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一激灵,什么大礼?莫非武功秘籍?揉揉惺忪睡眼,展纸而观,不禁心惊肉跳。但见纸上乃是邓禹每天的活动计划表,早起便读诗经,再到其余五经,又学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时间排得满满当当,真个是针插不入,水泼不进,除了吃饭睡觉,几乎完全没有闲暇。
邓禹见刘秀汗下如雨,以为他自知羞愧,于是不无得意说道,“人皆视禹为神童,以为天授大才,殊不知皆由勤苦而来。禹有薄名,岂妄得哉!”
刘秀怅然叹道,“急辔数策,非千里之御也。你还年幼,弦绷得如此之紧,何苦来哉!”
邓禹不服道,“甘罗十二为宰相,我呢,我已经十三了。”
刘秀忽然有一种想揍人的冲动。你小子这不是欺负人嘛。别人是倚老卖老,你小子却是倚嫩卖嫩,气得死个人。老子十三岁的时候,还在萧县上小学呢,老子抱怨过吗?孔子十五岁方才有志于学,你小子着什么急?
刘秀将麻纸交还邓禹。邓禹瞪大眼睛,诧异道,“怎么,你不抄下来?”他还满心以为刘秀肯定会抄一个备份,然后自己跟着练习呢。
刘秀暗笑,随口敷衍道,“不用抄,都记下了。”
邓禹不依不饶,又问刘秀,“最近可看了什么书?”
刘秀随口答道,“子书。”
“子和子,差别可大了。哪个子?”
“孙子,吴子什么的。”
邓禹又惊愕起来,道,“你读兵法?此类书有何用处?如今天下太平,读兵法便如同学屠龙之术,学完也无用武之地,徒然浪费光阴。莫非,你以为不久将有战争?”
这问题比较敏感,刘秀只能回避,干笑道,我愿学扬雄读书,博览无所不见。漫翻兵法,也是开阔眼界之意。
女人通常乐于做媒,男人则普遍好为人师。邓禹今日挤出宝贵的时间前来,便是怀了神圣的使命,要传授自己的成功经验,挽救刘秀这个堕落边缘的青年,于是还要纠缠,恰逢有客来访,乃是司隶校尉陈崇府上仆从,见刘秀道,“公子长久不来,老爷甚是挂念,特请公子今日过府饮宴,一叙叔侄之欢。”刘秀大喜,终于可以摆脱邓禹,而邓禹却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紧追不舍,一路絮叨。刘秀左耳进,右耳出,任他说去。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其时正值春日,长安的妇人少女,皆精心妆扮,出城游园踏青。刘秀这一路行来,但见香风霓裳,雪肌艳光,一时间魂魄飘荡,浑以为身在天堂。此时的刘秀,已经长成一英俊男子,美须眉,大口,隆准,日角,单从外貌上讲,堪称一副千妇所指的上好皮囊。美人们见了刘秀,也是明眸流转,不拒反迎,迎也罢了,然而还笑,笑也罢了,然而还笑得不怀好意。这一切皆被邓禹看在眼里,大为不满,正告刘秀道,“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当戒之在色。”
刘秀斜瞥邓禹一眼,你这小儿,毛都没长齐,哪能解男女之事?于是逗邓禹道,“美人有什么不好?”
邓禹道,“勘破吧。美人有什么好,同样还不是由70%的水份构成?”
刘秀道,“话是没错,可你看看人家那表面张力!”
邓禹再度棒喝道,“放下吧,红颜骷髅,同样是骨头外面蒙层皮而已。”
刘秀道,“可你看看人家那摩擦系数!”
邓禹怒道,“自在吧,皓齿红唇,乌鬓黛眉,无非也只是一堆颜色罢了。”
刘秀道,“可你看看人家那分辨率!”
刘秀成心要逗邓禹,邓禹那一副小圣人的样子,总是让他又爱又气。邓禹也觉出味道不对,问刘秀道,“你成心的?”
刘秀大笑,而邓禹的脸色却瞬间阴郁下来,泫然欲哭,但又拼命忍住,倔强地转身便走,刘秀想唤,却哪里唤得住。
第87节
日期:2010…01…0900:11:54
【第三章,太学】NO。5:忘川(增补)
过了几日,邓禹心中仍记着仇,再度登门,从床上揪起刘秀,开口便问,“我好心,你却成心,是何道理?”
刘秀美梦做到一半,又被吵醒,心中大恨,但看看邓禹满脸粉嫩兼无辜,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和邓禹讲道理,当下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像你这样的神童,尚且天天用功,那像我这样的笨人,更应该日夜发奋了?
邓禹涨红了脸,嘟哝道,我可没这么说。但那表情,分明是对刘秀的话表示默认:不好意思,你确实比我笨!
刘秀哈哈大笑,道,我问你,你这么辛苦读书,所为何来?
邓禹怔了一怔,答道,当然是求学问。
刘秀大摇其头,道,这话别人说,我信。你说,我不信。你读书,只不过是为了争强好胜,是要证明你比所有人都聪明。
要说刘秀看人,那真是一看一个准,多年以后,正是因为天性中的争强好胜,使邓禹遭遇了他一生最大的一次失败,并几乎就此一蹶不振,当然此乃后话,且按下不表。此时的邓禹,尚未吃过亏,自然对刘秀的批评不肯服气,以为刘秀只是妒忌,于是撇着嘴,不屑言语。
刘秀长叹一口气,他知道,邓禹从小就在鲜花和掌声中长大,优越感早已渗透于每个毛孔,在他眼中,从来都只有别人错而自己对,因此,要想让邓禹转变观念,只能从根本上将其彻底击溃。刘秀于是问邓禹,“六经从何而来?”
“圣人著作。”
“圣人在著作六经之前,可曾读过六经?”
“不曾。”
“然则圣人之意思,又从何而来?”
邓奉迟疑间,刘秀已自答道:圣人之意思,无不自这世间万物而来。道何在?无所不在。在野泽,也在闹市;在南阳,也在长安;在愚夫,也在美人。
我之所以成心,便是要警醒于你。都说你善《诗》,《诗》三百篇,第一篇便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意思?你读一万遍也不能领会,但你看上美人一次,就全明白了。
圣人所以著六经,无非因为深情。你未经世事,不近人情,怎能求得六经真义?书斋方寸之地,怎敌河山万里?我实在告诉你,你固守六经不放,好比是盆中之虫,终日行绕绕,不离其盆中。
读万卷书,更须行万里路。读六经而不阅世事,有如买椟还珠,入宝山而空回。纵使勤苦,也只是徒然费神伤身,有何益哉!
六经是死经,这世界才是一部活经。你前日责备于我,也是一片爱我之心,非我不听也,我岂不读经哉,我读活经是矣!
邓禹真后悔自己不该来,非但没讨回公道,反多挨了一番教训,意色间不免怏怏。刘秀知道邓禹心中委屈,于是笑道,“且随我到河边。”邓禹连连摇头,去河边作甚,又陪你看美人?不去,不去。刘秀轻踢邓禹一脚,“叫你去你就去,哪来这许多废话。”
到了河边,刘秀指着河水,问邓禹道,“看这水,你想到什么?”
邓禹犹豫片刻,试探答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刘秀打断邓禹,“我不问孔子,问你。”
邓禹一时语塞,心想,水就是水呗。刘秀道,“水,天下之柔弱也,所以击之无创,刺之不伤,斩之不断,焚之不燃;所以依地而流,随势而变,或邅回川谷之间,或滔腾大荒之野。”
邓禹迷茫地望着刘秀,不知他意在何处。刘秀步入正题,昂声道,“我就是这水!你看这水,虽然此刻在这河道中踌躇打转,不进不退,殊不知其志向固已远大,而它也必将抵达。”
“有多远大?”
刘秀遥指东方,有不可方物之概,傲然道,“大江,沧海!”
邓禹默然良久,失神叹道,“听说刘兄在舂陵之时,终日飞鹰走马,游侠浪荡,并无特异过人之处,但我族兄邓晨对你评价之高,却更在令兄刘伯升之上,许曰:舂陵刘氏,一枝独秀。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听闻刘兄之言,始信族兄邓晨所言非虚。刘兄之才,殆天授乎?!”
刘秀大乐,邓禹这孩子,尽说实话,拍拍邓禹的头,低调,低调。
日期:2010…01…0900:16:24
【第四章,从中兴到末路】NO。1:长安米贵(略有修改)
且说刘秀高卧太学,不求闻达,无奈世事总来相迫。刘秀离家之日,百金仅取其十,其余皆留给长兄刘縯,供他养客之用。虽然刘秀明知刘縯仍然会分文不动,然而这便是兄弟,他必须留下这九十金,与刘縯用不用无关。
不曾想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刘秀来太学才一年,身边现钱已所剩无几,他本可以向家中去信索取,或者找三表哥来歙周济,不过思虑再三,刘秀还是决定勉为其难地从床上爬起,牛刀小试,自食其力。
刘秀将目光盯在了会市。会市,设在太学东北,每月朔望,即初一和十五这两天,太学生们都会获准来此设摊买卖,而所经营的,一般都是各自老家的土特产;以及经书传记、笙磬器具等学生常用之物。每逢开市之时,放眼望去,数百摊位,数千顾客,熙熙攘攘,蔚为壮观。
刘秀并不想和大家一样摆摊,摆摊能赚几个钱?他的计划是买头驴,跑出租,搞物流,反正从太学到会市,还有一大段路,这些摆摊的同学,都有运货的需求,生意管保差不了。想出这么个主意,刘秀很是得意,但是,哪怕是买头驴的钱,他也拿不出来,于是找到同宿舍的韩子,拉他一起入伙。韩子家境也不富裕,初闻刘秀的提议,一口回绝。刘秀并不气馁,向韩子描绘了这样一幅宏伟蓝图:
咱俩先合资买一头驴,出租给别人拉东西。等有了钱,再给驴配个车,咱们就改出租驴为出租车。等有了更多的钱,再扩大规模,搞两辆驴车,一辆拉生意,一辆自己坐。
韩子一听,大为兴奋,嚷道,等咱有了车,每回出门都坐。妈的想上车就上车,想走路就让车跟着。
刘秀一笑,道,冷静,冷静,这才刚刚开始呢,好事还在后头。等生意更红火起来,咱们再成立一支驴车队,把咱们的驴车队都送上市场,简称上市。你说,那得多美气啊。
上市的梦想,又有谁能抵挡。韩子于是掏出全部积蓄,加入了刘秀的生意。两人集资买了一头驴,再让仆从牵去会市,帮人驮运货物,自己则坐地收租。
刘秀的预见果然没错,出租驴一推出,很快便火爆得不行。然而,立即便有跟风者。一时间,长安驴贵。也难怪,这行业准入门槛太低,无论你买头驴或者你自己是头驴都可以。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俩人的黑驴忽然非正常死亡。不用劳驾福尔摩斯也能破案:有人眼红他们的生意,故而投毒杀驴。刘秀苦笑,靠,长安也有黑社会。
驴死不能复生,刘秀的致富之梦也转瞬化为泡影。刘秀倾尽所有,将韩子的投资赔还韩子。韩子推辞再三,无奈刘秀似乎与钱有仇,执意要赔,韩子最终也只好收下。
刘秀生平第一笔投资就这样血本无归,然而生活还要继续,生活费也还要继续,幸好,刘秀很快就在南阳同乡朱祐的身上发现了新的商机。
朱祐,字仲先,南阳宛城人,父亲早逝,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相当拮据。好不容易进入太学读书,朱祐自然格外珍惜,太学是他唯一能改写人生命运的机会,其学习之努力,比邓禹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刘秀来访,朱祐也总要先完成自己的功课,这才肯开始招待。
刚入太学之时,迫于经济压力,朱祐也曾经尝试做过卖药的小生意。按理说,卖药的生意总不会太糟,况且,朱祐的药方又是祖上传下,疗效出奇的好,然而,朱祐的生意还是日渐萧条下来,最后只能关张大吉,自我安慰道:君子固穷而已。
刘秀却偏偏看上这么个烂摊子,找到朱祐,商量一起卖药。朱祐早已断了发财的念想,指了指墙角的库存,你要卖?拿去,拿去。刘秀也不客气,提药就走,再回来时,手上药是没了,钱却拎了一大袋。
朱祐大惊,顾不上作罢功课再理会刘秀的惯例,赶紧放下书,下堂迎接。刘秀大笑道,“朱兄为何前倨而后恭?为我多金乎?”
这便是刘秀,总能和人保持恰当的距离,恰当得可以随时实施调戏,而又不至于被人大叫非礼。朱祐赤着脸,只能尴尬笑笑。刘秀调侃过后,正色道,“你知道你的药为什么卖不出去?”
朱祐一脸天真,为什么?刘秀答道,“你的药太苦。”
朱祐不以为然,“良药苦口,自古皆然。”
刘秀笑道,“穷则变,变则通,你不变不通,怎能不穷?”说完分钱走人,朱祐鞋也来不及穿,追出十几里地,拉住刘秀,讨问秘诀。刘秀道,哪有什么秘诀,我也就是往药里加了些蜂蜜,从人所欲而已。朱祐大失所望,道,就这么简单?刘秀笑道,你知道你和我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朱祐抓耳挠腮,想不出答案。刘秀大笑,扬长而去,远远抛下一句:你卖的是药,我卖的是口感。
第88节
日期:2010…01…1100:00:31
【第四章,从中兴到末路】NO。2:新同舍生(有修正)
尤物移人,钱能移尤物,由此观之,魔力更大者,钱也。见刘秀只不过往药里加了点蜂蜜,钱便如夜莺归巢,纷纷聚集,朱祐止水之心,也是波澜大起,从此废书释卷,专心跟刘秀做起了卖药生意。
再说刘秀入太学的第二年,韩子退学,搬来一位新的同舍生,名叫强华,小个子,眯缝眼,一见到刘秀,便挪不开步子,直勾勾地盯着刘秀,满面怪异之色。刘秀起初并未在意,管自己睡去,半夜醒转,猛然发现一个人坐在床边,一手举烛,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额头,正笑眯眯地盯着他看。
自从黑驴被人毒杀之后,刘秀变得格外小心,加上最近卖药的生意异常红火,天知道又会惹上什么仇家,是以养成了枕剑而眠的习惯,随时提防有人暗算。刘秀初见床边之人,大为惊骇,未及深思,奋起一拳,将那人打翻在地,迅即自枕下拔剑而出,直指其咽喉。那人惊叫道,是我,强华啊。
刘秀定睛一看,果然是强华,这才收剑入鞘,怒斥道,“深更半夜,何为此举?”
强华自顾自地乐道,没什么,看看你,再摸摸你。
刘秀寒毛直竖,莫非这小子有断袖之癖?正待发作,强华却又接着说道,你可了解你自己?
希腊特尔斐神庙上的著名箴言正是“了解你自己”。了解你自己,这大概是人生最难的一道习题。刘秀大梦初醒,未遑多想,冷声答道,“我当然了解自己。”
强华摇头晃脑,“不,你不了解。你额头中央突起,此为日角,乃帝王之相也。”顿了一顿,又道,“说不定,你以后可以做帝王。”
刘秀脸色大变,转眼间却又回复正常,笑道,“面相之说,何足为凭。”
对于刘秀这化重为轻的一笑,强华显然很是不满,一脸严肃地问道,你不相信相术,那你可相信谶?
谶,也就是预言,古时与签同字。我们常说的求签,其实就是求谶。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会碰到谶,有时也会自己制造谶。举一个简单的例子,鲁迅先生在他的散文诗《立论》中讲了这样一个小故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这三个客人所说的话,其实就是三句谶,但只是很小的谶。强华所说的谶,则是大谶,所预言的无一不是天下大事,后世的推背图、烧饼歌,皆此类也。
见于史册的最早的大谶,为春秋时有名的秦谶和赵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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