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英说:“这都怪他自己,不该从医院里跑出来。他倒是撒手就了,可我们孤儿寡母的,好苦啊。”
汪英一边说,一边用衣袖擦眼睛。董枫这时却显得比我镇静,她对汪英说了些安慰的话,并表示要去看看严永桥的坟。
坟就在离房子不远的山坡上,一堆新土还没有长出草来。坟前有一块很简单的墓碑,“严永桥之墓”这几个字使我触目惊心。
这时,光线不知不觉已变得很暗。汪英望了一眼天空说:“要下大雨了,我们回屋里去吧。”
空气已变得很潮湿,耳边是蚊子的嗡嗡声。我们回到屋里,汪英不知从哪里掏出几个鸡蛋来,走到灶台边要给我们煮点吃的,我拦住了她说:“我们一点儿也不饿,别客气了。”
我背对着那张遗像坐着,开始和汪英聊天。
山里的暴雨真是吓人,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满山满岭顿时变成一个轰轰作响的大音箱。这使我们在屋内说话都不得不提高了声音。我问到了这个山里妹子和严永桥的婚姻。是怎么认识的?汪英回答得很简单,只说是严永桥在这里修桥时认识的,就是我们来这里时经过的黑河大桥。五六年前,那里聚集着桥梁公司的几百号人,每逢鹰岩乡赶场时,这些修桥的工人便和满场镇的山民挤在一起,街上的生意都好了许多。严永桥就是在这个集镇上认识了汪英,并且很快便结了婚。
汪英的讲述过于简单,这使我感到她在掩饰什么。并且,讲到严永桥时,她的语气里明显藏有一种冷漠和怨恨,而怀念的话一句也没有。
暴雨急一阵慢一阵,没有停歇的意思,门外的山岭已是黑糊糊的一片。屋里已开了灯,汪英说这电是附近一个小水电站提供的,夏季还可以,到冬季水枯之后,便只有点油灯了。
这场暴雨将我和董枫留在了这深山小屋里,天已黑了下来,只有明天再回去了。晚饭过后,汪英将那个三岁的小儿子抱在大床上哄睡,然后来到堂屋里,陪着我和董枫坐着。很明显,这房子里只有一间卧室,客人是没法在这里留宿的。
我对汪英说:“董枫和你一块儿去睡吧,我就在这堂屋里看看书,一会儿就天亮了,并且,”我指了指屋角的一张竹躺椅说,“实在困了,我还可以在那里躺一躺的。”
汪英不断地表示抱歉,又说没什么书给我看,只有从严永桥的病房里带回的东西中,有几本书,不知我喜不喜欢。
“严永桥在病房里还看书?”我突然来了兴趣。
董枫说:“怎么不可以看?精神病患者在清醒的时候,是什么都知道的,有的还可以下围棋,算计得可精明了。”
“是的是的,”汪英接着说,“他住院三年,我每隔几个月去看望他一次。糊涂的时候,他见着我就很暴躁,说是医生要害死他,他没病,医生拿毒药给他吃等等。清醒的时候,他就呆坐在病床上一言不发,只是要些闲书看。这样,我就在书店随便给他买了几本书。他死后,这些东西我都带回来了。”
今夜只能这样凑合。董枫已去了汪英的卧室,我想着她和汪英还有那个小孩挤在这屋里惟一的大床上,一定也是怪不自在的。我呢?虽说没床可睡,可这间堂屋里却很清静,只是严永桥的遗像在正面墙上让我很不舒服。我在屋里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一大张蓝色的塑料布,我抓起来抖了抖灰尘,便将它蒙在了那个相框上。这样好了,虽然墙上显得怪怪的,但我看不见那张宽额大脸,心里踏实多了。
木凳上放着几本书,是汪英临睡前给我找来的。虽说这是严永桥的遗物,但想到能借此发现严永桥住院期间看些什么书,我便来了一种类似侦探的兴趣。这样,当我伸手拿起一本书时,心里也没有了害怕的感觉。
但是,这本书的封面跳在我眼前的那一瞬,我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哪,这不是我写的那本《死者的眼睛》吗?严永桥住在医院里怎么会喜欢看这种令人恐惧的书?当然,这也许是只读过小学三年级的汪英在书店里随便给他选的。
我知道严永桥为什么知道董枫了,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来我家,因为在《死者的眼睛》这本书里,我们的事都出现在书中,都怪我写得太真实了,明明白白地写出董枫是精神病院的护士,而我是一个对恐怖故事倍感兴趣的作家,这样,读了这书的严永桥便缠上了我,因为他发现了医院黑屋子里的恐怖,或者,他本身就很恐怖,这使我至今不能断定找我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影子?严永桥早已死了,遗像在家中,骨灰在坟里,多么可怕!
我点燃一支香烟,在堂屋里高声地咳嗽了几次,我用这种可怜的办法给自己壮胆。从卧室的门缝里透出了灯光,董枫和汪英显然也还没睡,有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传出。过了一会儿,又传出一个女人呜呜的哭声,是汪英在哭,她们在谈什么呢?
已是半夜过后了,这个深山小屋像是落入了地缝中,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寂静。我听见董枫说“睡吧睡吧”,然后卧室里便熄了灯。
我吸着烟,在堂屋里踱着步子,像一只困兽。这时,卧室门轻轻开了,董枫走了出来,她拉我在屋角坐下,轻声说:“事情都清楚了,严永桥真该死,他害了汪英。”
五年前,十九岁的汪英到鹰岩乡赶场。几年来家里积攒下八十多元钱,让她去给爱听戏曲的老父亲买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汪英在供销社的商店里买好这台宝贝之后,又随不少村民去河边看热闹,这里正在修黑河大桥,吊车入云,机器轰鸣,头戴安全帽的工人来来往往,场面很是壮观。大家都说,桥修好后,过河就方便了。以前这里是一个渡船码头,但涨洪水的时候,渡船也不敢开。现在好了,看的人都在赞叹。
汪英看了一会儿,想到老爹正等着收音机呢,便急忙返身回家。没想到,在回家的路上,有人在那片无人的山谷中强Jian了她。这人就是严永桥。他从大桥工地一直跟踪汪英到了这片山谷,然后将她拖进灌木丛中,解下汪英的细鞋带捆住她两只手的指头,然后扒光她的衣服发泄他的兽欲。事完之后,汪英突然发现刚买的那台半导体收音机在刚才的扭打中被摔破了,她哭起来,要严永桥赔她这收音机。严永桥想了想说,明天你来这街上,我买一台赔你。
当天晚上,汪英躲在屋后冲澡时被嫂子瞧见了,她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乳头也破了,还浸着血。这事瞒不住了,全家人气得跳,她的大哥要去杀了严永桥。后来,大家安静下来,家丑不可外扬,商量了一阵,决定让这人娶了汪英才行,不然到桥梁公司去告他,或者约上亲戚们,把他砸死在黑河里。
董枫说:“严永桥是在逼迫下和汪英结婚的。他拿钱修了这房子,可每月只回来住上几天。后来,他便进了精神病院,一直到死。”
在这青翠的山中,夜雨后的早晨显得特别明亮。汪英起了床,来到堂屋里时,对着蒙在严永桥遗像上的塑料布望了一眼。我赶紧解释说,昨夜我看见他的面孔有些害怕。汪英垂下眼说,没关系,不是怕别人指责,我也早想把那像取了,我恨他!
这时,董枫从屋后的山洞边洗脸回来了,面容红扑扑的。她用眼睛示意我该返程了。毕竟,要走好几公里幽深的山路才到鹰岩乡,在那里搭乘路过的班车到陆城县,然后才能转车回城,够费周折的了。
我想到三年前,汪英和严永桥就是从这条路到省城的精神病院来看病的。而据吴医生讲,当时是汪英患产后抑郁症,严永桥送她到医院的。凑巧的是,吴医生正在给汪英看病时,严永桥突发躁狂型精神分裂症,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
“严永桥发病之前,你发现他有过精神失常的迹象吗?”我显得很随意地问汪英,同时对董枫做了个坐下的手势,表示我还有疑问要了解。
汪英靠在门边说:“这之前他很正常的。修乡场外的那座黑河大桥,他还是个小头目呢。我和他结婚,村里人都说我找了个好丈夫,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得那种病。”
我说:“你生下孩子后,怎么会得抑郁症呢?你当时成天担心孩子会死,有什么原因吗?”
汪英又将眼睛盯着地面,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搞的,成天就担心孩子,心里非常害怕。到后来实在不行了,我父母和大哥就让严永桥带我到省城看病。”
“吴医生很快就治好了你的病?”我问。
“是的,”汪英理了一下头发说,“他给我开了些药,说只是辅助作用,其实,我并没有病。吴医生讲得我心里透明,他说我并没有什么病,担心孩子会死实际上是严永桥给我造成的。因为孩子出生不久,他一回到家又像结婚后那样对待我。我和他在一起后,他一直就这样折磨我。他总要把我的手捆起来,折磨得我要死。我恳求他说,我已是你的老婆了,你不用强迫我也行啊。他却反问我说,这样做你不是感觉更好吗?天哪,这个人全是坏心思。我给嫂子讲过这些事,可嫂子叹了口气说,咱们做女人的,只能听丈夫的了。后来怀上了孩子,我终于有了清静日子。可是,孩子刚生下一个多月,他又照以前那样做了,整夜折磨我,孩子在摇篮里哭他也不管,我又动不了,我总觉得孩子会死在摇篮里。吴医生给我讲得太清楚了,我没有病,都是他给我造成的。”
汪英停顿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说:“你们都是医生,我给你们讲这些也没什么。他住院期间我去看望时,吴医生还给我讲,他这种病是从小就有病根的,不可能完全治好,并且劝我另嫁一个男人好好过日子。他说得倒轻松,男人又没死怎么另嫁人?这在我们山里是不行的,离婚是羞死人的事。现在他死了,我仍然不想再嫁人呢,我想一个人过轻松日子,并且还有孩子,够了。”
“那天在门诊室,他怎么突然就发病了呢?”我还是觉得有疑问。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汪英说,“当时我正在给吴医生讲病情,吴医生听完后,又向他了解情况,说着说着他们就吵了起来。不过我当时感觉严永桥还是很正常的。”
“他们吵些什么呢?”我问。
“好像是关于严永桥有没有精神病的问题。吴医生说生病的是他不是我,严永桥说他胡说八道。吴医生说看你这狂躁劲,病得不轻了。”
“所以,严永桥就去掐吴医生的脖子,”我补充说,“并且,他还举起椅子,砸碎了门诊室的玻璃窗?”
“不对啊,”汪英回忆说,“当时是发生了抓扯,严永桥说他不配做医生,要推他出去,吴医生又在推严永桥,混乱中我看见是吴医生举起椅子砸碎窗户的。我当时惊呆了,什么也说不出来。立即就拥进来很多穿白大褂的人,他们扭住严永桥的胳膊,说这种躁狂型病人太厉害了。他们按住他给他打了一针,然后就架着他,到住院楼去了。”
汪英的回忆让我大为震惊!怎么会是吴医生举起椅子砸碎窗户呢?这不合常理。吴医生给我讲得很清楚,严永桥是个潜伏性的躁狂型精神分裂患者。那天,可能是反复询问汪英的病情刺激了他,使他突然失控而发病。他扑上去掐吴医生的脖子,还举起椅子砸窗玻璃,吴医生说,这是躁狂症的典型表现。住院期间,这人时不时地嚎叫也证明了这一点。
是汪英的记忆有误吗?有可能。当时汪英正在抑郁症期内,严永桥砸窗户的举动让她害怕,她希望这不是严永桥干的,这愿望残留下来以后,便不知不觉修改了她的记忆,以致把这举动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但是,如果汪英的记忆是真实的,又该作何解释呢?吴医生自己砸碎了窗户并说是严永桥干的,无非是想证明严永桥的躁狂症非常严重。当然,窗户砸碎后,拥进门诊室的人谁也不会认为吴医生会这样做。不管怎样,严永桥当时一定很激动,面红耳赤,双手发颤,这些都符合躁狂症的特征,那么,是严永桥砸了窗户,对此谁也不会怀疑。于是,按住他,将镇静剂注射进他的血液,然后架进住院部。镇静剂药效过后,这人一定会狂叫怒骂,于是对他用电击,医疗术语叫“电休克疗法”,接着这人几乎是死过去,醒来后,头脑里非常安静,一片空白,看见医生进来时,听话得像一个乖孩子。
在返城的车上,我的头脑里就堆满这些混乱的想法。一切混乱都从那个雷雨之夜开始,严永桥拎着黑雨伞撞进我的家。而现在,我看见了这人的遗像,和来我家的是同一个人。千真万确,多么可怕!而这人生前是否有精神病呢?汪英的回忆和吴医生的讲述又完全不同,我感到自己卷入的漩涡在扩大,并不断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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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是汪英记错了,”董枫坐在我的旁边说,“吴医生怎么会砸窗户呢?荒诞透顶。”
我侧脸看着董枫,这个有着模特儿身材的女护士此刻也让我感到陌生,我想到了医院的黑屋子和张江撞见的老太婆,我觉得头脑里晕乎乎的一片。
世界上有些东西,要找回它的真相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好比一张纸被烧成灰烬以后,要找回它的原形只会让人陷入绝望。十四年前,卓然由恐惧而导致精神分裂就有些类似于这种情况。因为真相她自己已无法述说,但她的两个同学——郭颖和谢晓婷,显然还留在笼罩过她的阴影中。卓然用过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发夹还遗留在她们的寝室里,再加上遗弃在暗黑的后山中的橡皮手套、像蛇一样滑腻冰凉的丝袜、来去飘浮的身着白纱的女人……这些都让郭颖和谢晓婷夜里失眠。
郭颖给买回的电筒装上了新电池,她执意要去后山探秘,并且,好说歹说把谢晓婷拉在了一起。这天是周末,按习惯谢晓婷是要外出的。在学院的大门外,每到周末的傍晚,就会有锃亮的轿车停在那里接走漂亮的女生,这一事实让同校的男生们气得咬牙切齿。
晚上10点,郭颖和谢晓婷在半明半暗中向后山走去。因为以前发生的玄乎事件都在夜半时分,郭颖认为现在上山还早了点,但谢晓婷直嚷着天气太热,早点上山去凉快凉快。
天气是很闷热,云层很低,说不定有场暴雨。郭颖穿了件黑色的小背心,外罩一件休闲衬衣,这使她的胖身材得到极大的修饰,飘逸之中,顶多是显露丰满而已。谢晓婷穿着一条短裙,上身随便配了一件T恤衫,她的这种曲线优美的身材穿什么衣服都好,女生们最羡慕她的就是这点。
二人结伴而行,引起了一群刚下山的男生的注意。他们向她俩行着注目礼,有人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然后就爆发出一阵杂乱的笑声。
“这些小公鸡,想打鸣也打不好。”谢晓婷对着背后的打闹声说,“别理他们。”
郭颖被刚才那些眼光盯得很不自在,幸好是在夜里,不然会脸红的。当然,白天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些文质彬彬的男生到夜里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厕所里的那些下流文字,很可能就是这些男生写的。”谢晓婷凑在郭颖耳边说,“这些人的雀雀长醒了,慌得很。”
郭颖感到耳朵里嗡的一声,她推了谢晓婷一掌说:“你坏!”
谢晓婷笑着说:“我说的是知识,在医学院读到大二了,你还不知道这些?”
书本上的东西,郭颖当然懂得,即使在做人体解剖实习时,面对人体器官她也从没产生过羞怯感。但这不同,实际接触到异性是另一回事。
她俩一直上到山顶,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