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医生看来很久没和这些老同学往来了。他问起郭颖和谢晓婷的近况,我说郭颖在国外读博士,谢晓婷现在生活得挺惨的……对卓然的这两位同学兼室友,吴医生显得挺有感情,他说她俩经常照顾卓然。
吴医生向我要了谢晓婷的电话,竟当场就拨了过去,我听见他邀请谢晓婷现在就来他家聚一聚。
之后,我和吴医生面对面地坐了下来,一时竟默默无语。我点燃了香烟,喷出一口烟来。我的眼光从卓然的照片上移开,无意之中又看见了一把黑雨伞立在屋角,上次来这里时就看见过一次。
“严永桥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说,“我怀疑我遇到的幽灵是有人伪装的。”
吴医生眼睛望着地面说:“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不管他是人是鬼,再出现时抓住他就清楚了。”
我说:“要是真有幽灵,那你也该看见卓然了。”
吴医生抬起头来,表情悲伤地说:“她母亲看见过,但我知道这是老人家的幻觉,要么是梦。她母亲太不幸了,这样好的女儿没有了。我每月都去看望她母亲一次,她现在把我看做了她的儿子。我说我就做你的儿子吧,说来奇怪,我每次去看望卓然的老母亲,还真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吴医生的话带给人一种有点凄凉的感动,但是,我心里压着正面临的种种悬疑,忍不住还是要问:“现在那个叫夏宇的病人,收到的冥钱上怎么会出现卓然的名字呢?”
吴医生仿佛做梦似的一惊,说:“这事也许不是真的,精神病人遇见的事,很多都是虚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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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夏宇的妻子小娅能够证明这件事是真的呀。”我说,“小娅的精神应该没有毛病吧。”
“谁知道呢?”吴医生突然显得有点烦躁,“这个女人讲的话也不可信。”
吴医生的话没有多少道理了。我幸好没讲出听见他折磨夏宇的事,我觉得这之中的蹊跷他会守口如瓶的。
我的心里开始乱起来,正在这时,谢晓婷赶来了。
她走进门,看见屋里的景象便流泪了。她走到卓然的相架前,用手抚摸着照片上卓然的脸。吴医生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我看见他的眼睛也湿了。
我想,郭颖给我讲述校园故事的时候,不会想到有今天这一幕吧。
谢晓婷仍然穿着那天我见到她时的那一套西服套裙,漂亮而憔悴。吴医生和她聊起了同学们的行踪,但问到她自己的情况时,谢晓婷却回答得很简单。“还可以,”她说,“给路波打工嘛,都是老同学了,她还是挺照顾我的。”她不知道,关于她丈夫入狱、她独自带着五岁的儿子艰难生活的情况,我已经给吴医生讲了。
吴医生和她聊了一会儿,便进到里屋,拿出一个信封来递给谢晓婷,说是对卓然的室友的一点心意。谢晓婷打开信封看见厚厚的一叠钱,坚决不收,吴医生要她一定收下,然后将信封强行放进谢晓婷的提包里了。
在接下来的谈话里,谢晓婷提议明年清明节大家一起去给卓然上坟,当她的眼光和我相遇时,我说:“明年清明,我也去。”
从傍晚开始,大朵大朵的乌云便从天边不断爬上头顶,它们粘合在一起,将天空中有亮光的缝隙完全封闭了。可一直到天黑,这暴雨却将下未下,空气潮湿而闷热。
我坐在住院楼外的石栏上,突然感到我面临的种种离奇事件很可能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了。既然这样,我还呆在这医院里干什么呢?我应该回家去了,回去继续写郭颖给我讲述的故事,并且把我现在的经历作为这个故事的后续。
但是,那个拎着黑雨伞的不速之客还会来敲门吗?严永桥,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在那本书中知道董枫的。据说精神病人并不是整个糊涂,他的神经中有清醒的部分,正是这一部分神经使他能打听到我的地址,并且找上门来作了一番貌似合理的谈话。当然,他的谈话,我与董枫沟通后,知道纯属妄想。
一滴冰凉的雨水打在我的额头上,不堪重负的云层在漆黑的夜空中很快就要倾下一场暴雨了。我回到住院楼里的小屋,从吴医生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凑着床头灯看起来。我用这种方法消磨睡前的时间,这种让我半懂不懂的医学书最能让我的眼皮发沉。我发现这就是那本曾经夹有卓然的照片的书,吴医生后来将这照片悄悄取走了,可能是不想让我看见吧。
窗外突然雨声大作,雷声由远而近。一道强烈的闪电,震得室内的灯光也忽闪了几下。我赶快熄了灯,躺上床准备睡觉。
暴雨在外面响成一团,室内却显得更安静了。我闭上眼听着这气势非凡的雨声,发觉这响成一片的声音其实很单调,像火车运行一样,打在树丛中的雨声也是毫无变化的。突然,这“哗哗”的雨声中增加了另一种声音,“咔咔咔”,我反应过来,这不是雨声,而是有人在拨弄我的窗户。
我屏住呼吸,在暗黑中听着这声音。我想起了上次在窗玻璃上看见的严永桥的面容,这幽灵又来找我了吗?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于是,我从床上坐起来,在黑暗中对着窗户的方向说道:“请进来吧,我很愿意见到你。”
正在拨弄窗户的声音骤然停了下来。我又补充道:“从前面进来吧,我给你开门。”
我真的起了床,开了门,让它虚掩着,然后,我就坐在椅子上,对着门的方向,等待这个神秘影子的出现。我想不管他是人是鬼,如果我们能谈一谈,什么事都会搞清楚的。
走廊上一直没有脚步声,但是我仍然神经紧张地盯着虚掩的门,因为我不知道他的到来是不是没有脚步声的。
突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声,那声音撕心裂肺,令人毛骨悚然。我跳起来打开房门,辨别出那尖叫是从女病区的方向传来的。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黑屋子,张江这几夜都呆在里面等着和幽灵遭遇。完了!出事了。我冲出房门便向女病区跑去。
女病区的小铁门已经打开,走廊上的灯也已全部开亮,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正在呵斥一个老妇人,叫她立即回病房去。那妇人嘶叫着,像一头母兽。
正在人堆里的董枫看见了我。她走过来对我说,这就是那个有着受害妄想的女病人,她刚才突然冲出病房大吼大叫,还用手不断地指窗户,其实窗外什么也没有,也许是雨声太大刺激了她的神经。
我心里一惊,窗户外有没有什么,谁说得准呢?只是这个精神病人不能正确表达罢了。而且,她就住在黑屋子的隔壁,她的受惊让我感到真有什么出现。
“张江怎么样?”我悄悄向董枫道。
董枫向黑屋子努了努嘴说:“没事,他还呆在里面呢。外面闹成这样,他不便出来露面,因为,我们不愿意让别的医生护士知道这件事。”
老妇人被推回了病房,一个护士从托盘里拿起注射器给她打了一针。然后,走廊上的灯被逐个关闭,医生护士们重新回到值班室去。
我也走出女病区回我的小屋。我走下幽暗的楼梯,在经过门厅的时候,突然看见住院楼外面的空地上,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在雨中。我迟疑了一下,脚下一绊,是一件病人穿的条纹住院服,它被扔在地上,黑乎乎的一团。现在我看清那雨中的人影了,是一个脱得一丝不挂的女人,她站在雨中,双手举过头,像在施展求雨的巫术一样,好像还在不停地喊叫,但雨声太大,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糟了,一定是刚才女病区的小铁门打开后,有病人趁机溜了出来。我回头对着值班室大声喊叫,说有病人跑出来了,楼梯上立即一阵乱响,好几个医生护士跑下来。他们将这个病人从雨中架了回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听见这个长头发的女病人嘴里不停地说:“你以为我是疯子吗,我是花仙……”
看着精神疾患将人变形为这样,我心里生出一种悲凉。我沿着走廊向我的小屋走去。门半开着,里面有灯光,这是我刚才出门时忘了关灯。我推开门一步走了进去,天哪,一个浑身黑色的人正背对着我站在屋里!我在那一瞬间有点头晕,仿佛撞到了一堵黑墙上。
“谁?”我冲出喉咙的声音在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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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被这喝问惊了一下,回过头来,是吴医生!他穿着一件长长的黑雨衣,上面还有雨水在滴落。
“我刚到住院楼外面转了一圈。”他说,“我总觉得下大雨的时候,那个貌似严永桥的人最可能出现。上次,这幽灵来家里找你,不就是在一个下暴雨的夜里么?”
吴医生的执着让我吃惊,同时也让我糊涂。因为有时候,我认为吴医生与这个幽灵有着某种界限不明的联系,有时候又感到他们势不两立。
灯光下,我看见吴医生的眼里布着细细的血丝,我不知这是未睡好觉的缘故,还是一种恐惧或仇恨在他眼里燃烧。
这天晚上,一场这个夏季少有的大暴雨一直下到后半夜,其间夹杂着雪亮的闪电和隆隆的雷声。吴医生早离开这屋子值夜班去了,可那件淌水的黑色胶雨衣他脱下后却挂在了门后,以至于每道闪电从窗缝里刺进来时,照见门后就像站了一个人在那里似的。
迷迷糊糊中,轰响的雨声使我梦见自己在一座工厂里走着,大工业时代的那种工厂,无数烧着柴油的机器在轰鸣,皮带和轮子高速旋转,钢铁的齿轮一个咬着一个。突然,旋转的齿轮和皮带之间卷出一张人的脸来,这脸血肉模糊,但嘴还在动,像一条濒死的鱼。
我在惊恐中醒来,黑暗中听见屋外的暴雨正下得地动山摇。我想,这医院外面的那条獾河一定涨水了,甚至已经涨上岸来,将一些草叶树枝推到了医院的围墙边。这座背靠大河、面向高速公路的精神病院,今夜我置身于此深感风雨飘摇。
已经是后半夜了,雨势终于渐弱渐小,夜正在恢复它深邃的寂静。突然,一声凄厉的女人的哭叫声隐隐传来,我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那一刻,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会产生发生了严重事件的直觉。我跑得太快了,一直到跑进了女病区的走廊,才听见背后很远的值班室有人开门询问的声音。
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叫声此刻近在咫尺,听来让人发颤。我在走廊上转了一个弯,天哪,那声音是从黑屋子里出来的!我双腿有点发抖地跑了过去,黑屋子的门大开着,地上滚落着一支亮着的手电筒,它射出的光斜斜地在墙角打出一个圆圈。半明半暗中,一个穿白衣的女人正跪在地上哭叫。
“董枫!”我万分吃惊地认出了这个女人。
董枫扑在了我的身上。“张江死了!张江死了!”她嚎叫着,浑身发抖。
我感到脑袋里“嗡”的一声,我急速推开董枫,捡起地上的手电,对着一团黑糊糊的人影照去。
张江仰躺在地上,胸口淌出的鲜血将T恤衫也染红了半边。他双眼紧闭,大张着嘴,像是在一种极为恐怖的袭击下死去。
“我刚发现的,”董枫哭着说,“我听见他守在这屋里一直没有动静,我担心他睡着了着凉,便来看看,没想到……”董枫大哭起来,身子摇了摇像要倒下,我赶快扶住她。
这时,值班室的医生和护士已经嚷嚷着赶到了。这场面使所有的人目瞪口呆,他们七嘴八舌地问着我和董枫,但我们像呆了一样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看见小翟护士在门边发抖,只有吴医生冷静地在张江身边蹲下,我看见手电的光在张江身上晃着。
“他还没死!”吴医生叫道。
我们都拥了过去。吴医生冷静地说:“拿担架来,赶快抢救。”
当夜,经简单地包扎后,张江被送到另外的综合性医院去抢救了。看着闪烁着红灯的救护车鸣叫着远去,我和董枫站在住院楼外的空地上,浑身浸透了后半夜的凉意。
我和董枫是在救护车启动前被吴医生叫下车的。“你俩去保护现场,”他说,“我和小翟送张江去抢救就行了。”
这一刻,我们有点昏头昏脑的,不知道哪件事更重要。我和董枫回到病区,将走廊上所有的灯都开亮,然后,我们守在黑屋子门口,等着警察的到来。
“呜呜,”董枫又哭了起来,“是我害了他,我不该让他整夜守在这里。他太想抓住那个潜进黑屋子的人了……”
我问:“这之前你没听见什么动静?”
董枫说:“雨下得太大了,我在值班室什么也没听见。他守在这屋里已经是第三夜了,前两夜什么事也没发生。每天后半夜我都悄悄去看他的,他还说看来不会发生什么,真可以在这里睡觉了。他胆子真大。他说他这样做是因为爱我,想替我抓住那个吓我的人。没想到会发生这样可怕的事,我想他当时一定是睡着了,在睁开眼的时候才发现可怕的东西,因此来不及反抗。不然,他那样高大强壮,不会轻易就倒下的。”
这时,楼外响起了急促的汽车刹车声。紧接着,一群警察“咚咚咚”地向这里走来。他们先站在黑屋子门口向里张望,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若干支手电将屋里照得雪亮。我看张江刚才倒下的地上还留有一滩血迹。照相机的闪光灯不断在屋里明灭。
“是从后窗爬进来的。”我听见一个警察说,“将脚印收留下来,轻一点,嗬,这双脚还挺大的……”
稍后,一个高个子警察开始询问董枫,另一个警察在旁边作记录。当董枫谈到以前曾看见这长期闲置的病房里有一个正在梳头的女人时,高个子警察的眉头皱了皱。我想,这种近似于鬼怪的案子,他们也许很少遇到。
完了,他们说立即到医院去,如果张江能活过来,那么他的讲述是最关键的东西。临走,他们将黑屋子的门关上,说是不要让人进去,也许明天他们还会来补充察看的。
天快亮的时候,守护张江的小翟护士回来了。
“怎么样?”我和董枫急切地问道。
“已经抢救过来了。”小翟说,“但他暂时还不能说话。很危险的,差一点就伤到心脏。是用一种圆锥型的利器刺进胸部的,警察说是雨伞的金属伞尖,因为他们在察看现场时捡到了一小块伞布,想来是张江和凶手搏斗时撕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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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把黑色的雨伞,漆黑的伞布仿佛把夜色都收在其中了,金属的伞尖寒光闪闪……
“吴医生呢?”董枫问。
小翟说吴医生还在医院守着张江,他要等他苏醒过来,好问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小翟说吴医生为此事特别急躁不安,张江在手术室的时候,吴医生便在走廊上走来走去,额头上满是汗水,小翟说从来没看见吴医生这样不冷静过。
董枫急着要赶到张江那里去。天已蒙蒙亮了,我将董枫送上出租车。当时董枫对我不和她一起去感到不解,她不知道我已经另有计划了。
当一个人要去做某种带有冒险性质的事时,那种紧张和兴奋难以言说。那天早晨,我将董枫送上去张江那里的车后,返身便向医院宿舍走去。一夜的暴雨过后,天边出现了红色的晨曦,这种血一样的颜色刺激着我的视觉,我感到心里微微有点发颤。
我来到了吴医生的屋前,顺着墙根摸到了屋子的后面,这里是他的厨房的位置,外面是一个小露台。我翻了进去,厨房的一扇窗户果然没有关死,这是我前两次来他家注意到的。
我进入了吴医生的家。想到他这时正在医院等着张江苏醒,我大胆地开亮了室内的灯,站在屋里审视起来。
事情已经越来越清楚,所谓严永桥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