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派必然不堪一击,入得人群,头一件事便是忙着找一处观景的好所在,什么生死安危,一概抛诸脑后。及见教主面沉似水,微露怒容,方知此举大是冒失,吐了吐舌头,索性钻入周四胯下,用教主衣袍遮住身体,只露出一颗脑袋,东张西望。
周四哭笑不得,心想如此倒可少生事端,便任他蜷缩胯下。应无变如入安室,喜得心跳血涌,脸颊绯红,两只眼睛滴溜乱转,只等着教主大显神威,自家看出好戏。盖天行等人相继跟来,都悄立于教主身后。应无变美滋滋看着几人,双目眨动,挑逗叶凌烟与他说话。叶凌烟虽有顽劣之性,也知此刻不是戏闹之时,恨得抬起脚来,在应无变后臀上狠狠踢了一下。
周四左右观瞧,见近处并无相识之人,这才向前望去。他身前虽有数人,却不遮挡视线,一望之下,只见山门石阶之上,早已站满了近百位僧人。前面二十余位老僧,各着红黄两色袈裟;后面数十位武僧,都穿紧身衣裤,人人执棍在手,怒目横眉。天心、天宝、天际三人居中而立,正与阶下一人讲话。那人身穿僧袍,面冲众僧,听声音正是妙清。
周四扫视群僧,见最年轻者也在三十开外,许多人目光精亮,身形凝重,显见武功不弱,心道:“众僧俱是寺中一流好手,但不知能否与各派抗衡?我不知各派底细,不能轻易现身,待从旁看清虚实,再做计较。”他胆气虽豪,也怕群狼斗虎,难以应付,此时此刻,倒盼少林僧各怀绝技,能够临危自强。回想昨夜一时义愤,竟答允为众僧排忧解难,实非明智之举,不觉暗恨自己言轻语狂,行事欠妥。
便在这时,忽听妙清冷笑两声,提高声音道:“方丈昨日应允之事,为何今日又当众反悔?难道一夜之间,少林便得了天大的强援么?”说到这里,回身望向各派人众,嘿嘿笑了起来。众人谁也不笑,只是死死盯住群僧,不少人眉头紧锁,面色阴沉。
妙清笑了几声,见无人附和,又转回身来,冲天心道:“自来卵石不敌,龙蛇不争。今日各派齐聚少林,声势旷古所无。方丈乃远识之士,因何不自量力,定要逞愚莽之勇?”天心一声不吭,二目浏览人群,目中大有忧色。
妙清见他不语,神色一变道:“方丈不听我良言相劝,只怕少林顷刻间便要化为齑粉。那时千年古刹,变做狼藉之所,方丈于心何忍?”这句话原有恫吓之意,自他口中说出,却显得气极败坏,十分露骨。
天心将目光从人群中收回,瞥了瞥妙清道:“我少林行事正大,向来与江湖教派和睦相处。各派此来,皆因受他人挑拨,私下与我少林并无深怨,因何会如师兄所言,毁我寺院,屠我僧众?”妙清冷笑道:“你少林派与魔教勾结多年,合寺僧人都习了魔教邪技,此事谁人不知?今日各派前来,非为私愤,实因记挂江湖安危,欲除武林公敌。”
天心微微一笑,眼望众人道:“若敝寺僧人果真习了魔教邪技,诸位到此,又能有何作为?”这句话一经出口,众人脸色都是一变,连妙清也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是时明教虽已失势,声威却远播江湖,历久不衰。各派每每提到魔教,仍是谈虎色变,都知魔教不但戕生害命,其邪技也为武林之冠。场上不少人便曾亲眼见过那些血腥手法,更有人身受其害,终生抱残。当年魔教中人行走江湖,各派皆闻风胆落,远远避开,一来是怕触怒群魔,招致灭门之祸,二来也是技不如人,与之确有天渊之别。天心一言出口,看似无心,实则暗露锋芒,正刺中众人隐忧之处。众人来此之前,早听说少林僧习得魔教邪技,因是道听途说,原未深信。这时听天心话里话外,明摆着自承其事,一时均想:“少林武僧数百,若都习了魔教之技,岂不较魔教当年更为可怕?我等人数虽多,武功却高低不齐,一旦生死相搏,少林派兴许大占上风。那时各派不敌,谁能逃出众僧魔掌?”众人愈想愈怕,都觉少林僧心怀叵测,似在耍弄一个大阴谋,否则百余僧人,万不能与数千之众相抗,天心既明斗志,那自是邪技在身,成竹于胸,浑没将各派放在眼中。
妙清呆立一会儿,又露出笑容,斜睨天心道:“你少林纵使习了魔教之技,又能如何?当年魔教何等猖獗,后来还不是灰飞烟灭,自毁魔柄。今日梁帮主率众前来,早存决死之志,各派慷慨之士,也不惜肝脑涂地。方丈自寻死路,老衲也不愿多费口舌了。”摇了摇头,迈步向西面人群走去。
周四以目跟随,见妙清走到西面一人身前,停下脚步,凑在这人耳边轻声嘀咕起来。这人频频点头,却不说话,脸上始终带笑,对妙清甚是客气。
周四细瞧那人,只在四十出头,穿一件灰色长袍,上面打满补丁,身材虽不高大,却显得十分稳重,正是丐帮帮主梁九,心道:“看他二人神情,分明早已串通一气。梁九这人究竟如何,我虽不知,想来必是野心勃勃,心计深沉的角色。今日欲退各派,须得先挫丐帮之锐,首恶若除,余者自退。”他暗自盘算,已动杀念,只待少林危急之时,便挺身而出,先杀梁九,再诛妙清。
盖天行看破他心意,凑在他耳边道:“那黑脸汉子便是梁九么?”周四微微点头。盖天行向梁九身后望了一望,又低声道:“教主若除梁九,须防他身后几人。属下看这几人非是易与之辈,只有我二人同时出手,方可一并杀尽。”
周四早见梁九身后站了五六个老者,其中有几人甚是眼熟,那个显长老也在其内,心道:“这几人都是丐帮资深长才老,武功定然不弱。我若动手,须得举手之间,便将几人尽数杀死,否则只要剩下一人,便能呼唤群丐,与我拼死相搏。丐帮弟子众多,我未必能够应付,闹得不好,反成群殴之局。”
便在这时,只见梁九朗声一笑,向妙清抱拳点头,做出应诺之状,旋即来在天心面前,拱手道:“方丈既有让位之意,何故轻易食言?难道说果真得了强援,希图一逞?各派此来,原无仗势之意,只盼少林易主,便即偃旗息鼓,远离宝山。方丈如此一意孤行,岂不逼着众人刀兵相见?”
天心并不作声,双目如透其腹,欲看他真实心肠,梁九却与之含笑对视,面色如常。天心难测其心,开口道:“梁帮主兴师动众,逼我少林易主,此若非仗势,便是欺人。我少林与贵帮素有渊源,一向携手同心,维护武林。梁帮主此番壮举,可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将少林、丐帮数百年深谊,毁荡无存。窃问梁帮主心中,可还记贵帮历代帮主明训么?”
梁九哈哈一笑道:“少林乃武林百世之师,如若守常自尊,谁人敢擅问其罪?若非宝刹僧人勾结邪魔,习技自污,我等礼敬犹恐不及,哪会轻踏宝地,打扰众位神僧?”天心沉声道:“各位都道我寺偷习邪技,敢问是谁人亲见?”梁九笑道:“此事已风传江湖,大师何必掩饰?梁某有一语不便当众言明,须与大师私下商谈。大师听后,自会豁然开朗,让出虚位。”说着走上前来,与天心仅距数寸远近。众人只当他要施展巧舌,劝天心就范,虽见二人耳鬓相交,也不生疑。
天心见梁九靠近身旁,神情异样,心中大疑。梁九用余光向四下扫了一扫,见场上数百道目光都盯着自己,略一迟疑,忽凑在天心耳边,压低声音道:“大师休要生疑。梁某此来,实有要事相问,望大师推心置腹,以实相告。”他声音极低,只有天心方能听到。余者只见他嘴唇轻动,却不知他说些什么,眼见他脸上挂满笑容,料是说些软硬兼施的言语,谁也不曾介意。
天心闻言,冷冷瞟着梁九,欲听下词。梁九知他起疑,故意笑了两声,又轻声道:“近年来江湖上怪事迭出,似有人暗起波澜。梁某忧心如焚,却苦于难察端倪。此次我率众前来,原是借问罪之名,欲查各派幕后主使,初只约了华山、青城、崆峒、点苍等十几个门派。不料到得嵩山,却无端引来了上千之众,由此看来,有人欲毁少林,已是确凿无疑。只是此人不知有何手段,竟招来这多人物?大师识见高远,必知其中隐情,如能相告,梁某愿与少林齐心协力,共除此人。”说话间言真语诚,显得忧心忡忡,却又故作坦然之态,以示于众。
天心看在眼中,心头更疑,冷笑道:“梁帮主这番话,老衲可是半点也听不明白。江湖上除梁帮主胸怀大志,余者尽是碌碌无为之辈。梁帮主已是群伦领袖,谁还敢暗中生事,与阁下抗衡?”他出言挖苦,声音却也极轻。旁人只见二人窃窃私语,仍听不清说些什么。
梁九见天心这般讲话,急道:“梁某尽吐肺腑,大师切莫多疑。如我二人不能心合志同,少林、丐帮怕迟早要被人所灭。大师便不信我,也要顾及眼前灾祸,以实相告。”天心听了,不忧反乐,眼望梁九,好似瞅着一件可笑之物,说道:“梁帮主让老衲顾及眼前灾祸,这话可是有威胁之意?只可惜老衲识浅,并不知有什么人暗中捣鬼,否则尽可告与帮主,为我寺消灾免祸。”
梁九大急,正色道:“梁某诚心相问,大师何出此言?今日各派云集,既是少林之难,也是我丐帮之危。大师休因一念之差,将大好江湖轻送他人。”天心摇头道:“梁帮主愈这般说,老衲愈是糊涂,难道果真有人痴心妄想,欲霸武林?”梁九气极,顿足道:“大师故作聪明,反而害人害己。梁某言词已尽,只等着屈膝于人,与少林僧共做楚囚了。”
天心闻言心动,沉吟许久,说道:“当年老衲曾派人送书于帮主,书中剖析江湖大事,俱非臆断之词。却不料人去书传,如冰投火,老衲空等数年,也不见帮主片纸回返。此事帮主本应扪心自问,理出头绪,今日为何反上前来,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言语?这可教老衲百思不解了。”
梁九听他提及旧事,现出一丝怒容道:“当年大师命二僧送来书信,信中妄自尊大,轻贬我帮,说什么少林派已得神技,丐帮之众早晚伏首听命云云。梁某念少林千年名门,从无此骄狂之举,尚还不信。谁料那送书的两个僧人挟技自傲,竟对我帮人众大打出手,致使我帮两位长老受伤,十七名弟子殒命,更有六名弟子至今抱残。这难道都是假的不成?”天心愕然道:“这……这如何会是真的?我天刚师弟与慧行向来稳重,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况且他二人武功未臻妙境,断不能造此罪孽。帮主欺他二人生死不明,便将这等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派头上,岂不太让人齿冷?”
梁九心头火起,强自压低声音道:“那两个僧人年纪老迈,武功俱是你少林派的家数,那是不会错的。梁某只因从未见过二人,尚恐其中有诈,及后那小魔头突然现身助战,我才知少林包藏祸心,大师确怀鬼胎。”
天心听他言语无礼,火气亦生,沉下脸道:“帮主将话说在明处,我少林派哪有什么小魔头?”梁九嘿嘿一笑道:“当年周应扬被囚少林,大师便将一名小僧送入穴内,与之朝夕相伴。后周魔伏诛,大师又将这小僧放入江湖,嘱其交结魔教余党。这小僧聪明伶俐,不但学得魔教邪技,更被群魔奉为魔魁。当年他在昆明时,我便见他心狠手辣,一身邪气,后来关外鞑子直逼京师,他又卖国求荣,帮着鞑子皇帝杀了我帮一名长老。待到那两名僧人送书行凶,他又露面,这难道不是大师有意指使?大师用此子招引邪魔,各派皆有耳闻。听说这小魔头去年又在临汾露面,险些杀了华山、峨嵋两派中人。莫非大师此次又将他找了回来,为你派撑腰做主?果真如此,众人必将少林、魔教视做一类。大师便有百口千口,也难辩真伪了。”他愈说愈是激愤,明知有些事未必是真,却偏要说将出来,以吐恶气。实则他本心之中,确是想借问罪之机,查清事情真相,若非天心拒人千里之外,始终见疑,他断不会与之反目,揭其疮疤。
天心本就疑窦满腹,听他这番恶语,更认准他是受人驱遣,来探自己口风。他悬心多年,一直怕自己言语不慎,无意中吐露那人名字,招来灭门之祸,这时戒心大起,更不肯稍露半点,当下提高声音道:“梁帮主野心勃勃,反说别人暗中捣鬼,我看江湖上许多怪事,皆是你丐帮一手炮制。梁帮主既要称雄,自要先灭我少林,各派远来,皆是为人做嫁。老衲敬告众位掌门,休要被他人利用,一旦相斗,我少林毁不足惜,各派却要大伤元气。是问谁得其利?谁受其损?”
众人听他忽然高声讲话,俱是一愣。许多人见他当众斥责梁九,皆露出讥讽的笑容,好似幸灾乐祸,又好似在笑天心见识短浅,谁也没将他规劝之词放在心上。梁九怒气填胸,暗恨天心不分敌友,做事糊涂,冷笑道:“大师不听我言,凶祸即刻便到。我倒要看看少林僧有何本事,能敌得过各派精英!”说罢大袖一拂,怒气冲冲走回西面。他一番好意,反招羞辱,知天心对自己成见太深,绝难以实情相告,便思率众离去。转念又想:“各派此来,明着虽是以我为首,其实十人之中,我倒有七八人全不认得。我这么一走,未必会有多少人随我而去,一旦少林遭殃,我帮更显孤立,不如留在这里,静观其变。此次既有人能请动这么多人物,一会儿必有人极力鼓动,率先向少林挑战。我从旁观斗,说不得能看出一些端倪,若碰巧查出幕后主使之人,则为万幸。那时少林僧遇有不敌,我自会上前相助,少林僧念我恩情,再不会疑我一片诚心,我便可借众僧之力,将那幕后之人诛除。少林与各派大战之后,元气必伤,我却功成不损,犹有实力。如此则可名正言顺,跃居众僧之上,岂不是坐收渔人之利?”他心思转个不停,每一环节,都想得极为周密。实则他清晨来在山门前时,见有一二千人攒聚于此,原本暗暗吃惊,后悔不该亲统问罪之师,给少林带来灭门之祸。此刻心思逆转,自认巨利将得,反而庆幸此番轻率之举,居然歪打正着,一举两得。
妙清见他若有所思,神情甚是古怪,忙上前道:“天心如此羞辱帮主,分明将众人视若无物。帮主为各派之首,此时正当振臂高呼,下令诛灭群僧。”他近年与梁九时常往来,私下虽各揣心腹之事,表面上却志同道合,交情莫逆,此次邀集各派围攻少林,便是他最先的倡议。
梁九并不开口,心中暗想:“此人近年来与我假意相交,无非想借我帮势力,偿其私欲。几月前他极力怂恿我来少林寻衅,我便知他别有用心,乃是受人驱使。当时我应承其请,正为了查出幕后主使,却不料这幕后之人神通广大,竟邀来这么多旁门人物。此时我若向少林率先挑战,群僧必以我为罪魁,一旦相斗,两下俱损,那时幕后之人跳将出来,说不得将少林、丐帮一并灭在嵩山。”耳听妙清在身边不住催促,只是假意点头,心中仍想:“众人都道少林僧偷习邪技,却谁也摸不清底细。此刻危机四伏,我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相比之下,那幕后之人与少林派都较我帮势力强大,我夹在其间,看似最弱,其实向哪方摇摆,哪方便能大占上风,实可说左右全局,决断胜负。我若坐观二虎之争,任其消耗,则不战而实力渐增,那时出面施威,以势压人,不愁众人不伏首听命。”他先时虽有观望之意,尚存了救助少林之心,这时私欲猛长,已有了落井下石的念头,只待少林派与暗藏之敌两败时,便先诛那幕后之人,随之将少林也踩于脚下。
妙清说了半天,见他始终哼哈着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