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莫名刺痛。
灵堂内,依旧是悲伤的寂静。
一影素蓝,一剪雪白,伴坐堂前。
瓦盆里的纸灰被风卷出屋外,打着旋儿在空中飞舞,散去……阴云靡靡……尘灰随雨飘降,落地……再入轮回。
江宁府可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牛首山命案刚破,蔡府少主遭妻杀害,而今,又掀出一纸血书,状告蔡府当家老夫人蔡李氏谋财害命……
扰攘纷纷,闹得满城风雨。
退堂鼓响,韩拓一身官袍退下堂去。
岂料才入花厅,迎面猛砸来一个茶壶!韩拓虽不识武功,但人却机灵,抱头一缩,险险避过头破血流之灾。
只可惜逃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
还未及挺腰站直,衣领猛被揪住,双足几乎离地。
一抬眼,对上燃爆烈焰般的怒目。
“韩拓!!你竟放了那老太婆?!”
“白兄且慢动手!!”展昭上前搭住白玉堂手臂,看了看快要喘不过气来的知府大人,连连劝道:“韩大人应有苦衷,你且松手,待他详细说来!”
“苦衷?!哼!!”
白玉堂劲力透臂,震开展昭手掌,这才甩开韩拓,狠狠瞪着他,恶道:“韩拓,今日你若说不出个道理,莫怪我不念往日情谊!!”
韩拓顺了气,看见友人怒火冲天,非但不急,反是笑脸嘻嘻。拍了拍袍上灰尘,说道:“苦衷倒也谈不上,本府只不过收了蔡府十万两银子……”
“什么?!”
此话无异是火上添油,白玉堂一掌砸在檀木茶几,只听“啪啦——”一声,上回已遭他捶击的紫檀木几,再也经受不了这般打击,裂痕炸分,碎成烂木一堆。
韩拓还来不及哀悼这张花费了半年俸禄的茶几,燎原怒火已猛烧过来:“韩小子!!!怪不得你适才问亦不问便放了那蔡老太婆!!”
画影吟起,插立青砖之上。
光影泛滥,晃个满屋生寒。
“若你是我白玉堂的朋友,当清楚我如何处置那些贪官污吏!”
一旁展昭却觉有奇,虽说他与江宁知府并未深交,但根据平日观察,以韩拓为人,应不会因利弃义。便是真收下贿赂,他也不见得会说出来。
“韩大人收下蔡府赠银,可是另有所图?”
白玉堂气在当头,怎管他图谋什么,大吼道:“案子搁了三天,一升堂便是当场释放!我看他根本便是在等那老太婆送银子过来!!”
“说对了!我便是在等她送银子过来!”
“你——”
展昭不解:“此话怎讲?”
韩拓神色一正:“此案原告,乃是婉秋。她杀害亲夫,已歪伦常,其言已难取信于人。一封血书,他们可推说诬告。至于证物信函,也可说是捏造。至于那写信的掌柜,就算传上堂来,只怕也是与老夫人串通一气。我算来算去,此案无论再审多久,也绝难入罪。”
他说得合情合礼,白玉堂亦是知晓,但就此结案未免太过便宜!
“那你道如何?!”
“十万两银子诶!玉堂,你觉得能用来做些什么?”韩拓掰了手指,一一数来,“可以买田买地,还可以置些房产,嗯,对了,本府那顶官轿也旧了,该换顶朱漆新轿了!”
“韩拓!!我看你是利欲熏心!!”
“当然,还可以买人心寒!”和煦脸容,此刻竟是恶意奸险,“为商者,多重誉。此案已闹得沸沸扬扬,世人皆知蔡府以商为诈,害人致死,但闹至公堂,却又能轻易解脱。加之本府一番奢华花费,便是再笨的人,也知道是官商勾结!呵呵……我倒要看看,谁还敢再跟蔡府做生意!!”
“?!”展昭当场愕然。
若韩拓执意公审此案,莫说证据薄弱,便以蔡府如今势力,一旦施压,最后亦只能不了了之。现下做法,与蔡府有往来的商户,皆知蔡府有官府为伥,一有闪失,生意难保事小,步了江云青的后尘,可就事大了!
蔡府兴旺以商为持,商誉一失,没落之期亦不远已。
平日里只觉这江宁知府混混噩噩,毫无害意,岂料他一旦发狠,竟然如此奸险毒辣。
只是……
韩拓此举,赔上的,却是他的官声名誉。
本来破了大案,正是立威之机,如今他私相授受,江宁百姓不明就里,必将他视作惟利是图,胆小怕事的庸官!
韩拓看了看展昭,知他心中所忧,呵呵一笑:“展大人不必担心,本府本来就是个糊涂官儿,也没什么名声可失的!”
“胡说,你才不糊涂。”
白玉堂抢前一步,拉了韩拓:“面团儿,你……”
“没事!”小眼睛眨巴眨巴,机灵清澈,“当清官可是树大招风!若要像开封府包大人那般清廉刚正,又无展大人这般厉害人物在旁相协,本府只怕小命难保啊!”
“谁敢动你?!”冠玉脸上青气一现,“先问过我手中宝剑!!”
韩拓心感热暖,若不是与玉堂为友,只怕以自己滑溜个性,真的当了个贪官污吏亦未可知……
适才奸猾表相又再度恢复唯诺神情:“玉堂啊,韩拓何德何能,岂敢劳你大驾……以后常来坐坐就好,你是江湖侠客,当个衙门捕头,实在是太委屈你了!”偷眼瞄了瞄一地的紫檀木碎,小小声啐叨着,“府里的茶几怕不够你砸……”
“你说什么?!”
展昭在旁看着他二人,心中亦是暗叹。
清官,原有多种。
如开封府包青天,行止刚正,不偏不倚,不惧权贵皇亲者为其一。
又如江宁知府,表相庸碌,内里明辨是非,曲线得道者亦是其一。
尾声
江宁酒坊,一如往昔热闹。
伙计小五跑里跑外,偏是老板娘今日不在铺面,可教他忙个天翻地覆。
后院当中摆了一桌,上有酒窖珍藏贵酿,又有江宁婆婆亲自张罗的下酒菜。桌旁坐了一人,却是展昭。
江宁婆婆替他斟了满满一杯酒:“承蒙南侠不弃,还记得当日酒债!来来来,今日可要尝尝我老太婆亲自酿制,藏有数十年的酱酒!”
“婆婆太客气了,展某实在愧不敢当!南侠之名只是江湖朋友戏称,婆婆若是不嫌,就请直呼展某名字吧!”
“好!好!”看这后生脾性谦和,江宁婆婆心里自是喜欢得紧,呵呵一笑,便顺当应下,“你这娃儿倒挺懂讨老人家欢心!”眼角瞅了瞅屋顶,鼻头一哼,“就不像某些没良心的东西!”
“娘——”
不平之鸣自上传来,展昭抬目瞧了一眼,连忙低头灌酒入嘴,极不容易才憋住喷笑。
只见那白玉堂左足被绑,像腊鸭一般倒吊梁上。
他刚一吱声,江宁婆婆抬手砸去一片抹布:“谁准你说话了?!小兔崽子,浪费老娘半窖的好酒!不挂出你二斤油来甭想下地!!”
白玉堂人在半空,仍如鼠机灵,腰劲一扭避开抹布袭击,顺势折起半身,伸手拉了绳头,稳住身形,方才朝下叫道:“娘!!你太偏心了!臭猫儿凭什么喝酱?!平日里我可是连闻都不曾闻过啊!娘——”
那酱酒香芳醇,不过一杯的分量,已飘香满屋,如此珍酿,怎不馋得那老鼠腹中酒虫叫闹。偏他被捆龙索吊在屋顶,上不得,下不来。
江宁婆婆可不理他,只管劝那展昭多喝一些,气得白玉堂挂在梁上干瞪眼。
“玉堂?你在吗?”
正在此时,有个偷偷摸摸的声音自后门外叫进来。江宁婆婆忽是一笑,走过去猛一开门,外面顿时跌进一滚面团儿。
江宁婆婆见了立是眉开眼笑:“原来是你这韩小子自投罗网!好啊好啊,你上回诓了我老太婆,这回可要点算清楚!!”
跌进来的韩拓可吓懵了,他下意识地四处张望求救,岂料却看见白玉堂一副狼狈状,而那展昭则坐在桌边一副待看好戏的表情,知道这回可无人救他了,即刻露出一副讨喜模样:“误会!误会!上回我可以一片好意,担心玉堂贪恋美色,所以才……”
“面团儿!!”
白玉堂刚要骂上两句,外面突响起酒坛摔碎声,听来是小五一个人撑不住了。江宁婆婆皱起眉头,扭了那韩拓耳朵:“韩小子,你在这儿乖乖等我老太婆回来!可听清楚了?”
“听、听清楚了!”
待江宁婆婆离了后院,韩拓方才舒了口气,坐到桌边:“展大人,好兴致!”
展昭点头示意:“韩大人怎有如此空闲?”
“大案既破,那王玉儿亦已伏法,牛首山下无辜冤魂得以安息,韩某才敢稍稍偷闲。”他伸手斟了杯酒,慢慢饮下,“听闻蔡府与不少有往来的商户断了交易,惹来许些不利传言。上贡酒品本就是肥缺,有人籍机弹奏,说那蔡李氏有官商勾结之嫌,再加蔡少爷被妻杀害,其妻又服毒自尽,可见蔡氏中人品行不端,而蔡府看来也十分不吉。皇上闻得,已下旨取消了蔡家贡酒之利。看来,除非那蔡老夫人有通天本领,否则不出三年,蔡府必萧。”
“想不到堂堂蔡府,竟败在女子手中。”
二人相视感叹,这蔡家,到底是败在谁人手中?
王玉儿、江婉秋、蔡李氏……
为容颜杀人,终获恶果。
为复仇轻生,香消玉殒。
为私欲害命,绝孙败族。
导出种种祸事。要说祸起红颜,确非前人夸夸其谈。
展昭看向白玉堂,见他神色仍是黯然有郁。
心伤不比身受。
身上疤痕,得灵丹妙药可尽消去,但刻在心头伤口,却非轻易能褪……
“此番幸得展大人和玉堂鼎力相助!韩拓敬你二人一杯!”
言罢,韩拓举杯。
“好!”展昭微微一笑,提坛斟上两杯酱,反手一拨,劲至杯起,其一直射梁上。
白玉堂也回过神来,左手一松,身体随即下堕,凌空抄来酒杯,随即又荡上半空拉回绳头。
“呵呵!猫儿,够意思!”头一仰,饮下垂涎已久的好酒,甘酿滑喉,不觉大叹一声:“好酒!!”
展昭亦饮下敬酒,言道:“此案得破,韩大人也功在不小。”
“哪里哪里!”这么一赞那韩面团儿倒是有点得意洋洋了,小眼弯弯藏在肉团面里,都快要看不见了,“只不过是瞎猫碰着死老鼠罢了!”
眉峰一挑,儒雅脸上露出一丝诡意:“言则,韩大人的意思,展某是瞎猫……”抬头看了看白玉堂,“白兄则是死老鼠咯!”
“诶?!”
韩拓料不到他来这么一招,还未及解释,后脑门风声袭来。
“面团儿!你找死!!”
也算他机灵,抱了脑袋缩落桌下,一个酒杯从他头顶掠过,“哐当!”砸碎地上。
“白玉堂!!你明知到我不识武,要砸中了怎么办?!”
“反正你一团肥肉,怎么砸也砸不死!!你别躲在桌下!!给我出来!!”
“凭什么要我出来?!有本事你下来啊!!”
看那两个童年故交吵得热闹,连江宁婆婆回来的脚步声亦听不到,展昭静坐一旁,慢慢替自己斟满酒杯,闻得酒香四溢,儒雅脸上露出一抹或有或无的笑意。
南侠高风亮节,岂会挑拨离间别人兄弟感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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