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呢?」
「然後爸爸就死了,然後妈妈就把你生下来呀。」
就这样,谎话为经,实话为纬,编织成儿子对父亲仅有的一点点印象。直到孟斯浩终於疲倦又满意的阖起他那对漂亮的长睫毛时,月亮早就爬上高空了。孟美缨静静等着儿子完全睡着後,又陪母亲说了会儿话,弟弟如杰也自学校结束晚自习回来後,她才骑了她的小机车,驶在夜色里往美少女酒吧去。
沿路边躺着细细碎碎的枝叶。又是秋了,她想,跟着陷入了回忆中。
那天,孟美缨记得清楚,也是秋风刚起的季节,她初次看见柳昊然的那天。
孟美缨还在念大一,周末时间除了帮一些孩子补习外,也帮着附近几栋别墅作些庭院设计的工作。这原本是父亲生前的嗜好。孟家附近不少人家的庭园都是父亲免费设计的。孟美缨从小就跟着父亲身边当帮手,学了不少。
父亲去世後,她推掉了许多家,仅剩下叁家,依然利用馀暇帮忙。
而其中一家就是柳家。
那天,原是她安心要在家里休息的日子——学校大考刚刚结束,母亲甫完成一段疗程,出院回家了,孟少玮在打工地方学了几招烧烤技术,兴冲冲说要主厨,顺便给在南部念书、难得回家的大哥打打牙祭——偏偏下午刮了场强风,孟美缨心里因而记挂起几株刚刚移植不久的小树苗。孟少玮说:「还有两小时才开饭,有 帮我足够了,你就去看看吧。免得你坐立不安,没心情 我的好手艺。」
孟美缨去了。於另外两家庭院里巡察了一圈,最後才到柳家。
当初没有推辞柳家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因为柳家主人在电话中表示,根本没有雇请人打理庭院的计画,是当初孟先生自己寻上门,表示兴趣所至,愿意免费帮忙;因此,如果孟美缨不愿再继续帮忙,柳家也不会再找人接替。
听见这样的答覆,孟美缨反而决定不放弃了——
没人赋予关怀的庭院,只剩下日渐荒废的命运。她不能坐视。
另一个原因是:柳家庭院里有叁株茶花,是父亲最早教她亲自栽下的,从育苗开始,她看着花儿日渐茁壮,这份感情,她难以割舍。父亲教她种植时,曾告诉她:「每回台风过後,我最担心的不是花草是大树。大树会断折,甚至被连根拔起,花草或许会掉些花瓣,会受些伤,但它们因为柔软反而能承风不倒。」
父亲说这些话时,也抚着她脸颊,含笑告诉她:
「女孩总比男孩早熟些。你虽和硕人同年,但他还只是个毛孩子,你和少玮反而比他懂事的多。但少玮是棵树,刚猛有馀,柔韧不足,你必须善用你的韧性,而那来自爱。美缨,爱,是你所拥有最强大的力量,不论以後遇上任何困难,不要忘记爱是你的盾牌,也是你的兵刃。」
孟美缨在回忆父亲的慈颜中微笑,在微笑中整理树苗凌乱的枝叶。
秋风拂过脸庞,轻挑起她的发丝玩耍。她举手将发归到耳後,脸庞微微偏侧。
於是,没有防备地,那画面就跳进她眼里,直直摔落进心里,再也挥之不去了。
他,站在阳台上,看起来完全不像真实世界里的人。吹过她脸颊的风,也吹起他雪白的绸衬衫下摆,轻轻鼓动,秀气苍白的面容微微仰起,滔天的夕阳辉煌尽数倾注在他的颧骨和鼻梁上,眼睛里有几根嘲讽的刺,有几抹哀哀的懒,远远投向天边,像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孟美缨伫立久久没有动弹,也忘了呼吸,手里的铲子就掉到地上了。
他转头看见她,一下子,脸上的迷失和淡漠全消失了,先是一脸的迷惑,很快又变成一脸的冰冷,冰冷的灰,那灰,融进周围所有事物里,让一切都跟着他的表情黯淡下来,变成没有颜色的画面。
他的视线没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钟,便调过身子走回屋里了。
孟美缨至今不能忘记那幅画面。
她在酒吧门前停下机车。门板隔开了里面热浪声波和门外的寒风凉露。她搓了搓两手,呼出口气,薄薄的白雾毫无气力的散进风里。她在进门前,仰头看天空一眼,今晚的夜只有一个银盘孤伶伶悬挂在半空,没有一颗星的光迹。
孟美缨推开大门,里头热腾腾的空气倾刻间便将她的身子烘暖了。
2孟月 牵着柳昊然的手,穿过重重跳舞的人群来到吧台时,萧逸骐惊讶万分。
「我认识她比认识你还早。」柳昊然以愉快的声调,把从前的事告诉了他。「真好玩,从七年前第一次说话开始,却直到现在,我们才见到面。」
「是谁规定作朋友一定得知道对方叫什麽名字、多大岁数、有着怎样的头衔呢?不知道这些难道就不能做好朋友吗?」孟月 道:「你们今天的酒帐都算我头上吧!」她後脑突然被二姐的指节轻轻扣了一下。
「你又捡人回来啦?」刚从舞池里退下来的孟少玮,轻微喘着气说。
「这是我朋友。」孟月 简简单单介绍了,便进吧台倒酒。
「整个岛屿都是你朋友。」孟少玮说。
「有什麽不对吗?大家都一样说中国话。」
「而且都一样用台币。你知不知道今天被你这麽一起哄,我们会损失多少?」她挥挥手,「拜托你,长大点,不要每次心情不爽就玩免费大赠送行不行?」
「我们会付钱。」萧逸骐说。
「这和你们没有关系。是她的问题,也是我和缨把她给关在厨房里炒菜的缘故,不然让她来管吧台或外场的话,我们一毛钱都不用赚了。没见过比她更不实际的人。」孟少玮虽抱怨着,眼嘴却含笑。
「说实际,在场者没人比这位仁兄更实际。」柳昊然指指萧逸骐说:「此人绝不浪费时间作对他自己无益的事。」
「和我们喝酒打屁,对他有益吗?」孟少玮扬扬眉毛。
「这正是我纳闷之处。所以我才会在门口等着,看他何时会出来,一面帮他计算他总共浪费了多少光阴。」柳昊然笑说。
「你说错了,我执着的不是对自己有益之事,而是经过我评估後,最值得花时间去作的事。」萧逸骐不悦而反驳道。
「现在最值得花时间作的事,除喝酒无它。」孟月 把酒杯拿到柳昊然手边:「来,为我们重逢,还有,初次见面,乾杯。」奇怪又贴切的说法。柳昊然接过酒,提起嘴角,灿烂的笑了。孟月 第二杯拿给萧逸骐。
「我酒量不好,不喝了。」萧逸骐敬谢不敏。
「这麽没种?男人怕醉?」孟月 听了不悦。
萧逸骐勉强接过那杯伏特加。他的极限是两瓶啤酒,而且刚刚才饮完他的极限。现在,瞪住孟月 这杯连冰块都未加,毫无修饰的伏特加酒,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喝了一小口,难喝极了,脸色想必很臭,因为柳昊然对着他大笑起来,笑得非常之开怀。
「嘿,笑什麽笑!」萧逸骐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我最喜欢看见你出丑的模样。何必老是严肃得像我老头一样呢?我有时觉得你和我同一条战线,有时候又以为你是老头派来监视我的。」柳昊然调侃道,笑着举起酒杯,和萧逸骐的相碰一下。
萧逸骐和柳昊然同样,可说是从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层次来到这里,最初,他觉得格格不入,然而却被这里的热烈气氛吸引。他将这不可思议的现象解释为好奇所致。但一天天过去,萧逸骐发现自己在美少女酒吧里留恋忘返的时间不减反增。他不得不承认,除了新鲜感之外,这酒吧里肯定还有些什麽吸引着他的灵魂,进而引领他的身躯一再返回。
看见柳昊然脸上绽出了他未曾目睹过的笑容,萧逸骐忽然明白了,这个酒吧里,原来有着让人焕然一新的魔力。他正在一日日远离自己过去的世界,以同样的眼睛在同样的世界里却看到了一些全新的东西。
「来,跳舞啊!」
孟月 结束自己的那杯伏特加,不管叁七二十一,拉起柳昊然往舞池里挤。萧逸骐放眼望去,场地里充满了跟随节奏放纵身躯扭动的群众。抛开了束缚的柳昊然,身躯像刚刚破蛹而出的蝴蝶,双手如翅舒张,在音乐中舞动;他笑开一口白玉,脸颊奇异的印染上孟月 孩童似的纯真粉红。萧逸骐惊诧省悟到,褪去了情色包装的柳昊然,不过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罢了。
「月 很快乐呀。」他对孟少玮说。
「你这麽觉得?据我对她的了解,这是她心情不好时的发 方式。」孟少玮不以为然,扶着椅背站起。「 有心事时才会喝酒飙车跳舞,或者,笑得像个疯子。」她突然对门口挥手,高窕的身材让她很容易就看见姊姊走进店门。
「缨!」
孟美缨一进门就被如热浪的人潮挡住。她设法从边缘找到细缝挤向吧台。
「谁带头的?」她笑问,指的是眼前这场不是时候的舞蹈。
「是 。自你从硕人诊所打了电话回来,说那流浪汉昨天已经走掉以後,她就很低潮。你怎麽这麽晚才回来?」
「浩浩不肯睡啊。」
「缨!玮!来跳啊!」
孟月 不知何时已和柳昊然分开了。柳昊然陷在人群的漩涡中不见了身影,她则从人群中挤出来,一手拉着一个姊姊,把她们推进舞池里。
萧逸骐最初还能见到叁姊妹在舞池中央的舞姿,转眼间,视线就被人墙阻挡了。孟月 不见所踪,孟少玮被女客们推挤着往左方去,孟美缨被隔在右方,在几位男客围成的圆圈中央,自成一小块场地,独自舞动。
萧逸骐所在的角度刚好看得见孟美缨的舞蹈。他见过好几次孟家叁姊妹共舞的情景,那真会让你的心脏跟着她们的摆动而飞旋,但此刻,见到孟美缨一个人舞动着,在人群中间,却没有配合其他人的舞蹈动作;一般人都是踩着节奏起舞,她却将自己放逐在音乐的旋律里,如梦游,似沈醉,轻软摇摆的身躯彷佛缺少骨骼的支撑,亦不受重力的约束,他忽然感觉一股说不出的悲戚,像看着一株孤独的水草,在海底随潮摇摆。
十几分钟後,孟月 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排开众人回到吧台。
萧逸骐忍不住问她:「你又不跳了?每次你跳到正兴头上的时候,就会突然离开,为什麽?」
「你呢?还是不跳?」孟月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不高兴整间酒店只剩下萧逸骐的屁股还黏在椅子上。她一口气把酒瓶里剩下的酒全部饮尽,然後走到音响边,改放起一首慢节奏的歌曲。
「这下你不能再说不会了。」
她笑,没有预兆的牵起萧逸骐,把他给拉进了舞池,抓着他手教他随音乐轻轻摇摆。萧逸骐手心在冒汗,动作笨拙得像初学走路的孩子,刚刚吞入肚腹的冰凉酒液,被这麽轻微一摇晃,化成燥热的血气,从五脏深处冲上脑门,使他头昏脑胀,手脚更加无法随心摆动了。
「唉,你真的不会耶。」孟月 最後无奈的抓抓头。
「我早说过了嘛。美缨呢?少玮呢?昊然呢?你还是去和他们跳吧。」
「都挤成这样了,哪里找得到他们呢?」
萧逸骐左右张望。舞池里实在太多人了,他只看见一张张模糊的脸孔在周围闪动。萧逸骐朝着记忆中孟美缨所在的方向瞧去,总算让他见到了她的侧影。
在她身後的人,是柳昊然。
萧逸骐眼睛用力一眨,突然就像石柱一样僵立在舞池里了。他想起来了!
萧逸骐终於了解,为什麽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对孟美缨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
3有一个人,贴近她身後舞动着。孟美缨敏感的感觉到了。身体与身体之间的距离已经超过了她心中界定的「安全距离」。太近了。她不动声色的挪动两步。
那人又贴近了些。
孟美缨并非初次经历此类情境。她正打算离开舞池时,那人的手,随着节拍牵挂上她的腰际。没有预警地,孟美缨已经被圈在由两只男性臂膀组成的狭小空间中间。
他并没有紧贴着她的身子,虽然不让她逃离,却留有两寸馀地的,促拥着她起舞。她很不高兴,转过身子打算好好骂他一顿……
「嗨。」他轻声一笑。
这笑,笑去了孟美缨所有的、所有的、所有的感官知觉。
是他吗?是他吗?会是同一个人吗?
孟美缨不免怀疑,这是天神为考验她的记忆,特意设下的残酷测试。
少年时代的他,那份出奇的漂亮俊美是苍白的,忧郁的,让女人在心动之馀忍不住还生怜惜,为他悄悄释放与生俱来的女性温情,渴望用温柔怀抱安抚他的寂寞;而此刻,在她目前,如此深刻清晰,绝非梦境,同样一张漂亮得让她忘了自我的面容,却充满邪里邪气的魅惑气质,让女人难以招架,势必要被他勾魂摄魄的目光给逼迫得节节败退。
孟美缨很快发现,他并没有将她认出来。他仅仅以一种抚爱的眼神,一种能在瞬间俘虏女人心的眼神,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眼神,细细密密在她的五官上游走;他嘴角含着笑,那越来越热烈的神情,烧在她脸上,也烧在她身上。几度,她在心里想,啊,他就要认出我来了,但他的笑容,他的眼神,却一点儿也没有改变,依旧是那可以对任何女人发出的,意欲征服任何女人的神情呵。
原来,他并非认出她,仅仅为她的美丽,为她在人群中独特的舞动姿态,使他挑中了她,甚至还可能把她的舞蹈当成了刻意吸引男人的魅术,把她当成了寻找芳客的寂寞婊子。这想法像一闪而逝的电光,猛力打击在她的心口,那麽痛,她双腿几几乎要瘫软下来,理智也随之回头斥责她软弱的感情——
「跳舞吧。」他看穿了她要逃离,请求夹着他温热的气息,直扑她脸面而来。
他太老练了。两手轻轻一带,刚想转离他身边的她又旋回他身边。
他对於女人心情悸动的节奏控制简直像一个天才。他揽着她的腰,手指在她背後一扣一扣的敲击。手指是鼓 ,微笑是旋律。柳昊然把她的身体当成了舞池,节奏从她的尾椎一步步攀上脊柱,往上行进攻陷她的脑髓,进而将麻软的感觉释放到她的神经末端,冲刷掉她整身力气,剩下支撑她的,只残馀意志,那被痛苦一鞭鞭抽打之中所锻 出来的意志——
「很抱歉,我们只卖酒,不陪舞。」孟美缨冷静地,推开他,走离舞池。
要命,他不是把我当成妓女就是舞女,我为什麽还要跟他说抱歉?
她转离时,那恍若冻结着霜雪的洁白侧影,充满一股决绝的坚持。柳昊然从未见过任何女人对他露出如此之神情。那张嘴唇像是为了拒绝他而诞生的,那双美丽的眼眸,像是为了给他冷漠的眼神而存在的。他从未见过一个女人能如此不为他所惑,尤其是他存着心要诱惑的女人。柳昊然嘴角不自觉地,挑起一道兴味的笑。
「原来你在这里。」孟月 挽着孟少玮找到了柳昊然。
「缨怎麽走掉了?」孟少玮正好看见姊姊离去的背影。
「你们认识她?」柳昊然问。
「她是我大姐呀。她叫孟美缨。」孟月 说。
4孟美缨离开舞池,走到吧台里时,萧逸骐已经坐在那里了。
孟美缨给自己倒了杯水。她的手在颤抖,她的眼圈也发红,她的视线放在舞池里,显得茫然失神。舞池里,孟少玮、孟月 和柳昊然叁人凑在一起舞得正起劲,哈哈大笑着,在人群里十分抢眼。
「你的孩子是柳昊然的孩子吧?」萧逸骐终於问出口了。
「为什麽你会知道?」孟美缨手里的玻璃杯 然落地,粉碎。她的脸色青白得吓人,平常粉红湿润的唇瓣如此苍白乾燥,从那唇里脱口而出的音量比平常更高更尖,幸而被音乐声压过。
「果真如此!」他的脸色,也和她同样青白了。他其实只知道她孩子的年龄,算来与记忆中见到她的那年颇为符合,又是个私生子,一旦忆起孟美缨和柳昊然有过一段,萧逸骐不可能不起疑孩子的父亲正是柳昊然。
孟美缨蹲下来捡拾碎玻璃,藉以作为暂时的逃避。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