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午间。
太阳很好,熟悉的海风味道和海鸥的鸣声一道从窗户外飘进来,她伸手揉了揉自己涩得发疼的眼睛,翻身下床拉开了门。
外间正吃饭的四人动作几乎同时顿住,沈红叶更是差点连筷子都掉了下来,最后还是叶孤城先出的声,“睡醒了?”
“嗯。”她走过去在他们留给自己的座位边坐下,拿起面前的筷子,刚要去夹虾仁,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站了起来。
“哎!”丁灵琳见她又要往房间里跑,顿时着急。
叶孤城却抿了抿唇,夹了那个虾仁扔到她碗里去,“她应该是想起来自己忘了洗漱。”
果不其然,又过片刻后叶展颜便从里面重新出来了。
她的确梳洗了一下,起码让眼睛舒服了许多,再坐下时见到自己碗里的虾仁还笑了笑,虽然弧度很浅。
这顿饭吃得相当沉默,但叶展颜还挺庆幸他们没一个人再试图安慰自己,安安静静地吃完了后才放下碗筷。
可惜这动作一做,他们又瞬间全看了过来,她有点无言,好一会儿后才开口道:“我去海边走走。”
沈红叶大概想说什么,被叶孤城及时按住了。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他才出声:“让她一个人待会儿,没事的。”
这屋子里的四个人,他的确是最能哄好叶展颜的一个,他都这么说了,剩余三个也只能照做。
不过饶是如此,吃过饭后,丁灵琳还是忧心忡忡地拉着叶孤城道:“颜颜最听你的话,你多劝劝她。”
叶孤城心想她哪里是听我的话,不过是知道从小到大干过的惹我生气的事最多而已。
“哎,这次你和颜颜多处处,她这个时候最需要陪伴了。”丁灵琳又叹一口气。
听懂了她弦外之音的叶孤城一时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犹豫着道:“丁伯母,有件事您可能不知道。”
丁灵琳:“?”
叶孤城面无表情:“我在她心里性别是剑。”
其实反过来说,叶展颜在他心里也不是个会让他产生什么长辈们期待之中的情愫的人。
对叶孤城来说,她大概永远都是那个弄破了自己的衣裳还敢在道歉时偷偷瞪他的小妹妹。
当然,既是当妹妹看了,他自然也是希望她能如她的名字一样过得开怀一些的。
叶展颜在自己练轻功时常去的断崖上坐着,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也没回头,而是继续自顾自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和下面汹涌的海面。
海水不停歇地一次次涌来,浪花拍打在礁石上,发出哗啦声响,良久她才听到身后那个人出声道:“这里风大。”
“都一样。”她回过头朝他笑了笑,伸手拢了一下被海风吹乱的长发,而后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低声继续道,“我能不能去飞仙岛住几日?”
叶孤城明白她的意思。
她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惹人担忧,尤其是丁灵琳,这两日眉头就不曾舒展过,所以她才想着去飞仙岛住几日。
一来家人们不会不放心,二来也不用再让他们看在眼里跟着一道难受。
叶孤城自然说好。
西门吹雪战平邀月从移花宫全身而退的事传到南海时已是初夏时节。
叶展颜还是从城主府侍女们的议论中知道的这件事。
她觉得奇怪,西门吹雪为何会去移花宫同邀月打架?虽说邀月的剑术也相当不错,但移花宫最出名的不还是那套名为移花接玉的掌法吗?
这疑问一说出口,那几个侍女立刻面面相觑起来,一个都不敢再开口。
叶展颜更奇怪了:“你们怎么回事?”
侍女们全都低着头,但还是被她看得如坐针毡,最终还是练剑回来的叶孤城及时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怎么了?”
叶展颜道:“我刚听她们说,西门吹雪去了移花宫,还战平了邀月,觉得有些奇怪而已。”
“”叶孤城知道她们不敢开口的原因了,摆了摆手让她们退下。
侍女们如获大赦地出去了,叶展颜抬头看他表情,挑了挑眉:“所以你知道为什么?”
叶孤城在她边上坐下来,沉声道:“我不知道,我只听说了些传言。”
“什么传言?”她问。
“江湖上都说燕南天的失踪可能和移花宫有关。”他顿了顿,“至于西门吹雪,据说是为了你才上移花宫去质问邀月的。”
叶展颜惊讶得连嘴都没合上,好一会儿才幽幽道:“这也传得太离谱了吧。”
她才不信西门吹雪有这么闲呢!
可是叶孤城却在喝了一口茶后又接着说道:“的确离谱,但这消息据说是从陆小凤那边传出来的。”
这下叶展颜直接打翻了茶杯,温热的茶水洒了一桌,但她已顾不得去收拾,“你说谁传出来的?!”
“陆小凤。”叶孤城似乎还嫌一遍不够,又重复道,“那个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叶展颜:“”
天哪,西门吹雪还真有这么闲?
见她还是一脸惊诧,叶孤城叹了一口气,伸手替她扶正了茶盏,“西门吹雪的事先不提,关于燕南天――”
她咬了咬唇没出声。
“你打算怎么办?”
叶展颜看着他的表情,没来由地就烦躁了起来。
事实上早在回到南海那日她就从丁灵琳那里知道了俞五查到的消息,确认了江枫那个叫江琴的书童的确有问题。
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西门吹雪能战平邀月,那就意味着邀月的功夫是绝对不及燕南天的,她还能逼着燕南天去写那两个字不成?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诚实道,“现在想想,他好像的确从没真正信任过我,查情人箭时是这样,找江枫时也是这样,甚至消失不知所踪时也是这样。”
说到最后时她几乎是在苦笑了。
叶孤城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他从没喜欢过人,也无法设身处地明白她的感受,只好伸手揉她脑袋,如同叶开夫妇期望的那样劝道:“那就别去想了。”
说是这么说,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无非是句空话。
因为叶展颜根本不可能不去想这件事。
她本是爱笑的,这段日子却几乎不曾露出过欢颜,偶尔扯动嘴角,也是勉强得叫人不忍去看的笑容。
钝刀割肉才是最痛的,叶孤城觉得这样不行,叶展颜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她就该笑得比谁都神采飞扬,叫所有人仰望。
“笑笑。”他忽然喊了她一声。
“嗯?”叶展颜抬起眼来。
“既然放不下,还是去找吧。”叶孤城说,“他不信你,所以你便也不信他吗?”
叶展颜沉默了片刻,许久之后才应声道:“你知不知道我娘是想你劝我别再想着这件事了啊?”
叶孤城当然知道。
可他更知道叶展颜现在需要的是什么,这件事在她心里是一件尚未了断的事,以她的性格,是不可能这样忘记的。
“只有搞明白了,你才能不再去想。”他说得笃定。
叶展颜定定地看着他,最后还是在他的目光里败下阵来。
“你说得对。”她颓然道,“可是连俞帮主都找不到他。”
“若真彻底寻不到了,那也可告一段落。”叶孤城说。
他当然不是想让叶展颜一辈子吊死在这棵树上,换言之他其实只是想让她早日死心罢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表情难得如此认真而担忧,叶展颜盯了会儿,忽然忍不住问道:“若真是他辜负了我怎么办?”
“教训他。”他一本正经。
她总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算了,你打不过他。”
叶孤城:“”
行了,笑了就好。
不过纵使他支持了她亲自去解决这件事,在听说她要再上中原去时,丁灵琳还是极力反对。
“他不是不要你等他吗,你还回去?!”
叶展颜揉了揉太阳穴,瞥了叶孤城一眼,见他并没有帮自己说几句的意思,只好走过去抱住丁灵琳,趴在她肩膀上软声道:“娘――”
叶开倒是比较理解她的选择,在她撒完娇之后,又嘱咐了一句:“既然要去,就顺便去向西门公子好好道一声谢。”
他不提还好,一提叶展颜又想起了自己躲在房梁上时听到的白云城侍女们议论的种种江湖传言,顿时头都大了。
但这事吧,哪怕她再怎么觉得不合常理,也的确发生了。
“我知道。”叶展颜点过头后,又凑过去搂了叶开一下。
沈红叶悄悄拉住叶孤城的袖子,低声问:“叶大哥你真的希望姐姐去找那个燕南天啊?”
叶孤城哭笑不得,沈红叶仿佛从小就认定了他和叶展颜有点什么,在叶展颜这趟回来前还曾对着他的侍女龇牙咧嘴放过诸如你远不如我姐姐好看的狠话,让他大为头痛。
“不论如何,总得有个了断。”他对沈红叶认真道。
沈红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是看表情似乎仍是有些不太乐意。
不过他再不乐意,叶展颜也还是在两日后重新离开了南海。
其实燕南天从离开太原到消失不知所踪不过二十日,脚力再快,应该也走不了太远,可惜她那时被江琴给她的那两样东西给彻底气昏了头脑,伤心难过之下,反倒是错过了找人的最好机会。
路过江城时又值盛夏,花繁树茂,闷热得恼人。
叶展颜去杜老头的面摊上吃了一碗面,而后拐去城西拜访了一下俞五。
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给她的打击太大,时隔大半年再见到她,俞五总觉得她比当初要沉静了不少。
得知她打算找下去,俞五沉吟了片刻,诚恳道:“那我送你一块可以差遣丐帮弟子的令牌。”
这个人情送得可算是太大了,但她又的确需要,最后只好在接过时认真道谢,并保证道:“俞帮主日后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还请尽管开口。”
俞五叹气:“燕大侠是个顶天立地的人,那些江湖传言我是不信的,我同你一样想找到他。”
叶展颜这一路上听了那么多千奇百怪的传言,此时再听到俞五直接提到这个名字倒也十分平静,她点点头:“我知道。”
“可惜还是让那个江琴跑了。”俞五遗憾道。
江琴的下落要查还勉强算是有点线索,但燕南天就好像已从人间蒸发了似的,她一路北上费尽力气都寻不到他半点踪迹。
这种一直在做无用功的无力感在抵达太原时攀至顶峰,以至于上万梅山庄去道谢时,叶展颜都是抱着一腔焦躁的。
出乎她意料的是,陆小凤居然也在。
这个时节的万梅山庄没有梅花,也没有结冰的湖,但居然还有酒。
叶展颜还记得陆小凤上回说的西门吹雪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酿酒的事,所以在喝第一口之前,她都以为那是陆小凤买的。
不过这沁着梅香的酒一入口,她便尝了出来,这是西门吹雪的手笔。
西门吹雪就坐在她对面,见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沉默着给她又倒上。
向来话多的陆小凤这回不知到底怎么了,居然也只顾着闷头喝,气氛一时安静得几近诡异。
叶展颜在南海的时候被叶孤城勒令不准借酒浇愁,后来一路寻过来,独自一人去了许多地方,找人还来不及,也没什么喝酒的兴致。可此时开了个头后,倒是有些停不住了。
到后来都不用西门吹雪帮她添,她几乎是每喝一杯就立刻给自己续上。
再好的酒量也经不住这种喝法。半个时辰后,她就醉得不轻了,眼神涣散地撑着额头,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陆小凤悄悄扭头去看西门吹雪,却不想被抓了个正着,只好摸摸鼻子低声道:“别喝了吧?”
西门吹雪还没回答,叶展颜就放下了手又拿过酒壶,嚷道:“喝!”
陆小凤:“”
“不如明日再继续?”他试探着问她,“我看你这一路奔波,也累得很,倒不如先去睡个好觉。”
叶展颜好像根本没听见这句话一样,倒完了酒讲酒壶塞进他手里,用一种不容拒绝地口吻对他道:“一起喝。”
“好好好一起喝。”陆小凤认命地陪着她继续。
之后两人便更没顾忌,一直喝到月上中天才堪堪停下,还是因为没酒了。
所幸酒品都不差,没干出什么在别人家发酒疯的丢脸事来。
西门吹雪喝得最少,自然也最清醒。
他看着歪在桌上的这两人,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唤侍女过来带叶展颜去休息,至于陆小凤――
“对了!”她忽然就坐直了身体,然而到底醉得厉害,片刻之后又开始摇摇晃晃。
西门吹雪被她这一声吓了一跳,连原本要唤侍女来的事都忘了。
灯火下少女爬满酒意的脸庞精致得像一幅画,一开口又有带着梅香的酒气扑面而来,锦缎般的乌黑长发随着她动作从耳后滑落,霎时遮住她小半张脸,而她大约是觉得不舒服,皱着眉胡乱拨弄了一下,最后才撑着泛满红晕的脸开口道:“我我竟忘了我是来道谢的”
西门吹雪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喉间那句“不用”不知为何就卡住了。
“不过”她表情忽然又变得苦恼起来,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才继续道,“邀月这种以后还是、还是不要去招惹了!”
“嗯。”西门吹雪看她又是一副要醉过去的模样,怕她这样晃来晃去把自己给摔了,便忍不住伸手扶了她一把。
醉酒时的叶展颜多了不少表情,总算能和西门吹雪记忆中的模样重合起几分,再想到她今日来叩门时风尘仆仆的疲惫眼神,西门吹雪没来由地不爽了起来,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不爽什么。
“江湖上都说”她停顿片刻,像是觉得好笑一般撇了撇嘴,而后接着道,“都说你是喜欢我才去的移花宫诶”
因为扶着她的缘故,此刻的西门吹雪离她很近,四目相对之下,他仿佛从那双汪着水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再认真不过的神情,脑海里瞬间转过无数个画面和想法,从初遇至今,转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竟鬼使神差般地开口承认了她口中的传言:“是。”
他话音刚落,桌下便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原本还好好地趴在那的陆小凤,竟已摔到地上去了。
陆小凤的眼神可比叶展颜清明多了,甚至看向他时充满了惊恐:“西门你可想清楚了啊!燕南天他只是失踪,可还没死呢!”
西门吹雪:“”
等他再回神看向叶展颜时,只见她已趴在桌边睡了过去,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方才到底问了一个怎样的问题。
叶展颜的确不记得自己醉过去后干过点什么说过点什么,能想起来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自己拉着陆小凤一杯接一杯往下喝。
她已经许久不曾睡得这般好了,没有半夜忽然醒转、也没有做噩梦地一觉至天明,以至于醒来后看到房间内的陈设还有些懵。
睡了这么久,虽然舒服,却也难免气闷。
叶展颜下床去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而后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
晋地已是深秋,窗框上结了一层薄霜,触手冰凉,寒风扑面而来,虽不至刺骨,却也叫人连最后一点残留的睡意都蓄不住了。
叶展颜心不在焉地揉了揉自己干涩的脸,下一刻,她听到一阵肃杀的风声。
她循着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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