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少爷。”
听见书童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李甲低头惊呼一声,宣纸上几滴黑色的墨汁晕染开来,随意洒脱,像是一副丹青水墨画。
他微微蹙了蹙眉,放下握在手中的毛笔,翻了几张一看,结果全都被浸透了。他揉了揉眼角,将那几张被污染的宣纸揉成一团,放在书案的一脚。拍了拍变得有些木讷的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走,深吸了口气,将放纵的心情慢慢地收了回来,镇定下来,重新拿了张宣纸,握着毛笔的手探了出去,优雅的蘸了蘸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墨汁,细软的狼毫笔尖落了下来,白皙的宣纸上出现一个个苍劲有力的字迹,动作行云流水。
李甲走在狭长的街道上,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将心中的想法和心思隐藏在了更加遥远的地方,一阵婉转悠扬的琵琶声传来,他才抬起头来仔细地左右张望。
总觉得现在身处的这个地方有些不大对劲,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他犹豫了一下,那三个字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
教坊司。
李甲抠了抠高耸的鼻梁,抛弃了早前的循规蹈矩之后,脸皮变得自然是更厚了,使劲搓一搓,好像上面都能揉出一团泥巴来。
他循着琴声一路而来,看了看,竟是那晚他与柳遇春来过的烟雨阁,不由暗自赞叹一声,这地方当真是卧虎藏龙,怕是也只有钟子期再世才能与之相媲美了。
脑海中迫不及待地想到白居易的琵琶吟: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唏嘘不已,心情颇好的拉了位路人询问道:“请问你可知道,这弹琵琶是哪位?”
“是烟雨阁的杜十娘”路人眼中流露出不屑的神色,一边是对于这种花天酒地的富家公子的厌恶,一边是对于那种长相狐媚的妖女的痛恨。
李甲自动忽略了她的不屑,斑驳的阳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笑了笑,表情柔和。握拳行云流水的俯首作揖:“多谢!”
“妈妈,有客人来了。”
小厮习惯性的微微弯腰,在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面前停了下来,低声通报。女人停下了手中指挥的动作,有些不耐烦的瞪了小厮一眼:“来了你招呼着就好,没看见我正忙着”
“可是,他要见得是媺姑娘。”小厮吞吞吐吐的道,真害怕她一巴掌呼了过来,将自己打个底朝天。
女人掩着嘴角嘻嘻的笑了几声,将手中的粉红色的帕子一甩,抠了抠涂着鲜红的指甲盖:“好吧,那就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想见我的摇钱树。”
李甲一手拿着折扇,一手轻轻地拍在掌心,在原地来回踱步。
没过一会儿,他便看见一个扭着水蛇腰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刚才那位小厮,细看之下,才发现竟是那晚在台上的老鸨。
“可是这位公子?”老鸨盯着李甲上下打量了一遍,点了点头,嘴角忍不住扬起一抹满意的笑意,还好不是歪瓜裂枣,他们家的姑娘可不是谁都攀得起的。她微微回头,目光却还是落在李甲身上,意味深长的问道。
“正是。”
“哦?听我家小四说公子可是要见媺儿的?”
李甲被老鸨直勾勾地目光盯得浑身发毛,不着痕迹的揉了揉身上的鸡皮疙瘩,讪讪地点了点头。
老鸨哼笑了一声,挑了挑眉毛:“那公子应该知道咱家媺儿可是从来不会轻易见人的。”
李甲起先并没有理解她话中的意思,怔愣了一会儿,才缓缓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几张银票,递了过去:“这些够吗?”
“够了、够了”老鸨眼中一亮,流露出贪婪的神色,一把将银票夺了过去,食指伸进嘴里,捻了口唾液,得意洋洋的数着票子,一副市井小民的模样。
“小四,去给媺姑娘通报一声,带着这位爷上去。”
“好嘞,公子请。”小四一边向楼梯走去,一边对着李甲做了个请的姿势。
走上阁楼,小四找了个空着的厢房,推门进去,给他倒了盏茶水:“公子先稍作歇息,小的去给媺姑娘通报一声,让她准备准备在带您过去。”
李甲端着茶杯反复摩挲着,他轻轻抿了口茶,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过去。
“姑娘,妈妈让你准备准备,有位公子想听姑娘唱曲。”小四面无表情的敲了敲门,对于这种事情已经有了很强的免疫力,变得麻木不仁,再也不会像刚开始的时候,总是怀着恻隐之心。
屋里的琵琶声突兀的停了下来,小四将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边后退了几步,微微低着头安静的站在那里。
过儿一会儿,便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杜十娘走了出来。
“走吧”她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散发着浓浓的伤感无奈。
李甲盯着站在门口的杜十娘,缓缓地站了起来,差点将茶水打翻。他手忙脚乱的清理了下,手足无措的挠了挠头,尴尬的笑着,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丢弃了平日里的稳重成熟,俊俏的脸上竟微微泛红。
杜十娘瞧着他笨头笨脑的样子,掩嘴低低娇笑了几声,那样子憨态可掬,竟像是个小丫头一般。他呆呆的,不由间像是痴傻了一样。
“公子,请坐。”
杜十娘轻手轻脚的关上门,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李甲纠结了半天,才吞吞吐吐的说了句:“鄙人姓李明甲,字子先。”
“小女子姓杜名媺,在这院中排行第十,所以他们都叫我十娘。”杜十娘对着他笑了笑,学着她的样子,娇滴滴的道。
第三十四章良辰美景奈何天(4)()
杜十娘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心里握着一块做工精致的玉蝉,她拉了拉盖在腿上的薄毯,留恋的摩挲着光滑圆润的玉蝉。想起初见他时那有些傻兮兮的样子,不由的低低嗤笑一声。
门外一如既往的又传来一阵阵谩骂声,她嘴角的笑容逐渐变得僵硬起来,心中怅然,暗自叹了口气,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疯狂的像是魔鬼一样叫嚣着。
刚开始的时候,李甲用钱撒漫,大差大使,老鸨看在钱的面子上并没有过多抱怨。坐吃山空,不知不觉两人认识已有一年有余,李甲渐渐囊肿空涩,手不应心,带上京的银钱早已所剩无几。老鸨当即变了脸色,觉得自家姑娘同李甲厮混,别的富家巨室慕名而来,都见不到一面,眼看着这摇钱树都变成了赔钱货了。
老鸨没有敲门,直接闯了进来,看见杜十娘悠闲地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妈妈”
杜十娘双手攥紧,小心翼翼地将玉蝉藏了起来,掀开薄毯起身施礼。
“行了行了别整这些虚的。”老鸨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干脆利索的一屁股坐了下去,瞥了一眼神色慵懒的杜十娘,伸手捏了粒葡萄塞进嘴里,一边吐着核一边训斥着:“媺儿,你什么时候打算将那李公子打发了?”
杜十娘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心中升起来的烦闷,忍气吞声的走过去,斟了杯茶水,笑脸相迎的递了过去:“妈妈此言何意?那李公子再者都是客人,若是我们将人撵了出去,让别的有心人知道了去,岂不是会笑话我们。”
老鸨啐了一口,将茶杯重重的摔在桌上,几滴溅了出来,落在了绣花遮布上,大声喝道:“老娘干的就是这赚钱的营生,怎么还想让老娘养着他这个闲人?”
“我们做这种营生的,本就是前门送旧,后门迎新,这才能钱帛成垛。可是你看看,李甲来的这一年,别说新客,就是旧主顾都断了,这哪里是招客,简直就是养了个钟馗老。”
老鸨看了眼闷头坐在那里的杜十娘,分明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左耳进,右耳出,她口干舌燥的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发挥着她的唇舌大功。
“瞧瞧弄的老娘这烟雨阁成了什么模样?有气无烟。”
既然脸皮都已经撕到这个份上了,也没有装下去的必要了。杜十娘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老鸨飞扬跋扈的样子,声音冷冷的道:“那李公子也在妈妈这里花了大把的银子,他可曾短过一丝一毫?”
老鸨被她冰冷的声音吼得怔了怔,显然没想到她会顶嘴,反应过来,被气得失去理智,一巴掌拍在桌上,叉腰怒吼:“好你个杜媺,老娘养着你还要替你这小蹄子养着你的小白脸。行,有本事你叫他拿出些银两,老娘就放了你们俩,到时候你们爱干啥干啥。”
杜十娘心中一喜,面上却不露神色:“妈妈说的可是真的?”
“老娘虽没良心,可是说出去的绝对算数。”
“那妈妈要他多少银钱?”杜十娘试探着问道。
老鸨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挑了挑眉,嘲讽的道:“既然是媺儿替他求情,那就三百两,三日之后,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就像娘说的,李公子现在已经一穷二白,三日难免让人觉得你不是真心实意,十日可好?”
“行,那就十日,若是到时候拿不出银两,那就休怪老娘无情。”
杜十娘拿出纸笔,放在桌上:“妈妈口说无凭,到时有了三百两银子,你却不放人,我们也是没有法子的,就请妈妈写个字据,也省的我们有人赖账。”
老鸨气的胸口起伏不定,原来乖顺的猫咪已经变成了一头精明的老虎,她一把扯过纸笔,一气呵成,没有一丝停顿。
杜十娘拿起写满字迹的宣纸,细细读了一番,满意的笑了笑。
看着杜十娘嘴角隐隐若现的笑容,老鸨这才意识到着了这丫头片子的道,暗叫后悔,却又无可奈何。
“妈妈这十日之内莫要再打扰李公子了,你的话女儿会带到的。”杜十娘微微颔首,无比虔诚的说道,气的老鸨差点呕血而亡。
“看什么看,都没事干了,啊?”老鸨打开门,就看见熙熙攘攘围在一起看热闹的人,咬牙切齿的吼着,似是要把在杜十娘那里受的气全部发泄出来。
众人纷纷散去。
天色已晚,杜十娘挑了挑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灯芯,烛光闹腾的跳跃着,房间内一下子变亮堂起来。她洗漱过后,坐在铜镜前拆着插在发丝中的绢花,一头乌黑柔亮的发丝倾泻而下,像是上好的锦缎,又像是一副晕染开来的水墨丹青。
忽然感觉手上一空,她才从怔愣间回过神来,抬起眼睑,盯着铜镜中映出来的身影,浅浅的笑了笑,柔声道:“回来了。”
“嗯。”李甲点头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梳着她的长发,动作轻柔。
“刚才在想什么呢?那么认真,我进来都不知道。”
杜十娘强压下心头的喜悦,微微摇了摇头,决定等一会再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她俏皮的眨了眨眼睛:“没什么,今天外面都有什么趣事,说来听听。”
李甲手上的动作一顿,想起今日书童拿回来的那封家信,缓缓地叹了口气,心中怅然若失。
“怎么了?”杜十娘这才发现李甲有些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样子,站了起来,看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担忧的问道。
“不要担心了,没什么。”李甲目光紧紧地盯着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越发娇美的杜十娘,伸手怜惜的揉了揉她的脸颊,不想让她担忧,矢口否认。
既然他不想说,杜十娘也没有穷追不舍的追问,她笑了笑,眉眼弯弯,伸手牵着他略显粗糙的手,脸色微微泛红:“诺,你看这是什么?”
她将一个叠的方方正正的纸条放在李甲手心,点了点他疑惑的蹙起的剑眉。
李甲打开纸条,仔细地读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再说起话来竟有些口吃:“这这是真真的吗?”
杜十娘瞧着他傻乎乎的样子,不由嗤笑着点了点头。
他兴奋地一把抱住了杜十娘,开心的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口中喃喃的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两人相拥的身影映在贴着剪纸的窗柩上,像是一对脖颈相交的鸳鸯般。
第三十五章良辰美景奈何天(5)()
李甲不时地抬头看着依旧紧闭的大门,他心中有些打鼓,不确定柳遇春是否会帮自己,他总是旁敲侧击的表示,教坊司就是个吃人不眨眼的地方,可自己还是一头栽了进去。
“李公子,请跟我来。”
小厮打断了李甲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带着他一路来到了书房门口。伸手轻轻敲了敲门扉,对着里面的人恭敬地道:“少爷,李公子来了。”
“进来吧。”里面传来柳遇春自信的声音。
柳遇春缓缓地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书本,起身对着李甲躬身施礼,动作优雅,行云流水。
“子先兄。”
虽然外面阳光普照,但李甲却觉得浑身发冷,自己脸上已经多久没有出现过如此光彩照人的神色,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一段时间生活的心酸和情感上的压力,早已浸透了他所有的骄傲,深入骨髓,那张英俊的面孔,总是在独自一人的时候,不自觉的流露出悲伤的神情。
两人坐了下来,柳遇春朝着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微微点了点头,鱼贯而出,将门顺便关上。
“子先兄,怎么了?”
李甲左右踌躇,手指无措的搅在一起,有些为难的开口:“柳兄可否借我些银票?”
柳遇春自是了解他的情况,眉头不自觉的皱了皱:“这个是没问题的,不过”他抬起眼睑目光紧紧地盯着李甲,观察着他的神色,并不希望他有所隐瞒:“子先兄可否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李甲喉咙滚动了两下,紧张的时候不自觉的吞着口水,他咬了咬薄唇,为难道:“我再要一百五十两就可以给十娘赎身了。”
柳遇春怔了怔,没想到居然真的是这个荒谬到离谱的原因,他气愤的蹭的一下子从凳子上窜了起来,指着他压低了声音痛心疾首的训斥道:“你,你怎可变得如此堕落?那个女人真的值得你如此?我看你当真是昏了头了。”
“值得,她值得。”李甲嘴角缓缓勾起,柔声道。
“我看你当真是魔障了”柳遇春赶紧扶着椅子坐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现在两腿发软,感叹一声,果然年轻才是本钱,年纪再大点,恐怕被他这一气,直接驾鹤西去了。
小厮进来给两人斟茶,他们很有默契的没有再谈这个话题,只是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柳遇春呷了口茶,消散了凝聚在胸口中的火气。两人都坐在那里,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不知多久,李甲缓缓地掏出几张银票,放在桌上,推到柳遇春面前:“这是十娘给我的”
他依旧清清楚楚的记得几日前,杜十娘将碎银拿给他时眼中的雀跃。
柳遇春看了一眼像个闷葫芦一样的李甲,才将实现落在了折叠整齐的银票上,伸手拿了起来,上面仿佛还带着余温,他仔细地确认,发现确实是真的,不由得缓缓叹了口气,这世间的痴男怨女,最后能相安无事,白头到老的人,又有几个?
他将银票递了过,无能为力的摇了摇头,口中的声音却没有了刚才的愤怒:“遇见如此聪慧的女子,不论是谁怕是都会栽在上面吧!”
“若是她真心实意的对你,那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反对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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