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晟抬起了头,双眸清亮,先才蹙紧的眉心好似微风轻过的天空,散了云彩是一片碧蓝。
李晟站起身,一拂袍摆往屋外走去。
甘妈妈松了口气,五皇子眉眼肃穆,不怒自威。王妃不在的时候,下人皆是绷着弦,伺候的小心翼翼。
好在五皇子和王妃相敬如宾,二人相合又不至肆意,彼此顾望的眼神洒脱相惜。
看到长廊上迎面走来的夫郎。温荣柳叶般的黛眉轻轻扬起。
回到厢房,绿佩为温荣取下云水妆花缎小披褂。
不待温荣开口,李晟已道出温世珩被监门卫扣下的原由,“……大理寺丞在扬州司马身上搜出了一封要交与岳丈的书信。”
温荣看了眼甘妈妈,甘妈妈将茶汤放下后,将候在旁的婢子打发了出去。
温荣轻咬下唇低声道,“王司马为何带大量钱帛入京。”
“荣娘。早前在杭州郡你可知晓江南东道赌船之事。”李晟拉过温荣坐于身侧,袍衫上是淡淡的梨花香,温荣做女儿时就喜欢在净衣的皂角里混入花料,如今五皇子身上亦染上了她的习惯。
赌船温荣自然知晓,颌首道,“江南水盛。端午前后涨水期,地方官员与富商会赌船做戏……”
赌船输的多为富商,圣朝商贾地位低下,赌船不但是为了图乐子,更是为了让大量钱帛名正言顺地流入官员荷囊。
温世珩在杭州郡时对赌船的行径看不过眼。无奈此举是惯例。
李晟皱起眉头,“今年赌船,有赛舟在河心相撞,伤亡二十余人,当地刺史未将此事上报,朝中亦有京官为他们遮掩。有传此次扬州司马携带钱帛入京是为上下打点的。”
温荣双眸很是平静,“现在是怀疑阿爷帮着江南东道的官员隐瞒?”
被富商选中赌船赛舟的男子水性极好,漫说是落入河心,就是沿河两岸游上几个来回都轻而易举。
更何况姚刺史、扬州司马等人在江南东道与阿爷共事多年,熟知阿爷品性,阿爷是断然不会欺上瞒下,视百姓性命为草芥的,那封信的由来着实可疑。
聪慧如五皇子,自不会被蒙蔽,只不知是何人布了此局,为谋事罔顾数十百姓性命,太过心狠。
嵌珐琅的烧蓝银莲香炉吞吐袅袅青烟,这几日李晟因骁骑卫里事务繁重,丑时中刻便要起身,夜里才睡两三个时辰,温荣担心李晟身子,特意在屋里点了宁神禅香。
李晟轻撩起温荣垂落在眉梢的发丝,眼眸微闪,“有人在江南东道看到薛成扈的宠妾。”
“薛成扈?”温荣一愣,薛成扈是德阳公主的幕僚。
温荣本怀疑是二皇子在背后动的手脚,不想还有她没猜到的利害关系,德阳公主究竟站在哪一边,是太子,还是二皇子?
温荣抿了抿嘴唇,不论是谁,德阳公主总归不会帮三皇子和晟郎。
自前年德阳公主在曲江宴上设计陷害她之后,祖母和她都留了心,暗地里遣幕僚盯梢德阳公主。
温荣看向李晟,“晟郎可有牵制德阳公主的法子。”
李晟摇了摇头,颇为无奈,“暂时没有,我会想法子保岳丈。”
“晟郎可从近年旱涝灾后的赈灾米粮查起。”温荣轻声道。
这几年旱涝连灾,盛京有不少自大河下游过来讨生活的流民,都是德阳公主安排粥厂和施粥事宜。
李晟微微蹙眉,“这些年德阳因赈灾一事博得了极好的名声,用的无非是公中钱两。”
德阳公主不止博得好名声,更获得圣主的信任和宠爱,早前德阳公主与德光寺僧人有染之事已无人敢提及。
德阳公主除了盛京胜业坊的公主府府邸,在陪都还有一座私宅,为修私宅德阳公主强占数里民田挖凿定昆池。
除了耗资巨大的两座府邸,德阳公主在宫廷之外的行事作风亦极为奢侈,每年的食实封根本不足以承担她的花销。
温世珩早年就有怀疑赈灾粮食被调换了,朝廷拨发的上等米面经由米商被换成了陈年旧粮。在德阳公主等人的眼中,百姓性命不如她们的一只翡翠匣。
温世珩虽怀疑,但无奈对方为皇家大公主,且苦无确凿证据,暗查此事更是诸多不易。
行事作风不检点会让圣主对德阳公主失望,但不会被重罚,可若是私吞赈灾钱两米粮,被揭发后极易引起民愤,纵是天皇贵胄,也无法全身而退。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温荣拨弄羊脂玉镯上的金线流苏,阿爷办不到的事,三皇子和五皇子却可以办到。
“晟郎,去年六月,盛京的灞柳码头有数艘商船连夜前往陪都,那商船并非是船舶司的,有人认出商船船主是德阳公主府的管家。”
李晟目光微盛,他和三皇子正在寻德阳公主的错处。
李晟看向温荣道,“既如此,荣娘更不用担忧了,我已安排人照拂岳丈,只委屈岳丈在大理寺里住上几日。”
说罢李晟低下头将温荣揽进怀里,暖暖的气息令温荣忍不住轻笑闪躲。
李晟柔声说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荣娘还要进宫同王淑妃商议端阳宴,早些歇息才是。”
温荣莞尔一笑,伺候李晟换上素白绢衣,又吩咐甘妈妈准备了几样精巧礼物,这才挂帐歇息。
现下形势渐显,动作太过无疑是在风头浪尖上招摇,阿爷落在德阳公主手里,确可保性命无虞。
温荣轻轻翻了个身,槅扇罗纱映着庭院里的枝桠叶影,黑白的颜色在初夏夜风中交错轻摆。端阳节愈发近了,不知为何,温荣心里隐隐不安,直觉有何大事要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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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方殿临华节
五月初五端阳节正日,宫中开宴向朝中三品以上重臣与封疆大吏颁赏节赐,到巳时未刻,大明宫西南处的昆明池更将作端阳竞渡,到时圣主等人皆将移驾花萼相辉楼以观龙舟。
纪王府寅时便上下掌灯忙碌起来,李晟一早入宫参宴,温荣则领管家、婢子,在院门处插上蒲剑,房梁悬挂了艾草,备雄黄酒以期驱邪避恶。
眼见时辰不早,绿佩在温荣的宝蓝攒珠暗莲荷纹束胸长裙上佩了石榴花。
一切收拾妥当,温荣等人正准备出府,李晟又命人将圣主在宴会上的赏赐送了回来。
温荣将赏赐的物件清点了一番,一匣百索九子粽,菖蒲、艾叶、雄黄、钟乳等药材,五彩丝缕一束,因晟郎是当朝武官,故还得了一条黑银腰带。
温荣颦眉看向送赏赐回府的仆僮,“可还有其他物什,如团扇等物?”
仆僮摇了摇头,“回禀王妃,箱笼里已是纪王殿下得的所有赏赐了。”
温荣颌首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上徽年间高祖帝曾在素扇上挥毫亲题“鸾”“凤”“蝶”“龙”等字,于端阳日颁赐给有功朝臣。
高祖清俭儒雅之举传至今日,故每年的端阳日,圣主皆会亲笔题字赠朝臣,据温荣所知,去年林中书令与三皇子等人皆有得到圣主的亲笔题字团扇。
难不成圣主对五皇子不满?
绿佩一边收拾赏赐物件,一边小声嘀咕,“这赏赐好生小家子气。”
温荣忍不住好笑。“王府里还缺你用度了?心思钻钱眼里,能得圣主赏赐可是莫大的荣誉。”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快走吧。”温荣又吩咐碧荷带上装礼物的楠木匣子。乘马车往大明宫去了。
大明宫西南处的昆明池是引沣河和潏河水修建而成,池边用于观竞渡的彩楼、席棚绵延,今日朝臣勋贵和府内女眷都将至昆明池观赛。
温荣的马车径直行往花萼相辉楼,相辉楼遥可窥函谷之云,近可识昆池边的银槐,可谓是观景的最佳去处,而王淑妃等人早已在相辉楼的棠梨层大殿坐定。
内侍引温荣入相辉楼观赏竞渡的大殿,温荣远远看见坐在王淑妃身侧,绾双环望仙髻、着银红高腰襦裙的褚娘子。
褚娘子便是二皇子已怀孕的侧妃。此时褚娘子正被王淑妃唤在身边说话。
自从长孙皇后逝世,中宫皇后之位虚悬,这几年后宫的掌权人一直是太后,前段时日太后感风寒,身子至今未痊愈,故如今中宫的事情多是王淑妃在打理。
王淑妃虽非二皇子生母,可作为长辈,少不了交代有身孕的小辈养好身子,为皇家开枝散叶。
韩秋嬏亦在大殿内。温荣抬眼看到装扮颇为素净的韩秋嬏很是讶异,前月宴席就有发觉韩秋嬏不似以往丰腴,今日再见,竟是清减了许多。面颊上虽施了厚厚的脂粉强充红润,可双目空洞无神,神情里是一副唯唯诺诺之像。
温荣轻叹一口气。旋即撇开了目光,韩秋嬏在泰王府里日子定然不好过。外忧或许不可畏,可心中难纾的郁结。却能生生压垮一个原本心气极盛的人。
“荣娘。”
听见熟悉的声音,温荣回过头,只见琳娘着颇为宽松的暗红宝相花广袖罗纱长衫,满面笑意地朝她走来,步子比以往慢了许多,温荣余光漫过琳娘踩的云锦平履,心下一喜,不禁替琳娘高兴。
温荣眉眼含笑地走上前,小心扶过琳娘,压低了声音问道,“多久了,怎也不告诉了我。”
“尽胡说。”琳娘嗔怪了荣娘一句,警惕地左右看了看,面上却是难掩的羞赧之色。
温荣捂嘴不依不饶低声道,“还说是好姊妹,这等大事却瞒着我,盛京里贵家女娘多穿玉底翘头履,虽显贵漂亮,却也有玉底滑的顾虑,平日你不是玉底鞋便是棠木屐,今日还想瞒我。”
“就数你鬼灵精的”,琳娘轻轻拧了温荣一把,“这个月月事推迟了好几日,我也不敢声张,前几日回国公府与阿娘说了,昨日阿娘请了程医官过府为我诊脉,脉相是喜脉,可月份太小,医官也不敢断定。”
温荣连忙点头应道,“是这个理,待显怀了再让他人知晓也不迟,你如今安生养好了身子是正事,那程医官可靠得住。”
月子小脉相不一定准,前世温荣就曾见过有妃子不知持重,医官把出喜脉后大肆宣扬,不曾想过了三月肚子非但不显怀,反而来了葵水,原来之前是医官误诊,妃子不过是血瘀不畅,有假孕之症罢了。
那妃子不久后就着了疯魔,口口声声说她的孩子是叫人陷害了,虽亦有此可能,可终归是她行事太过招摇,不几日就被圣人打入了冷宫。
如此已算轻罚,重则是可治欺君之罪的。
虽然现下众人的目光都聚在泰王府的喜事上,可褚娘子毕竟是侧妃,皇家血脉向来重嫡轻庶,相比之琳娘是三王府正妃,三王妃有孕之事一旦传开,不知会有多少人惦记,终归不要太过声张的好。
“那程医官极擅千金科,国公府女眷皆是请他过府看诊的,和家中长辈私交颇好,他明白个中厉害,靠得住了。”琳娘顿了顿,又掩嘴笑道,“荣娘哪日有需要了,与我说便是,那程医官嘴是极牢的。”
“我还是安生等着沾你的福气罢,”温荣瞥了琳娘一眼,也不再像以往那样打闹,“可是连淑妃殿下也要瞒着?”
“说到沾福气,到时候我定将大郎的肚兜送与你,”谢琳娘颌首笑道,“三皇子与我商议后,皆打算待脉象稳定了,再请尚医局的医官看诊。”
怀象显了,他人便无法悄无声息地动手脚,伤害皇家血脉所为严重,想来二皇子等人不敢贸然犯险。
温荣与谢琳娘一道上前向王淑妃道了安,王淑妃看了眼温荣,眸光有几分幽深,转瞬又恢复了平日的和煦。
王淑妃高髻上簪了攒丝衔南珠金凤步摇和八宝如意正钗,最别致的是一根冰纹玉兰花簪子,贵气却又不失亲和。
王淑妃温和地与琳娘、温荣说了会子话,余光若有若无地飘过谢琳娘的小腹。
很快有妃子过来向王淑妃请安,王淑妃这才让温荣和谢琳娘去一旁吃茶。
“荣娘,奕郎知晓扬州司马案牵扯到温中丞后,这几日去寻了孙尚书和大理寺卿。”谢琳娘一坐定便谈起温世珩被押一事,面上很是关切,“大理寺卿有言此事与温中丞无关,想来过几日温中丞便能放出来了。”
温荣转头朝琳娘感激一笑,“有劳三皇子挂心了。”
晟郎回府有与她详谈此事,扬州司马先是一口咬定阿爷就是帮他瞒报的京官,直到前几日才忽然改口,坦言初始确有向温中丞求助之想,可温中丞其实并不知晓此事。
虽改了口,可扬州司马无论如何也不肯招出与此事有染的朝臣。
阿爷在狱中吃了点苦头,好在有惊无险,阿爷不曾承认,另一边也反了口,若无意外,端阳节后阿爷就该出来了。
谢琳娘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
温荣微微抬头,“琳娘有事但说无妨。”
谢琳娘颌首道,“荣娘,德阳公主可有去过纪王府。”
温荣摇了摇头,“不曾来过,怎么了?”
“前日德阳公主到了临江王府,本以为她是来与我说话的,不想径直去了云亭小筑寻弈郎,”谢琳娘顿了顿,有几分犹豫,“约莫是相谈不畅,德阳公主与奕郎争执了起来,当时在书房里伺候的婢子被打发了出去,可他二人争执的声音极大。”
云亭小筑的婢子将听得的动静一五一十告诉了谢琳娘,德阳公主怒斥李奕是狼子野心,玩弄权谋,说李奕利用太子性子执拗的弱处,离间太子与朝臣之间的关系,处心积虑地谋太子之位……(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悬谈生疑雾
温荣一愣,德阳公主行事竟如此莽撞,他二人起争执,纵是临江王府的下人口风再实,也会慢慢传将出来,怪道先才王淑妃看她的眼神有几分古怪。于王淑妃而言,阿爷不过是关键时候可随意弃之的棋子,李奕为了一枚棋子同德阳公主闹不合,不值当。
端阳宴的前几日温荣便心神不宁,纵是得晟郎许诺,知晓阿爷不会有事,也难以静下心来。
朝中形势就犹如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她看到了棋局大势,但决定棋局走向的关键一步还不曾想明白。
睿宗圣主重亲念情,更深爱着长孙皇后,究竟何事令圣主痛下决心废除太子?这一世自圣主赐婚起,朝局走向便与前世不同了,太子被废后二皇子又会不会发起政变谋反?倘若二皇子未谋反,三皇子李奕还有可能被顺利地立为太子么?
现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德阳公主与李奕的过节,不是一场争执就能简单解决的。
周围忽然嘈杂起来,昆明池的鼓乐声响起,龙舟竞渡就要开始了。
琳娘见五皇子确实未将争执一事告知温荣,遂岔开了话题,往四周看了看,诧异道,“都这个时辰了,丹阳如何还未过来。”顿了顿,又笑道,“想来她是仗着圣主的宠爱惫懒了,我们先去那花萼长廊。”
说罢谢琳娘撑着温荣起身,二人在花萼长廊寻了处席子坐下。
花萼长廊不似昆明池畔的彩楼。熙熙攘攘挤满人,长廊里只稀松宽敞的安放了几处坐席,在花萼长廊的皆是妃子与公主。
衡阳公主瞧见温荣和谢琳娘。远远挥了挥手,吩咐宫婢将她的食案搬了过来。
衡阳公主端端地向二人见礼,笑说道,“还请两位嫂子莫怪衡阳唐突,瞧着衡阳可怜,容衡阳与嫂子们做个伴儿。”
听言谢琳娘噗呲一笑,说道。“瞧你说的,一道观龙舟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