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罗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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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罗的眼睛-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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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人去请医生,但他仍然可以肯定:她死了。
    他不能确切记起他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似乎两者都很强烈。但她曾是他面前
活生生的人,一种自然而然的哀伤感像匕首一样刺痛了他,犹如蒙受到了丧亲之痛。
一种死亡的苦涩突然一下子使先前的神秘变得清晰起来,使他忆起了她那可爱的脸
庞和一本正经的话语,仅仅一刹那间,事故就发生了,像晴天霹雳,像不知从何处
降临的暴雨。那个叛逆的美丽躯体已掉入敞开的电梯之中,在底部跌得粉碎。这是
自杀吗?一个乐观主义者似乎不可能选择这种耻辱的方式。那么是谋杀?但这儿有
谁会在几乎没人的公寓里杀人呢?在一连串急促沙哑的话语中——他本想说大声些,
但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微弱——他问卡隆那家伙刚才去了哪儿,一个低沉、一静、
饱满的声音向他保证在过去的十五分钟里,卡隆一直在向他的天主敬礼。弗兰博听
到这声音时,感觉到了布朗神父的手。他转过黝黑的脸,出人意外地说道:
    “如果他始终在上面,这是谁干的呢?”
    “也许,”布朗神父说,“我们可以上楼找出凶手,警察来之前我们有半个小
时。”
    弗兰博把被谋杀的女继承人的尸体留给医生后,旋即冲入楼梯,奔进写字间,
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于是他又冲进自己的办公室,使他的朋友大吃一惊地看到他的
面孔从来没有这样的苍白。
    “她的妹妹,”弗兰博说道,心情沉重,表情严肃,“她的妹妹好像出去散步
去了。”
    布朗神父点了点头,“我看啊,她可能上楼去了太阳教教主的办公室,”他说,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马上去证实,然后我们再在你的办公室里去讨论一下,不,”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加了一句,“嗳,我要什么时候才会抛掉我的愚蠢?当然,
我们还是先去楼下她们的办公室。”
    弗兰博盯着小个子神父,但还是跟着他下了楼,急匆匆地赶往斯泰西姐妹俩那
空荡荡的房间。在那里,令人难以捉摸的太阳教神父占据了一把红皮大椅子——坐
在入口处,一眼便可看尽楼梯和楼梯的平台——正不慌不忙的等着。事实上他也没
有等得太久,仅仅四分钟之后,三个人就一同拾级走下楼梯,三人唯一相似的地方
是他们那严肃的神情。走在最前面的是简·斯泰西①,死去的女人的妹妹——她刚
才在楼上阿波罗神的临时“神庙”里;第二个是阿波罗教神父自己,他结束了连续
不断的祈祷,昂然地在完美中走下空荡荡的楼梯——他身穿白色法衣、胡须飘然,
一副多雷②画笔下基督离开普雷托利姆③时的形象;第三个就是弗兰博了,他紧感
眉头,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

    注:①简·斯泰西:对这个人物的不寻常的描述暗示了莫泊桑对作者的影响。
    注:②多雷:古斯塔夫·多雷(1832—1883),19世纪后期法国插图画家,其
画像《圣经》(1866)颇负盛名。——译者
    ③普雷托利姆:在基督时代,普雷托利姆是耶路撒冷的罗马地方财政长官的总
部。

    简·斯泰西小姐黑黑的皮肤,扭曲着脸,头发颜色灰得略微过分了一点。她径
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拿出一叠原封不动的白纸,这个简单的动作使所有的人都清
醒过来。如果简是一个罪犯的话,她肯定相当冷血。布朗神父脸上挂着一丝古怪的
笑容,注视着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才开口说话,目光丝毫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先知,”他说,似乎在对卡隆说,“我希望你能讲讲你的宗教。”
    “我将很自豪地为你介绍,”卡隆说道,同时低下他仍戴有金冠的头,“但我
不敢肯定我懂得你是什么意思。”
    “嗯,它就像这样,”布朗神父用他坦白的怀疑方式说道,“我们都受到过这
样的教导,即如果一个人开始就道德败坏的话,那么相当一部分过错都得在他自己
身上去找。但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能够分清哪一个昧着了清晰良知的人,哪一个是
或多或少地充塞着了诡辩良知的人。现在,你真的以为谋杀完全是一种错误吗?”
    “这是指控吗?”卡隆非常冷静地问。
    “不,”布朗同样平和地回答,“这是辩护词。”
    在室内长久的令人吃惊的沉寂中,阿波罗教的鼓动者真的像太阳一样慢慢站了
起来,在此刻的特别沉寂的陪衬下,他的光亮和活力支配了整个屋子,人们可以感
觉到,他或许可能会同样轻易地让自己的魅力占据整个索尔斯堡平原①。他的长袍
服饰似乎将整间屋子都挂满了古典布料;他的英雄史诗般的动作,似乎将其自身无
限地扩散到更广阔的前景中去,而他跟前这个矮小黝黑的现代神父,可就不能不感
觉自惭形秽了:小小的身影活脱就是缺陷,一异物,是一个赫拉斯②的最高辉煌之
中的黑黑的污点。

    注:①索尔斯堡平原:维特郡的白垩质大平原,英格兰考古奇迹巨石林的所在
地,该石林为人造的圆形巨石柱群,建于新石器时代晚期和青铜时代早期(约公元
前1800—前1400)。该巨石柱群的建造,可能是作为膜拜之用,但其宗教性质,尚
无定论。——译者
    ②赫拉斯:古代希腊的名字。

    “我们最终碰面了,凯尔利亚斯③,”太阳教的鼓吹者说,“你和我的教堂是
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现实,我崇拜太阳,而你是太阳的阴影;你是死亡的神父,而我
是活着的上帝。你现在怀疑和诽谤我的工作,这都对你的衣服和信条有利,你的教
堂的全部只是一个黑暗的警察机构;你只不过是一个间谍和侦探,摸索着在有罪的
忏悔中将人们撕得粉碎,无论是背叛罪还是虐待罪。你可以宣布人是有罪的,我也
可以宣布他们无罪;你使他们相信那是罪恶,而我可以使他们相信那是美德。

    注:③凯尔利亚斯:宣布耶稣有罪的高级主教,要求比拉多判处耶稣死刑。

    “邪恶书籍的忠实读者,在我永远打碎你毫无根据的噩梦之前,我还有一句忠
告,一句对你来说并不难于理解的忠告。我对你是否判断我有罪毫不在意,对你称
做耻辱和可怕的绞死之类的事,并不比一个成年人对小儿连环画里残忍的吃人巨妖
更觉得害怕。你说你正给我辩护,但我对这些生命中的海市蜃楼毫不关心,因而我
将给你告发的理由。这儿只有一件事可以说对我不利,我将自己说出来。死去的姑
娘是我的爱人,我的新娘,我们的结合方式,不因为那种接收了过分崇敬的教堂认
可才为合法——那是你所推崇的。我们的结合所依据的法则,比你所能理解的更纯
洁更严肃。她同我一道,从你的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当你孜孜不倦地穿过砖头砌
成的通道和走廊时,我们行走在水晶的宫殿里。嗯,我知道警察、神学家和其他人
总猜想有爱情的地方不久就会有仇恨,因此这地方可以形成你告发的第一要点。但
是第二要点更有力,我并不吝于给你,不仅波琳爱我是事实,而且就在今天早上,
在她死之前,她在她的桌上留下了一份给我和我的教堂50万款项的遗嘱,这也是事
实。来吧,手铐在哪儿?你认为我会担心你对付我的那些愚蠢办法吗?刑罚的苦役
只像是道旁的车站在等着她,绞架只是一辆向她匆匆奔去的车仗。”
    他以一个演说家的令人失去自主的权威口气与方式说话,弗兰博和简则几乎是
惊讶而崇拜地望着他。布朗神父的脸上只有极端困惑的神色,他盯着地面,痛苦地
紧皱眉头。太阳教的神父安详地靠在衣架上,继续说道:
    “短短的几句话我就把对我不利的情况摆在了你的面前——对我不利的仅仅可
能存在的案情,我再多说几句话就将把这些不利击得粉碎,直到没有一丝痕迹存在。
至于我是否杀了人, 事实胜于雄辩,事实就是判决:我本来就不可能杀人。12点5
分波琳从这层楼摔到地上,至少有上百人可以涌入证人席,证明我从正午到一刻钟
后的时间里一直站在上面我自己房间的阳台上——一个我公开祈祷的例行时间。我
的职员(一个来自克拉彭的值得人尊重的年轻人,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将证明我
整个早上坐在外面的办公室里,也没有和任何人打交道。他将证明我比祷告时间整
整提前十分钟到达,比事件的传出早十五分钟,而且整个时间里我都没有离开办公
室和阳台,没有人有过这样完整的不在现场的证据。我能传唤威斯敏斯特一半的人,
来做我的证人。我想你最好再次拿开手铐,案件完了。
    “但最后,为了使空气中再也没有一丝怀疑的气氛,我可以告诉你你所想要知
道的一切,我相信我还不知道我那不幸的朋友是如何走向死亡的。你可以,如果你
选择的话,为此而责备我,至少责备我的信仰和哲学;但你当然不能因此而拘捕我。
所有认识高等真理的学生都知道,历史上某些专家和自称有特殊智力的人曾得到在
空中飘浮的能力——那就是,在空空的大气中自己支撑自己,这只是完全征服我们
隐秘智慧的主要本质的一部分。我想,可怜的波琳是冲动的,雄心勃勃的。说句老
实话,在某种程度上她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神秘力量;她也常对我说,就在我们同
坐电梯下去时,如果人的意志足够坚定的话,人可以像一根羽毛那样毫发无损地缓
缓飘下。我坚信在一种崇高思想的狂喜中,她试着去创造奇迹。她的愿望或信仰,
在那关键时刻使她走向了死亡,低级的物质法则恐怖地复了仇。这就是整个的故事,
先生们。我非常悲伤,就像你们所认为的,也非常专断邪恶。但我当然没有犯罪,
本案也和我没有任何联系。在警察法庭的记录中,你最好把它称为自杀。但我将称
它为科学进步的英雄的失败和向天国的缓慢爬升。”
    这是弗兰博第一次看到布朗神父被征服了。他仍呆在那儿,盯着地面,痛苦地
紧皱眉头。像为了什么而感到羞耻。倡导者有翅膀的话语散布着一种感觉,人们不
可能躲开它,但这儿有一个职业怀疑者,他郁郁不乐,被天生自由而健康的精神支
配了,被更自豪更纯净的精神征服了。最后他开口了,就像感到身体刺痛似地眯着
双眼:“那么,如果那样的话,先生,你只要带着你提到的遗嘱就可以走了,我不
知道这可怜的女人把它放在哪儿了?”
    “它在门边她的桌子上,我想,”卡隆用一种极端无辜的语调说,似乎在宣告
他完全无罪,“她特别告诉我今天早上她就会写好那份遗嘱,实际上我坐电梯去我
的办公室之前,看到她正在写。”
    “那时她的门开着吗?”神父问道,眼睛盯着地上垫子的一角。
    “是的。”太阳教神父卡隆不慌不忙地说。
    “啊,它一直都是开着的。”天主教神父布朗说,一边继续研究着垫子。
    “遗嘱在这儿,”严厉的简小姐说,声音怪怪的。她已经穿过大门走到了她姐
姐的书桌旁,手里拿着一张蓝色的大页纸,脸上带着似乎不适合这种场合与事件的
难看的笑容,弗兰博看着她,皱了皱眉。
    先知卡隆面带着那种曾经使他左右逢源的高贵的无动于衷,站得离遗嘱远远的。
但是弗兰博从小姐手里拿走遗嘱,以极大的兴趣读了起来。这份遗嘱的开头确实以
遗嘱的正式形式开始,但在“我把我死后所有的财产都馈赠给——”这句话之后,
字迹突然终止了,只剩下一系列的涂写,也没有任何遗产继承人名字的痕迹。弗兰
博将这张奇怪的没有结尾的遗嘱递给他的神父朋友,后者浏览过一遍后,又不动声
色地递给了太阳教神父。
    片刻间,这位主教袍服飘荡,气势咄咄地两大步跨过房间,十分暴怒地望着简,
蓝色的眼珠似乎要崩出眼眶。
    “你在这儿耍了什么把戏?”他嚷道,“那不是波琳写的全部东西。”
    大家都惊奇地听他用一种新的嗓音,带着美国佬尖利的声音说话。他所有的伟
大之处和良好的英国绅士派头都像披风一样从他身上掉了下来。
    “她桌子上就只有这张纸。”简说,坚定地面对着他,脸上挂着同样美丽而邪
恶的笑容。
    突然他迸出一连串亵渎神灵的话,滔滔不绝地说出了他的种种怀疑。他剥掉面
具时是如此地令人吃惊,就像人们真正的脸面给剥落下来了一样。
    “看那儿,”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连声咒骂时,他那浓重的美国口音给表现得
淋漓尽致,“也许我是一个冒险家,但我看你像一个女杀人犯。是的,先生们,这
儿就是你们对死亡的解释,没有任何飘浮在空中的尝试,那可怜的姑娘正在写我的
遗嘱时,她该死的妹妹进来了,抢了她的笔,把她拖向深井,在她完成遗嘱前将她
扔了下去,看在上帝面上!我认为我们还是需要手铐。”
    “正像你说的那样,”简阴沉而冷静地说,“你的职员是一位很值得尊敬的人,
他知道誓言的性质;他也将在任何法庭上证明我姐姐摔下去之前五分钟和之后五分
钟我一直在你的办公室打字,弗兰博也可以证明他是在那儿找到我的。”
    一片死寂。
    “嗯,那么,”弗兰博大叫道,“波琳摔下去时是单独呆着的,这是自杀!”
    “她摔倒时确实只有一个人,”布朗神父说,“但并不是自杀。”
    “那么她怎么死的?”弗兰博不耐烦地问。
    “她被谋杀了。”
    “但她始终是一个人呆着。”侦探反对道。
    “就是她一个人呆着时被谋杀了。”神父回答。
    其余的所有人都盯着他,但他仍以那种令人沮丧的态度坐着,宽宽的额头上有
一道皱纹,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羞耻和悲痛。他的声音空洞而哀伤。
    “我想知道的是,”卡隆吐出一句咒骂,嚷道,“警察什么时候来带走这沾满
鲜血的邪恶的妹妹,她杀了她的同胞姐姐,抢了我50万,那50万和神圣的矿场一样
——”
    “算了吧,先知,”弗兰博打断他,冷笑着说,“请记住,这个世界的一切都
是海市蜃楼。”
    太阳教的圣师努力想爬回他的宝座,吼道:“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尽管那些
钱能装备整个世界的事业,那也是我深爱的一个人的愿望。对波琳来说,一切都是
神圣的,在她的眼里——”
    布朗神父这时猛地站起来,身后的椅子也摔倒在地上。他的脸死一样的苍白,
浑身燃烧着希望,眼睛闪闪发光。
    “那就是了!”他清楚地说,“那就是开始的方式,在波琳的眼里——”
    高大的先知在几乎神情激动的神父前瑟缩着:“你什么意思?你怎么敢?”他
唠唠叨叨地嚷道。
    “在波琳的眼里,”神父重复说,眼睛越来越明亮,“继续——以上帝的名义,
继续。被恶魔驱使所犯的最肮脏的罪行在坦白的交代后也会变得轻些,我求求你坦
白交代吧。继续,继续——在波琳的眼里——”
    “让我走,你这个魔鬼!”卡隆暴跳如雷,像被缚住的巨人那样挣扎着,“你
是谁,该死的间谍,在我的周围精心编织蜘蛛网,然后再偷偷摸摸地盯着我?让我
走!”
    “要拦住他吗?”弗兰博一下子弹到出口,问道,因为卡隆已经把门打开了。
    “不,让他走吧。”布朗神父长叹一声,好像是来自渺茫的宇宙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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