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纪大了,睡不着,你还是睡一觉吧,‘乌青肿胞,一觉就消’,你好好睡,我哼个曲子给你听。”说着就哼哼唧唧起来,我是在他象催眠曲一样的哼哼唧唧中,迷迷糊糊地听着了…
生活象一支无情的铁笔
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痕迹
得的得了失的失了
何必受这爱的折磨……
我想着这歌词的意思,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我发现老人不见了,头上的羽毛毡也不见了,我仍躺在巷子的一角。我试图爬起来,发现自己还能蹒跚走动,我就坚持着回到梨花巷旅馆,我终于见到了肖兵的表姐。表姐见我这样立即找热水给我洗脸,又喊来了早饭。我边吃早饭边听表姐说:“肖兵家里出事了!她爱人章小春你认得吧?”我忙点头说“我们是同学”,表姐就说他的案子犯了,上面把事全查清了,他在文革的 “8?13”事件中,亲手打死四个大学生。“四条人命案啦,这还得了?他是要掉头了!”表姐说着就去揩眼泪,“我不管他章小春,杀了这种人才好呢!我是可怜我那表妹呀,还怀了他的孩子,你看这下可咋办?”表姐又去揩眼泪了。
美人坡(二十三)(2)
刘湘如
我只得沉默着,我也心里不好受,我陷入那种历史的沉思中了。在沉思中,我更多地是想到了我自己的事,想到林丽雅和自己的交往,想到了那些发狂的白天和夜晚。丽雅此刻在哪里呢?她会一个人偷着流泪么?爱情此刻是如此残酷地折磨着我的身心,我真是体验得淋漓尽致了。我想我不能就这么死心呀,我该千方百计去争取去争夺呀。这不是一场争夺战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争夺战么?爱情是一种心与力的较量,那么让自己被打一百次一千次,被打得惨不忍睹,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了,打死了,也要冲上去把丽雅夺回来呀!
这样想,我的涣散的精神又有了目标了,我决心一定要去把丽雅找到,一定要与她见上一面,然后与她商量双双私奔。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数了数还有10多元钱,我算了一下在菲城的开支,我想除了住宿,我每天只用一元钱吃饭就可以了,不需要太多的钱。我想打听这小旅馆每晚的最低宿费,还未张口问话就让肖兵的表姐看出来我的心思了。表姐是个宽厚仁慈的老大姐,她说:“你不是要在菲城找到丽雅吗?你不用多想了,就住我这店里吧,我不要你交任何费用。”我不好意思就说些推辞的客气话,表姐又说了一句:“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呀!”
“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呀。”是这句话打动了我,也给了我背水一战的勇气,我谢过表姐,就在一个单人铺住了下来,我决心一定要在菲城找到丽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每天的晨曦在四点钟就照在我的床头的窗孔上,我象赶集一样准时起床,收拾收拾,骑着我那辆破自行车在菲城的大街小巷乱闯,我想到了丽雅和她家人可能暂住的每一块地方,我去了巫美睛那里,去了秦叔阳那里,去了她认识的每个人那里,都没有影子。最后去菲城师院,人家说这人毕业都两年了,你来做什么?我想到了“最明显的地方往往是最好的藏身之所”这句格言,于是我想去市府机关家属大院,可是倒楣得很,那辆破自行车散架了,我又回头把车子放到师院的公共停车棚里,步行去了市府。我找到了王市长王政才家的住址,那儿是一幢带四合院的红色小楼,小楼门口有警卫,我进不去,就躲在小楼围墙外面的树丛里转悠,我梦想看见丽雅从小院中出来。我在这儿呆了一天,没人发现我也没人从小院里出来,第二天早晨我又来了,看见终于有人出来了,不是丽雅,是王政才家的老阿姨,老阿姨提着篮子去买菜,她是菲村人,我自小认识她,还知道她与母亲关系很好,马上上前招呼。老阿姨一愣说:“这孩子不是方生吗?你找王市长呀?”我忙说不是,马上上去套近乎,说阿姨你离开菲村我妈想您呢。老阿姨问你妈好吗?我也想她呀!我就说我妈没您老结实哟,您老人家真福气呀!看老阿姨正高兴,就乘机问:“王市长家里最近有人来吗,是上海来的。”老阿姨说没有呀,一个人也没来过呀。我这就傻了,我相信老阿姨不会讲假话,只得悻悻地往回走,心里念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菩萨这时就真的保佑我了,那是老阿姨在我身后说的话,她问我:“孩子你打听这个干啥呀?”我忙回答说没有什么,我有个同学听说有亲戚到菲城来了,那亲戚认识王市长一家,她问是否住这里?知道我认识王市长呀。她想让亲戚带东西回家呢,所以托我问问。老阿姨就诡秘一笑说,你见过艳芳吗?说着提篮子上街去了,其实她猜到我心里有什么事瞒她,但她也不戳穿。
老阿姨的一笑提醒了我,真是最明显处最易忽视呢,我想到了王艳芳,我怎到现在忘了这个重要的人呢?于是我又赶忙追上老阿姨问:“王艳芳也住家里吗?”老阿姨说:“她不住家里,她在厂里有房子嘛,她自己有家呀。”我重重地说了声“谢谢”,就飞也似的跑走了。我又有了新目的地了。
我又有的新目的地是王艳芳所在的菲城电扇厂,我打算到那里找王艳芳。我的鞋底已走破了,但我还坚持沿街巷步走,我心里有个秘密,只有菩萨知道,我坚信我心里一直念“菩萨保佑”,菩萨定会显灵,在哪个街巷冷不防让丽雅走出来,我们俩就能偷偷私奔了。我虽这么幻想,但还是往电扇厂走,去那里的路不很熟悉,只能一路小心翼翼地打听,到了晌午,我跑了很多冤枉路终于走到了电扇厂,可是到那里一问,人家说电扇厂搬走了,新址离这儿很远,还在城郊呢。
我几乎瘫软了,这才想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没吃东西,我坐下来歇了口气,打算再走。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在脚下,已经是又一天的傍晚了,我几乎把菲城的每条街巷都跑遍了,现在我又从电扇厂的新址往回赶,因为电扇厂的宿舍区还在城里,那里只是个生产厂区。我再往回走时,真不想再挪动一步了,浑身已像散了架似的,拖一步都很难很难,我暗暗回想在梨花巷昏迷中听那老人哼的歌:“得的得了失的失了,何必受这爱的折磨……”忽然想到老人挺神秘的,我小时候常听母亲讲神仙下凡的故事,我想那老人难道是神仙么?想着想着我又想到自己,多么无助多么困顿地浪迹了几十年啊,如今在菲城的街道上才知道自己多么脆弱,忽然感到自己就像一只濒临灭亡的丧家犬了,我心里毫无把握地再次找到电扇厂宿舍,问到王艳芳住的那幢四层楼宿舍,宿舍大楼就对着临街马路,我不想上楼去,像个侦探似的在马路边低头绯徊,我想这真叫“破帽遮颜过闹市”啊。我同时发自内心地默诵祷告:“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保佑”,多少年了,我在遇到困迫无救之时,就发自内心的念这句祈祷词,我相信这句祷告词的灵验,相信菩萨会保佑我的苦难之心。
美人坡(二十三)(3)
刘湘如
这样一直到了晚上七点,路灯昏暗的光影仿佛使我的眼前出现一道幻境。我的祷告真的灵验了,菩萨真保佑我了。我正默念时,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面前一闪,进了马路边的厕所,那人再出来时,我惊异地欣喜若狂地几乎激动得带点哭腔地轻声地喊叫:
“丽雅!”
“方生!”对方也惊异了!
在一瞬间,我们紧紧搂在一起,互相的脸象两张烙饼烙到了一起,我们拼命地接吻了!不顾一切地接吻,与其说是一日三秋别离的饥渴,还不如说是俩人的心中都在共同感谢菩萨的馈赠,我们由衷地将这馈赠溶化在身体的每个细胞里,在昏昏的路灯的陪伴下,我们互相自觉地移动身躯,到了一个隐蔽处,我们又是一阵疯狂的触动对方身躯的每个部位,迅速地做完我们多日不见所渴盼的力所能及的动作,只有短暂的一瞬,加起来大约不超过三分钟,我们就已相互默契会意地向那些小路上逃窜,我们逃窜时身体是相互缠裹在一起的,互相拖着对方的身躯,象爬雪山过草地一样生死与共的逃窜,我们互相拖动的身体激烈而富有动感,在这种惊险而浪漫的逃窜中,路灯的光线连同初夜的微风,朦胧的月色,过路的车声,统统都凝固在我们的心跳中了。
去菲县的班车全部结束了。我们又不敢在菲城的任何地方停留。我在这时已全无倦意,周身有使不完的力量在撞动,我提议由小路步走赶回菲县老家,丽雅立即同意。于是我们开始抄着土路小道往菲县的方向疾走,夜已愈来愈深,小路几乎不见一个行人,周围传出荒郊的莫明其妙的声音,但我们一点不感到害怕,这时候我们感到全世界只有我们俩人的存在,一切的一切都不在我们的思维之中,一种浩荡的博大无边的绵延不断的力量来自于我们俩人共同的内心,那是一种蜜汁般的互相渴望,充满曲折的乐趣,被人击碎后的自我完整,每时每刻产生出的对于永恒爱情的洞窥。我们的行动感动了天地,于是在天地之间产生了奇迹,在那个孤岛求生般的夜晚,在通过那些荒郊野洼荆棘小路之后;在两个人边走边吻一路拖曳对方躯体互相携扶互相依附的过程中,我们居然在天色朦朦时到达了菲县,我们没有直接去到我住的那间宿舍,而是一鼓作气地走到菲村。在村口,我们的心踏实了。我知道上海人是不敢轻易到村庄上的,单是传说中的狼狗就令他们寸步难行。
凌晨四点,我就敲了自家的屋门,母亲听到了我的声音就将信将疑起来开门,她不知道儿子为何这么早回来。当她开门见到一个姑娘时,她的表情一愣,心里像明白七八分了,她没有看清姑娘的面孔,但从姑娘的动作神态上,从那声娇嘀嘀的“大妈早晨好”的招呼中,她有八九成就断定是儿子把个仙女诳进门了。“这孩子呀,他哪能有这法道呢?别对不起人家姑娘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她低声絮叨着回到自己屋里,然后假装睡觉什么都不管了。
我这才插上门闩,把丽雅拖向自己在家时住的那个陋室。房间虽小,但母亲一直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为的是让儿子随时从县里回来住上一次。这次这陋室就派上了最好的用场了。我们迫不急待地紧裹到一起,让双方的身体同时摔到了床上,互相伸手扒对方的衣服,从上身衣服直到下身内衣全部扒光了,赤露地一丝不挂,我们互相偎依互相觑视对方的赤白的躯体,在灯光下闪着何等动人的光泽,丽雅把软温的躯体裹在我滚烫的怀里,我就把她的小巧的鼻尖细嫩的嘴唇挺立的双峰嫩润的地带全都细细打量一遍,在相隔了一段时日后,我已激动得不知从何处开始了。丽雅要求关闭电灯,我却不肯,我要把经过这十磨九难后得到的玉珍佳肴纵情饮食。仿佛从遥远的山路走到一块无人的芳草园,我们让胸中的曾经几近淹灭的火焰再次点拨起来,燃出无限升腾的烈火,我们在相互示意的一次次冲击的浪潮中狂癫到极致,而没稍作休息,再次让冲击的潮水达到顶峰,我们象两条赤滑的银蛇相互绞缠勾结,宣誓着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把我们松开。我们在经历极度劳顿的奔波之后,躯体内居然崩出了使不完的劲头,双方对吮着的口唇如凹凸的模具完全合成一体不留一丝松动的空隙,我们同在喃喃地唤着对方:“宝贝!宝贝!宝贝……”这个早晨仅几个小时,我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呻吟先后覆盖了小屋十几次,在最后一次呻吟渐息时,我们躺在床上开始了美妙的构想。我们立即行动了起来,我们乘早上九点班车到了风景圣地黄山,在黄山脚下的小车站里,我们见到从山头上飘下的云霓,我们在车站旅馆歇了一夜。第二天就迎着云霓一直向上攀登,终于登到了黄山之巅,我们双双登上了天都峰,而后又从天都峰上互相携扶走了下来,还是丽雅聪明,她在北海附近的一块悬崖中,找到了那根维系于半山空间的铁锁链,锁链上结满了无数的铜锁,也有铁的,还有少量钢制的,那些锁熠熠闪光,一枚连一枚结在锁链上,总数无法数出,丽雅久久地凝视着那些锁,然后,她镇静地去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
“你掏的什么?”
“一块铜锁!”
“为什么带铜锁呀?”
“这不是铜锁,这是块连心锁。”
“象征着白头偕老终生不变。”
美人坡(二十三)(4)
刘湘如
“代表着永世同心无人能打开它。”
“那么钥匙呢?”
丽雅从口袋中掏出了锁的钥匙,唯一的一把,她把钥匙拎着往空中使劲抛去,那只钥匙成弧线型飞向了黄山无底的深谷中。
我们两个人在山崖边紧紧地搂抱在一起,震颤的嘴唇象山崖般紧固在一起……
我们依偎着对方的身体一直到下午五点,丽雅告诉我自己哪里都不想去了,就想永远地躺在我的怀里,我就说“宝贝,我真怕你家人找上门来呢。”丽雅说“他们不敢来村庄的。”我又说“宝贝我真怕呢!”丽雅说:“不碍事的,有我作主。”
但上海人真的敢进村庄里来了。
事前还是有人报信,是艳芳来通知的,说丽雅母亲想通了,她说既然女儿已是人家的人了,再坚持也没意思,但她有个要求,就是要到男方的家里看一看,这样她就在丽雅表兄的陪同下,到菲村里来了。
菲村里的狗没有咬她,其实那时菲村的狗已被打杀光了,听说丽雅母亲要来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吓愣了,她怎么办呢?她不知如何是好呀?从早晨她就直直地坐在那老旧的镜框前摆弄衣襟,用清水把自己的头发抹得晶光晶光,从早到晚不停地跑到村口张望,她望了又望望了又望,整整两天望过了,终于没见到那位来自上海的母亲。
后来听说上海母亲走到半路又回去了。
直到后来,好几天时间过去了,当我躲在小屋里一次又一次紧紧地抱着丽雅亲吻时,当我们一次次忘记了时间的抚摸而沉醉在温湿的情爱中时,我们共同感到应该去办一张结婚证了。我是通过熟人的关系,从菲镇革委会很快就取到了那个印着毛主席头像的赤红的结婚证书的,我们兴奋地举着它在菲村的小屋里筹算结婚事宜。婚礼定在五月八日,那是个极好的艳阳普照的日子,村民们都来了,他们无不羡慕菲村中娶了这么一个貌似天仙的大城市姑娘,柳大伯为了这个非凡的庆典,特意请来了两个教过私熟的老先生,他们为我与丽雅的婚礼增添了几分文雅气氛。村人们都说辛家了不起呀!儿子是大秀才,娶个媳妇是才貌仙女!这真是哪辈子积的德呀!到了傍晚,我们这个新娘丽雅就由一个村姑陪着从屋后田埂上转了一圈,然后一前一后,一个憨憨实实一个娉娉婷婷,从村口向我的家中走来了,全村人都围着看热闹,并伸出一条条长长的舌头吃惊得缩不回去了:“呀,真是天仙啦!”这时爆竹声噼噼啪啪在我们家的草屋门口,嘹亮地爆响起来了。柳大伯带着几个老辈人和年青人吹响了牛角号,我的大哥爬到屋顶上抛酒欢团和糖果,村口人一拥而上争着去抢,极其简单的热闹场面马上就把婚礼推向高潮了。
这时我看见丽雅走向那间熟悉的布置简单的新房时,我的心里惭愧极了,感到真的有些对不起她。但丽雅她的感觉停在意料和期待之间,她的内心有一种凄然的甜蜜。作为新郎的我是在婚宴后才准予进入原属于自己现属于心上人的陋室新房的,一群年轻人早已迫不及待地候在门口了,此刻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