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本能,她使劲挣开,惊惶退步,连撞着了木架子都不觉疼。水盆、木架子应声而倒,一室狼狈。
回神后,她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他定定凝视她,她完全不敢迎视他的目光。气氛极静,沈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有那么可怕吗?可怕到让她吓破胆?
他想问,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要让她避如蛇蝎?
好半晌过去,他终究没问出口,默默地弯身捡拾瓷碗碎片,收拾满地的杂乱。
清理妥当后,他没再久留,只轻声说了句:
‘早点休息,我先出去了。’她……很伤他的心吧?
在他转身之后,陆盼君悄悄抬头,那道融入夜色中的背影看起来好孤独、好落寞。
她咬唇,一瞬间对自己感到懊恼极了。
他是哥哥啊,一直以来待她恩深义重的哥哥,她怎么可以怕他?
娘说,是哥哥由狗儿口下救回她,免于冻死在飘雪的街巷,将她抱回陆家,给了她一段不一样的人生,这些年来极尽娇宠,对她的要求不曾拒绝过,总是怕她哭,怕她受委屈地保护着她……他只是……喝醉酒,不小心做错了事,并不是故意要伤害她,她怎么可以因为这样,就抹煞掉他对她的诸多付出与关爱?
她的命、她的人生、她的一切全都是他给的,要不是他,世上不会有陆盼君,这样的恩情,穷尽一生她都回报不完,今天不管他要她做什么,她都不该有第二句话,她这态度,一定让他很难受,她觉得自己好差劲……‘哥哥!’一个冲动,她追出房外,大声朝他喊道。
‘嗯?’陆祈君停步,温声回应,眸底包容依旧。
就算她那么伤他的心,他仍丝毫都没有怪她她蓦地一阵鼻酸。哽着声道: ‘我……没事,哥哥不要担心。’小时候,他不让她跟,她追得急了、跌倒了,他回头来抱她,有时跌痛了,她会和他闹点小别扭,他嘴里虽骂她笨。但其实心里在责怪自己害她受伤,眉头皱得死紧,所以她总会说: ‘我没事了,哥哥不要担心。’这句话,是撒娇,是求和,也代表原谅,要他别自责。
他会意地笑了,接下她释出的善意,眸光暖柔。 ‘傻妹子!’他温声道: ‘好好休息,别想太多。’看着她进房,关好了门,他这才转身回自个儿寝房。
行经回廊,轻细的对话声不经意传入耳畔。
‘你说这少爷和二小姐是不是怪暧味的?’‘他们打小感情好,形影不离惯了,要是好着好着,好到别处去,也不奇怪。’‘这倒也是。都届适婚之龄也不成婚,成天和妹子厮混,这会儿陆武又不在了,说不准……’声音渐远,他已听不分明。
这样的流言,一直以来都有,只要他与她一日未婚配,流言便断不了。
后来盼儿与陆武成了双。才逐渐不再有人拿他们说长道短。
是因为这个吗?
一心只想为陆武守节,那些流言困扰了她吗?
这便是她近来反常的原因?
谣言对一名女子的贞洁伤害有多大,他是见识过的,千人所指、无病而死不正是如此吗?否则这些年他又何必苦苦压抑,与她疏远,避免闲言冷语伤及盼儿闺誉。
已届适婚之龄,他未婚,她未嫁,同处一个屋檐下,是招人非议了。
他敛眉,陷入沉思。
连日来昏昏欲睡,食欲不振,陆盼君心知有异,悄悄找了大夫诊脉,得到的结果教她顿时方寸大乱她有喜了!
怎会?就那么一夜,竟然就……才刚决定要忘记那夜脱轨的意外,瞒住一辈子,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当回原本的好兄妹,可这么一来……她能说吗?哥哥那模样,压根儿就记不得那晚醉后之事了,可若不说,这事又岂瞒得住?
打胎的念头才刚浮现脑海,便立即被抹去。
这是陆家的孩子,怎么可以不要!
数代以来,陆家一直都是一脉单传,后来听爹谈起,说是祖父当年请人算过命,陆家富贵绵延数百年,可也因此折了福寿,人丁单薄,注定一脉单传至富贵终了。
腹中胎儿若是男孩,也许就是哥哥唯一的孩子了,一向人丁单薄的陆家,要个孩子都那么不容易,她岂能轻易舍去?
她抚抚肚腹。无论孩子怎么来的,她只知道,这是陆家的骨血,她得留。
流言甚嚣尘上,从暧昧到议论他俩之间有着不清不白的奸情,甚至传出盼儿夜里衣衫不整由他房里出来,连两人已珠胎暗结的说法都出来了陆祈君多多少少听了些。陆武百日未过,这岂不教盼儿难堪?
思虑再思虑,最终仍是唤来管事。
‘前些日子,媒婆要替哪家闺女作媒?’‘啊?’少爷改变心意了?
回过神来,管事连忙抱来书斋角落堆放的几卷画像。 ‘都在这儿了。’他摊开头一幅卷轴,细细打量。这不成,眉宇精光外露,嫁进来八成斤斤计较,无法善待盼儿。换第二卷。
管事瞧他挑得认真,八成不是开玩笑,不解地问: ‘少爷……不是说再缓缓?’‘府里近来发生太多事情,办桩喜事冲冲喜未尝不可。’未尝不可?说得真顺便。
这幅也不好,国舅之女,太骄纵,无法与盼儿好好相处。
再下一幅,武林世家,太强势,与盼儿合不来。
一幅幅地挑,一幅幅地摇头,最后摊开这一幅。
‘梧桐巷洪家的女儿,书香世家,自小饱读四书,遵三从、守四德。’管事见他打量得久了,赶紧附加说明。
‘这倒可以。’秀秀气气,温温婉婉的女子。无须太高贵的出身,乖巧良善即可,纵使盼儿一生待在陆家,那女子也会恪尽人媳之责,孝顺公婆、善待小姑,嫁了进来,不会教盼儿受委屈。
他收拢卷轴,递出。 ‘就她吧,这事儿你负责办妥。’‘是。’管事恭恭敬敬退下。
他这才沉沉一叹,抵靠桌缘,脸庞深埋掌心,不教任何人瞧见,那深沉苍凉的疲惫。
就这样了吧!成了家,阻绝一切流言辈语,盼儿无需为难、千方百计地避他,他也全心对待那与他拜堂的女子,还了盼儿清白与宁静日子,确保她一生安安稳稳,这样……很好。
他努力说服自己。
将来,或许还是会有另一个人,教她接纳、教她爱恋,他会替她开心有了好归宿,若不,就一生待在陆家,他护她一世安稳。
门外细细声响引来他的注意,他迅速抬眸,不及闪避的身影僵立在门边。
‘盼儿?’她几时来的?那神情不太对,他立即领悟‘你在偷听?’‘对、对、对不起……’她连忙致歉。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来找你,不小心……’不小心听了几句,心里头乱了,无法出声,又无法走开。
‘别慌,这没什么好不能听的。’‘哥哥……要成亲?’‘是啊,你不是一直很希望哥哥赶紧成家,让爹娘抱孙吗?你就快要有嫂子了。’他微笑告诉她,用笑,将苦涩掩抑。
‘可、可……’未曾预期会如此,哥哥要成亲,有了自己的妻……这样一来,她要怎么说?
‘怎么啦?盼儿?’直觉当她的恍惚是身子不适,伸手便要往她额际探去她微慌,连连退开数步,见他僵在半空中的手,才意会到自己做了什么。
‘我……不是……对不起……’偷瞧一眼,哥哥收回手,表情没有不悦,只是唇畔那抹笑看起来不太像是笑,涩涩的。
‘你找我什么事?’‘我……不,没事。’她连忙否认。
‘晚了,我先回房。’
‘盼’唤不住她,陆祈君倚在门边沉思。
盼儿真的很怪,她究竟有何心事?
这道疑问,在数日后一家人用早膳之时,得到解答。
父子俩在早膳时商议提亲之事,原本他与芽儿并不很赞成儿子的做法,他心头明明还放不下盼儿,这一娶,会不会同时误了两个人?
但儿子的态度相当坚决,他要放下绝望的情感试着重新开始,当爹娘的又从何反对?
婚事决定得太突然,可转念一想,祈儿是个有担当的孩子,娶了人家便会善待,要真能如此,也未尝不可。
这些年祈儿心里头有多苦,他们是知晓的,原是以为,他要这样为盼儿蹉跎一生了,如今若能跳脱,愿意去看其它人,倒也是个出路。
‘盼儿,你怎么了?’谈到一段落,陆君遥转头瞧了眼自始至终不发一语的女儿。每谈起祈儿的婚事,她总是格外沉默。
哥哥要娶妻,她应该要比当事人还开心,抢着替他筹备喜房怎么布置、婚礼如何发落……为何她不见笑容?
要说那是心慌、占有、不舍得他去娶别人,又不尽然,而是……有那么几许茫然。
若不是心底对祈儿有情,又会是什么?
陆祈君审视她片刻,开口。 ‘盼儿,我成亲,是让家里多个人疼你,不会影响你在家中的地位,她若容不得你,我亦不能容她。’他想起,岁儿初生时,她有一阵子也是这么沉默。
他这是在承诺,陆家必有她容身之处。
‘我懂的,哥哥。’无法解释,她低头猛扒饭。
也许是吃得太猛,她放下碗筷,捂着嘴,强压下不适。
‘噎着了吗?’伸手要替她拍背,想起她这阵子的排拒,又缩回手,转而舀了半碗汤推向地。
‘要不要喝点热汤?’‘我嗯!’汤里头的人梦味,教她反胃欲呕。陆祈君瞧情况不对劲,起身要去找大夫,被母亲拉住。
‘娘?’孟心芽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女儿,神情凝肃而沉重。陆盼君被瞧得心慌,垂着头没胆迎视。
‘盼儿,你老实告诉娘,是不是我想的那样?’哪样?陆祈君来回审视,母亲表情太严肃,话一说出口,盼儿立刻刷白了一张脸。
她面无血色,微微发颤的模样,他瞧着心头不舍,出面替她解围。 ‘先吃饭好不好?有什么事吃饱再说’‘盼儿,告诉娘。’怀过两个孩子,她太清楚那症状,这已经不是盼儿头一回如此了。
‘我……’头一点,声一哽,豆大的泪珠跌出眼眶。
‘娘,你有话好好说,吓着盼儿了。’陆祈君握住桌下她微颤的手,无言传递着:别怕,天大的事哥哥扛。
‘都有了身孕,怎不早说?’这么大的事,岂能瞒!
此话一出,陆君遥错愕。陆祈君更是僵硬得无法有任何动作。
孟心芽上前,心疼地揽抱住她。 ‘傻孩子。’她一个人闷在心里,一定很苦,难怪这些日子心事重重。‘你打算怎么办?’‘我要他!’盼儿连想都不想,急道: ‘娘,我要留下孩子。’孟心芽鼻酸,将女儿抱得更紧,好替她心痛。
‘陆武都不在了,你一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生下孩子,这一生真要毁了,你知道吗?’难不成娘以为……不是的,她和武哥谨守礼教,一直都是清清白白的,可现下这景况,怎么说?想说也说不清了。
哥哥压根儿不记得那一夜,她这一生又只有过武哥一个男人,还要别人怎么想?
她逼回泪,不作解释,坚定重复。 ‘娘,我要生。’无论代价多大,她要生。
她在陆家长大,她爱这个家,无论要她为陆家做什么,她都愿意,爹娘养育的恩、哥哥护卫的情,她穷尽一生都还不了……
第六章
陆君遥想了一晚,枕边的妻子也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他们的心思都是一样的,他懂妻子,不用说也明白,他们必然都做了同样的打算,只是谁都没有说出口罢了。
天一亮,他立刻把一双儿女唤进房里来。
‘祈儿,爹现在说的,你听清楚,一个字都别漏了。’他慎重其事开了口。
‘爹请说。’‘你,娶了盼儿。给她一个名分,让她好好生下孩子,照顾他们母子一辈子。’‘好。’陆祈君眼也没眨,沈声应诺。 ‘我明日便上洪家赔罪退婚。’一旁的盼儿听傻了,急喊: ‘爹,这不可以’‘盼儿,这由不得你。’一直以来,从不对女儿命令什么,这是头一回遥强势作主。 ‘在家从父,盼儿,你若还认自己是陆家的女儿,你的婚事,,陆君爹说了算。’她哑口无言。
‘可……哥哥不爱我,我也不爱哥哥,没有感情的婚姻会误了哥哥一生的。’她不爱他……纵使明白,亲耳听着总是椎心刺骨。
陆祈君麻木地扯唇一笑。 ‘我无所谓。’‘可我不要!’她一急,喊了出来,没留意那瞬间,陆祈君眸光一黯。 ‘爹,我不要嫁。’陆君遥张口欲言,始终沉默着的妻子突然开了口。 ‘君遥,你和祈儿先出去,我来与她谈。’与妻子眸光流转相视,他点头。
父子俩走出房门,陆君遥轻问: ‘祈儿,你会怪爹吗?’硬要他扛下这责任,着实于心有愧,为保护女儿,他已顾不得儿子的心情。
‘不。纵使爹不说,我也会这么做。’陆君遥沈叹,拍了拍儿子的肩。 ‘难为你了,祈儿。’他懂儿子此刻心有多痛。
爱了一辈子的女人,腹中怀着别人的骨肉,还得强抑苦楚娶她,眼睁睁看着她的人在身边,却想着另一个人,全心为着另一个人,明明祈儿已有心放下,却残忍地要他走不掉又爱不得。
可他还能怎么做?身为一名父亲,两边都是他的孩子,眼前,他只能选择先保护盼儿。
未婚产子,她还怎么做人?孩子将来又如何立足,她与孩子都需要一个名分,安安稳稳不被侵扰。而祈儿,他与盼儿还有长长的一生要过,成了夫妻,还能慢慢培养夫妻情分,盼儿的心不是铁打的,总能感受祈儿用情之深,或许有一天,她能淡忘陆武,接受祈儿。
除此之外,他没别的法子了!
而房内,盼儿急忙抓住母亲的手求助。 ‘娘,你劝劝爹,别逼哥哥娶我,那对他并不公平’‘盼儿。’孟心芽轻轻打断。 ‘你知道你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吗?独自一人扛下所有,你会很苦的。’这滋味她再清楚不过了,当年一人撑下怀孕,生子、持家的过程,夜里头孤单无助,能向谁诉?
想哭都不敢哭出声,这条路是自个儿选的,又无人可怨。
她是名正言顺的陆夫人,有名分都尚且如此,何况无名无分的盼儿,她会熬得比她更艰辛。
‘我知道!可那也不能拿哥哥的幸福陪葬’‘盼儿,你有没有想过,你爹为何要这么做?护了女儿,却赔上儿子一生幸福,意义在哪?’她答不上话来。
‘那是因为,祈儿的人生未必没有希望。’孟心芽轻抚她茫然不解的脸庞,微微一笑。 ‘想想这些年祈儿为你做的一切,想想他用什么样的心情在待你,你会有答案的。’哥哥用什么样的心情在待她?
一直以来,总以为他们是兄妹,一辈子相互扶持,他们是最懂对方的人,不是如此吗?
她不懂,怎么也不明白,于是问了爹。
陆君遥静默了许久、许久‘不愿嬴的心情。’说得浅了,委屈祈儿,说得深了,她又如何能体会?
要他说,不过就这么几个字不愿嬴的心情。
纵使有赢的可能,得用她的泪来换,他便不愿。
可盼儿能懂吗?
尽管盼儿没点头,陆祈君终究还是退婚了,亲自上洪家赔罪致歉:对方父母气愤地掴了他一掌,打出生连父亲都没打过的陆祈君,不闪不避地受下了。
‘一会儿要娶、一会儿不娶,你陆家财大气粗便可以如此戏耍人吗?!退了婚我女儿往后还怎么做人!’他受下所有指责,对洪家的要求照单全收。
他们不要任何的金钱赔偿,书香世家重的是门风,因而他要跪地赔罪,以表忏悔,也昭示是他对不起洪家,非洪氏女有损妇德,还他女儿清白。
‘对不住,洪姑娘,我有非守护不可的人,只得愧对于你。’他只说了这么几句。
盼儿得知此事,替他不值。洪家简直欺负人!
可他就是做了。
为了她,对人卑躬屈膝。
‘哥哥真笨!’那么不合理的要求,为何要吞忍?
他却说: ‘这是我欠他们的。’若不如此,洪家小姐名声会因他而受损,女子闺誉有多重要他是清楚的,他为保盼儿的,总得给另一个人交代。
‘可是……这好难堪……’往后全京城会如何笑话他?一向高高在上的尊贵少爷、天之骄子,几曾受过这等屈辱?他是为了她,才去承受那些的……他好傻,傻得她莫名感到心口微微刺痛。
‘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