林衰落,本无多少敬畏之意,及见这僧人站出,忽然都涌出一个念头,只觉少林虽失去了往日威风,但势弱而志存,依旧是内蕴精华,凛然难侵的至尊。
那老农听到“神光大师”几字,顿露喜猎之色,问道:“大师这套五形八法拳,当真是神光大师所传?”那老僧点头道:“我神光师伯昔日威震天下,所传拳法有数十种之多,只可惜许多师兄被周应扬害死,带走了师伯传授的神技。不然的话,各位施主怕没有胆量来我少林吧?”那老农脸上一红,低头不语。
众人都知少林僧神光乃是武林中千年不遇的人物,当年仅凭一人之力,便将魔教打得伏首认输,遁迹滇黔。其人功德不但人人敬仰,神技更是震铄古今,举世公认,故虽听那老僧语带冷嘲,却都知他说得不错,心想此刻若神光健在,各派便有天大胆量,也不敢飞蛾投火,来犯少林。当下人人自愧,连那红衣人和身后几十名黑衣人也都垂下头去,面红耳赤。
那老僧见众人均露愧色,脸上掠过一丝伤感。俄尔,忽收住心神,高声道:“我辈不肖,已污前人。老衲今日放浪形骸,倒要见识一下各位手段!”说罢起手作势,双腿似蹲似盘,右掌按于肋下,左掌尚未抬至胸前,一股大力已自袖角生出,向那老农当胸撞去。
这老僧法号空然,与神僧空如原是一师之徒。当初神光在世,因见空然性情笃厚,遂将一套五形八法拳传授与他。这五形八法拳乃宋代少林高僧所创,取龙、虎、豹、蛇、鹤五形,以练人之神、骨、气、力、精五大根要。虽仿禽兽之态,却重其意而不重其形,形神互托,犹如游龙凭借水泽,内含无限机缘,拳理十分高妙。神光生前念此拳暗合禅理,而后辈弟子多聪颖善悟,于是将之先授与空如。哪知空如习得几年,竟然难窥门径,只得向神光另讨绝学。神光无奈,以“伽蓝指”授之,转而将此拳传与空然。空然虽不及空如多思好想,于此拳却夙有慧根,数年之间,便已识其神髓。此即起手一招,正是龙形中的一式“伏龙欲升”。
这一式意在形先,看似起手护身,而神意早注于敌身,身臂沉荡,已伏下翻浪升空之意,当真如龙盘曲,待机飞腾。众僧见他这一式藏锋不露,圆中取直,有如龙潜深泽,乃是本门中极高明的应敌之法,精神俱是一振。
众弟子多年不曾见前辈高僧与人动手,更瞪大眼睛,注视场内。
那老农觉有一股大力撞到,向后退开半步,胸腹向内收敛,化去来力。众人见他退步侧身,格外小心,足尖点地,好似随时都要向后退跃,都迷惑不解。便在这时,空然突然拧腰纵起,身子在空中一折,又疾落而下,双腿盘坐收缩,几乎贴在地面,右掌恍恍惚惚,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