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谢啦。总算得救了。”
鹰司解开外文书上的细绳,啪啦啪啦地翻阅着。
仓桥靠在窗边,略微松开领带,用手中的巴拿马草帽往胸口扬风。
“仓,这里不通风啦,我们到外面去吧。我请你喝点冰的东西。”
鹰司似乎很满意仓桥特地帮他送来外文书,自动开口邀他外出。
浓绿的水面,将池缘的颜色衬托得更加浓绿,连乱嘈嘈的蝉呜听起来也像是重重叠叠的。
池底仍旧透着沉淀般的绿色,从仓桥还是学生的时候便一直是这个样子。漂浮在池中央的小岛,模样也和从前一模一样。
位于帝大校园、俗称三四郎池的这个池塘,是仓桥和鹰司自学生时代以来的最佳散步地点。
今天也有几个学生坐在池塘对岸垂钓。
仓桥不知道能在池子里钓到什么鱼,甚至连里面有没有鱼都很怀疑。
“这里的蚊子还是一样多……”
鹰司皱起藏在巴拿马草帽底下的眉毛,扬起手对着自己的脸猛挥,然后将衣袖拉回原位,取出扇子,一脸不耐烦地挥赶蚊子。
草木苍郁的池塘边缘,因为树荫也多,每逢夏日便成了蚊蚋的聚集地。
鹰司那和日照完全绝缘、白皙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似乎很受蚊子喜爱,从以前就是昆虫的攻击目标。
仓桥一边苦笑,一边也将衣袖解下。
此间,鹰司挥舞着手中的扇子,不停地为仓桥送上凉风。
“不久就是秋分了,天气还这么热,现在真的是秋季吗……”
鹰司一边跳望池岸对面学生们垂钓的模样,一边喃喃低语道:
“如果能下阵雨的话,说不定会凉快一点,可惜半点飘雨的迹象也没有。”
仓桥远跳着树丛上方的晴朗天空,无奈地笑了笑。
“对了,前阵子发生了一件怪事。”
“怪事?”
“对,我记得是初夏的时候……上课上到一半,不知怎地,突然就提到西洋的梦魇。当时我正在闲聊,不知不觉便说到了那边去,之后我根本忘了这件事……”
鹰司再度和仓桥并肩散步,维续往不说道:
“然后,就在最近,一个和我很亲近的学生跑到研究室找我,说他有一个朋友,一直重复做着恶梦,问我有没有办法帮忙解梦。
于是我问他,梦的内容是什么。听说他那个朋友,每天晚上都会笋到同一朵花。
不管东洋西洋,只要是怪谈、奇谈之类的故事,我都非常喜欢。可是杀妖除魔可就不是我的专业领域了……一开始,我并没有答应那学生的要求。可是,那学生接二连三的拜托我,求我一定要见他朋友一面,还说他朋友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既然人家都那么说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拒绝。”
“所以你就和人家见面啦?”
又不是茅山道士……仓桥忍不住逸出苦笑。鹰司点点头。
“某一天,我上课回到研究室时,那学生果然将他朋友带来了。我对那个作怪梦的学生并没有什么印象。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主修中国文学。我心里想着原来如此,难怪自己没见过他。
名字好像是叫棋崎吧……青年看起来非常正经,外表也非常高雅。后来我才听说,他是甲府地区某医生的二儿子。
那个把棋崎带来见我的学生,戴着一副圆眼镜,鼻子也是圆圆的,所以同学们给他取了‘丸子’的绰号。两人的外貌真有天壤之别。”
“你说话还是那么毒……”仓桥出言纠正鹰司,鹰司耸了耸肩。
难以和秀逸容貌联想在一起的毒舌作风,比起和学生时代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他是因为和同学在羽二重丸子店比赛吃丸子,结果获胜了,大家佩服他才会叫他‘丸子’的。他本人也很得意,用不着你来担心。”
所以为了表示我的一点点敬意,我也跟着称呼他为丸子同学。鹰司顶着满不在乎的表情,口中说着真假难辨的话。
“不过,那个棋崎就不一样了,态度非常谦恭有礼。他来找我的时候,脸色显得有点苍白,也没什么精神。看他的表情好像还在作梦,整个人心神不宁的。人虽然在研究室和我说话,不过魂魄早就飞到九霄云外,模样非常奇怪。
听说你每晚都会做怪梦……我一问他,他立刻点头承认。不过承认归承认,他却不打算向我说明。
反倒是丸子同学在一旁干着急,喂,快点说啊……频频地催促他。
于是,棋崎终于幽幽地开口了。他说他在夏天时买到一本中国明代的古书。虽然是古书,但是在中国文学中,明代应该算是距离现在相当近的朝代……这些说明好像有点多余喔,跳过跳过。
古书中记载着某篇中国传说,内容是花瓣中藏着一位美丽的花精,她会现身诱惑年轻男子。
自从买到那本书后,棋崎每晚都会做怪梦。”
“什么怪梦?”仓桥问。
嗯,是这样的……鹰司点点头继续说道:
“他梦到的是……在类似中国庭院的地方,有一朵不知道是芍药还是牡丹的花。一开始,花蕾的大小刚好可以收纳在掌心,花瓣边缘呈现雪一般的纯白色,而且微微透着红晕。听说花朵内侧还会绽放出光芒,飘散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香味。
每天晚上,棋崎都会梦到这朵花。从蕾苞的模样便可推断出,这是一朵相当珍贵、美丽的花。所以棋崎在梦中不停地帮它浇水,期待花开那天的到来。
就这样,花蕾越长越大,一个礼拜前终于开花了。而那朵花也真的很美。不可思议的地方就在这里,听棋崎说,花里面出现了一个女子。”
“女子啊……”
果然是一个奇怪的梦,仓桥在心中忖道。然后他试着想像在一片盛开的白花当中,花精穿着中国风味的衣裳,悄悄窥视着年轻男子的模样。
“女子宛若花精般娇艳动人,她也和纯白的花瓣一样,穿着白色透明的中国薄纱,睡在花瓣的正中央。因为那女子实在太美了,棋崎在梦中不断恳求,希望女子能够睁开眼睛。可是女子一直沉睡着,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棋崎就这样在花前坐了好几天,一边闻着花香,一边欣赏花精睡觉时的模样。”
仓桥在蝉鸣声中信步走着,稍稍思考之后,提出一个问题。
“……既然是做梦的话,他有没有在梦中对花精说话,或是试着摇醒她?”
“那女子美的不像世上的人,若是轻率地摸她、对她说话,棋崎担心她会随着花朵从眼前消失,所以他宁愿等待也不要唐突佳人。
哎,棋崎自己也说,那女子睡得十分香甜,他光是用看的便已心满意足。可见他这人在面对女人的时候,完全不得要领啊……总之,与其突然将女子吵醒,倒不如等她自己醒过来。其实棋崎也很矛盾,但是除了等待之外,他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
老实说,我也不是不明白他那种焦急的心情。鹰司小小声地补充着。
仓桥先行踏上不太稳固的石头,开始从池塘的一端横渡到另一端。听得不太清楚的他,回头望着鹰司。
总觉得,朋友刚刚似乎说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仓桥想从友人的表情看出端倪,然而鹰司却将脸藏在巴拿马草帽底下,而且还略微俯着身子,仓桥根本就看不见。
“……不过,再怪也没有今年的天气怪。有可能是因为夜里的温度太高,导致睡眠品质不佳,才会连夜做怪梦。我是这么对他们说的。可是丸子同学却抱着不同的意见。他说棋崎完全不到学校上课,而且已经整整一个礼拜没有吃东西,一有时间就是睡觉睡觉睡觉。
再这样下去,不但会对不起帮自己缴学费的双亲,而且还会弄坏身体……丸子同学一有机会就规劝棋崎,可是他根本就听不进去。
于是,丸子同学便问棋崎,最近是不是碰到什么麻烦,棋崎这才告诉他梦境的事。梦中的美女占据他全部心思,导致他茶不思饭不想,连学校也不想去了,最后甚至连保持清醒的欲望也没有。丸子同学觉得情况严重,所以才硬把他拉来找我。
丸子同学会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棋崎的身子瘦了一大圈,神情也很憔悴。当时我以为棋崎犯了某种忧郁症,便建议他们去给医生看看。丸子同学还一脸严肃地问我,认不认识什么好医生,只可惜在这方面我也是爱莫能助。
至于棋崎本身,我看他不但不想从怪梦中解脱,反而很想一头栽进梦境中,也不管丸子同学的劝阻,劈头就问我有没有办法让花精醒过来。”
看样子学生们都把我当成怪人罗。貌美如花的友人,自嘲的弯起两片薄唇。
这个身材纤瘦、看起来比仓桥还要年轻两三岁的秀丽男子,从外表完全猜不出他有猎奇、情色那方面的嗜好,加上一点也不符合学者身分的善变气质,让他在学生间大受欢迎,每个人都喜欢和他亲近。这点仓桥再清楚不过了。
鹰司难以和显赫家世作联想的孩子脾气,以及通俗的那一面,让他不但不像个民俗学讲师,反而还散发出颓废的气息,感觉上比较接近占据校舍一角、嗜好异于常人的闲人雅士。
“只要花精能够清醒,和她当面说上一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到时候我应该就不会再做同样的梦了。一切作息都可以恢复正常,也不会给朋友带来麻烦……原本魂不守舍的棋崎,如此对我说明的时候,那认真的态度和先前简直是判若两人。
我也觉得他的话颇有道理,所以便答应帮他查查看是否有相关的资料。乍听之下,这故事好像在哪儿听过,但我就是想不起来,必须深入调查才有答案。
之后,我陆陆续续在中国传奇中,找到一些类似的故事。不过,结局都不太完美……”
鹰司皱起了眉头。
“怎么说?”
“的确有许多类似的情节。不过故事的结尾,男子一定会因为思慕太甚而丧命。花瓣中央的女子是吸取男性精气的妖怪,有的则是将男性诱拐到山中,和他维持夫妻关系。虽然诱惑的手段不尽相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提到应该如何拯救那些被诱惑的男子。
大致而言,这一类故事有两种结尾。一种是历劫归来,重获新生命;另一种足执迷不悔,完全成了妖精的囊中物。可是不管我怎么找,就是找不到和花相关的篇I早。
如果只是精神不济,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我看棋崎已经走火人魔了,某天下课的时候,我叫住丸子同学,问他棋崎最近过的怎么样。我告诉他,我找到了几个类似的故事,不过下场都不太圆满,希望他能劝劝棋崎,最好不要将花精叫醒。
没想到丸子同学却摇摇头,告诉我已经没关系了。怎么啦?我试着问他。他说,棋崎已经在两天前因为身体太过虚弱,病逝了。”
“他死了?”仓桥陡然停住脚步。
“对,我叫住丸子同学的那一天,他正要去参加棋崎的葬礼。”
“我不明白……”
仓桥一边走在大学校园一边说。
“棋崎手上那本明代的古书,似乎有点可疑。”
“嗯,我也是那么想的。”
鹰司再度将袖子卷起,点点头。
“我向丸子同学打听棋崎的住处,试着去找了一下。可惜晚了一步,那本书已经被他父母卖到旧书摊,再也找不回来了。”
唔……仓桥低声沉吟着。
“鹰司,假设你能拿到那本书的话,你会怎么做?”
“这个嘛……”
鹰司歪着头。
“我总觉得,棋崎的脸色虽然憔悴,但他本人一点嫌恶的样子也没有。尽管神智恍惚,可是又好像非常幸福……所以就算听到棋崎的死讯,我也不认为他是被梦中的花精给害死的……我真想看看那本书……”
究竟什么才是真相,我也不大明白,鹰司悄声说道。
“我可不希望强拉着你,到处去求人帮忙喔。你啊,别净惹麻烦上身。”仓桥送出一个软钉子。
说的也是,鹰司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风势似乎改变了,肌肤掠过凉适的感觉。鹰司取下草帽,让头发暴露在凉风底下。忽地,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仓,我们好久没喝弹珠汽水了。”
“说的也是。”仓桥点点头,和鹰司两人如同学生时代一般,悠闲地从校舍一旁穿越而过。
第三章
夜凉如水,仓桥拉紧外套的前襟,从大马路拐进一条巷子,急急踏上归途。
因工作之故跑了一趟横滨,回家时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偏偏今晚是不见一颗星子的暗夜,隔了一大段距离才有一盏街灯,在路旁发出摇曳不定的光线。褪色的枯叶在仓桥脚边飞舞了一圈,又再度被风吹往前方。
时序接近晚秋,从两旁人家矮墙探出头的柿子树,枝头也只剩下一两颗泛黑的果实。
光是走在这样的夜里,便会莫名的悲从中来,包裹在订制外套底下的背脊,突然兴起一阵战栗。
仓桥加快脚步,想着回到家后要请母亲准备能够温暖身子的东西。可能是仓桥家位于市谷附近台地的关系,一路上多为坡道,路陡且窄。
讨厌换车的仓桥,平时都是走路到西新桥的事务所,偏巧今天搭车上班,加上寒冷和漆黑,不自觉便绕进和平时不一样的巷子。
记得小时候经常在这一带跑来跑去,因此他顺道拐进一个转角,可是转弯之后看到的巷子,完全不是想像中的那样子。
他对附近的每条小路知之甚详,从没看过这地方还有这样一条小路,两旁的围墙和屋舍相当古老,应该不是近期因为区域重划而多出来的道路。
尽管不存在于记忆之中,倘若是在大白天通行的话,说不定就能想起来了。因此仓桥一边小心不让自己踩到路旁的老旧水沟盖,一边在几乎看不到半盏路灯的暗巷疾行。
不可思议的是,居然听不见犬吠声,附近人家静悄悄的,仅能听见鞋子踩在砂砾上的声响。
尽管有点陌生,但只要从某处绕出去的话,应该还是能回家
正当仓桥在暗巷中左拐右绕之际,赫然听到小孩子啪答啪答的细微足音,于是他放慢先前匆忙赶路的脚步。
—;—;今年的牡丹是好牡丹。
巷子后方,骤然传出几个小孩子的歌声,仓桥下意识止住脚步,回头一采。
弯弯曲曲的巷子角落,只见一颗覆盖着铁皮的电灯泡,附近根本没半个人影。
没想到三更半夜还有小孩子在玩抓鬼游戏,仓桥觉得颇怪异,当他想要重新迈开步子之际,清清楚楚听到巷子深处有几个小孩正在唱歌。
—;—;耳朵上戴一朵,斯咚咚。
这么晚了,怎么还有小孩子在外面游荡呢?仓析斜视着刚才经过的转角。
—;—;又再载一朵,斯咚咚。
他曾听过,武藏野一带有狐狸变成人类出没山林的传说,但这里是市中心,不可能出现狐或狸……仓桥大步折回原先的转角,窥视着延伸出去的巷子。
瞬间,他听见一群小孩子哇地发出欢呼声,细细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就好像小蜘蛛四散逃开似地。
不过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深处,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再度回复先前的寂静。
转角对面的巷子底,只能看见街灯发出朦胧的昏黄光线。
反正是小孩子的声音,所以也不怎么恐怖,只是很难释怀。
仓桥皱起眉头,心想来到了一处怪地方,真不应该漫不经心就拐进平时不走的小路。有点后悔的他,急急忙忙踏上归途。
。jjwxc。 。jjwxc。 。jjwxc。
隔天晚上,仓桥离开事务所的时候,依旧比平日迟一点。
时间已经超过九点,虽然没有昨天那么晚,但这天同样没有星光,天气同样也是冷飕飕的。
仓桥走在乎日的回家路线,暗想着昨天迷迷糊糊走错路的事情。为了不让自己太晚回家,他还特地中断进行到一半的工作,将满满的文件塞进公事包,准备回家再继续完成。
从大马路弯进巷子,接近家门前的时候,突然有一群穿着和服的小孩子像陀螺般从一旁蹦出来,仓桥讶异的停下脚步。
昨天也是如此,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实在不是小孩子在街上玩要的时间。
“不快点逃跑的话,鬼会来抓你唷。”一个男孩一边笑,一边对杵在原地的仓桥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