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集体之中时,这些士兵已经无法思考,无法质疑,歇斯底里的恐慌,仿佛巨神手中的皮鞭,抽打着他们,使他们只能麻木而驯从地向前,哪怕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要比回头来得更为安全。
最大的恐惧,往往是恐惧本身。对这些官兵而言,他们甚至已经不是在恐惧死亡,让他们恐惧的,正是恐惧本身。
譬如高楼失火,住户一旦开始恐慌,甚至根本就不设法自救,或者等待消防队的到来,而是拉开窗户直接就往下跳。从理性的角度分析,跳楼生存的概率也许更低,然而,强烈的恐慌已经让他们无法思考。
再譬如几十人的军队,往往可以将数千战俘管得服服帖帖。战俘们并不会作这样的理性思考:只要他们团结起来反抗,将有着更大的幸存希望。而更极端的例子是:即使战俘们明知自己将被屠杀,依然不会选择反抗,而是逆来顺受,如同羔羊,可怜而悲壮。
类似非理性所能解释的事例,在历史和现实中比比皆是。重要的是,要让人群沉浸在集体无意识中,无法醒来思考。
第75节
古罗马贵族便精通此道。古罗马拥有大量的奴隶,总人数甚至占到全国人口的一半以上。有人建议让奴隶穿上一种特别的衣服以便识别,却遭到元老院明智的驳回,理由很简单,如果奴隶们一旦看出自己的人多势众,就将胡作非为,甚至起而造反。而满清入关之后,不顾汉族的巨大反弹,强制推行剃头易服令,数百万汉人因此丧生,无意中也正起到了类似的效果:汉人依了满族的装扮,汉满混同至于无法分辨,于是再难以意识到汉族和满族之间其实存在着悬殊的力量对比。
再回到昆阳战场,在恐惧之中崩溃的,不仅是官兵,也包括动物。天地霹雳,暴雨惊雷,在如此的天威肆虐之下,王邑随军带来的虎豹、犀牛、大象、豺狼,也都开始惊恐不安,浑身颤抖,不顾一切地挣脱牢笼,发足狂奔。一时间,战场上便出现了这样的诡异奇观:虎豹犀狼在人群中穿梭狂奔,却并非为了吃人,而是为了逃命。人类看见这些凶狠的猛兽,非但不畏惧,反而和它们相伴狂奔,而猛兽一旦挡住了人群的去路,人群甚至还要对它们动手殴打。
是的,这已经不是一场败仗,而是一场溃灭。王邑痛哭流涕,却束手无策,局势再也无法挽回。他只能暗恨早生了三百多年,没法汲取淝水之战的后车之鉴。王邑悔恨彷徨,万念俱灰,拔剑便要自刎,部下慌忙救起,不顾王邑的抗拒和辱骂,将王邑强行推上马背,簇拥着向洛阳撤退。
数千精兵护卫着王邑,在混乱的官兵队伍中艰难地前行,没人肯给他们让路,也没人停下来谴责王邑指挥失误,害得大家走上今天的绝路。官兵们一窝蜂地奋力往前奔跑,王邑的护卫们只能不停砍杀,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开出一条血路。
日期:2009…04…2401:09:31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05
名将
王邑在马背上醒来,看着延绵一路被踩得稀烂的官兵尸体,又见部下为了保护他正对着自己人大开杀戒,而他却无力阻止,不由得失声恸哭。到了滍水岸边,景象更为惨烈,宽阔的滍水,竟已被数以万计的官兵尸体填满,河水为之不流。而从“好”的方面看,这也恰好成全了王邑,连舟船都省了,众骑以死尸为桥,一路踩踏,度过滍水,继续逃去。
对一名将领来说,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败涂地,输得连裤衩也没剩下。关于失败之后的撤退,克劳塞维茨在其名著《战争论》中作了一个精妙的比喻:“伟大的统帅和久经战争锻炼的军队的退却,往往像一只受了伤的狮子退去一样。”王邑何尝不想组织有效的撤退,一边保持着对追击汉军的威慑,一边最大限度地保存己方实力。然而,官兵的指挥系统早已失灵,所有人都处在莫名的恐慌之中,甚至不劳汉军动手,便已经开始了残忍的自我毁灭。而他身为统帅,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可怕的毁灭,根本无能为力。
世人功利猴急,动辄以“成者王、败者寇”的观点谈古论今,于是,只知有善胜之名将,却不知也有善败之名将。
善胜不易,善败同样难得。连战连败之下,却依然能够做到不伤筋动骨,将损失减到最小,稍事休整,便又可以迅速卷土重来,这无疑更加考验军队内部的凝聚力,以及将领对军队的控制力。
传说昔日曾国藩与太平天国作战,一开始连遭败绩,其幕僚在起草上呈皇帝的奏折时,其中有一句“臣屡战屡败”,曾国藩颇为不满,大笔一挥,改为“臣屡败屡战”。结果因为这一改;清廷不仅对曾国藩未予责备,反而慰勉有加。①
后人论及此事,皆惊叹于曾国藩高明的文字游戏——屡战屡败,废物也;屡败屡战,则非但不废,反而显得英勇无比。如此解释,固无不可,然终因不谙兵法之故,见识未免流于浅陋。
屡败屡战,谈何容易!每遭一败,都是对兵力的巨大消耗,都是对士气的沉重打击,倘是普通将领,要想维持部队免于哗散都成问题,更何况迅速重整旗鼓,继续作战?
追根溯源,便要从曾国藩的起家说起。曾国藩组建湘军伊始,便确立了两大方针:
一是募兵的地域,严格锁定在湖南,尤其是其老家湘乡。二是所有大小军官,皆由他个人任免指派。
正是这两大方针,使得维持军队稳定的两个情感纽带得以极大的巩固和强化:
首先是士兵对其领袖的情感。曾国藩大权独揽,全军只听命于他一人,在湘军内部,他有着崇高的地位和无上的权威,集君主与父亲的双重身份于一身,士兵们自然能够惟命是从,竭死尽忠。
其次是士兵对同伴的情感。士兵之间,同乡同里,语言相通,习性相近,很容易便彼此熟悉,彼此信任,也只有这样,才能在作战之时,不会像陌生人或者夫妻那样,大难临头各自飞,而是真正做到不抛弃、不放弃。
也只有情感结构如此稳定的湘军,才能够屡败屡战,用曾国藩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呼吸相顾,痛痒相关,赴火同行,蹈汤同往,胜则举杯酒以让功,败则出死力以相救。”
也正是这样的湘军,恰恰可以套用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的那句名言来形容:他们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也正是这样的湘军,才可以让曾国藩笃定持重,宁迟勿速;不用奇谋,一步步迎来最终的胜利。
今人每以湘军为论,自诩湘人骁勇,为它省所不及,从而陷入地域之争,诚陋也。历朝历代,神州各地,几乎都出过强军劲旅,而这又从何说起?何处人不善战哉!特在于善用之也。苟用之得当,点豆拈草,皆可成兵;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岂地域使然!
①此事未能查到原始出处,有劳知道的同学见赐。
第76节
日期:2009…04…2501:00:25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06
吊昆阳
且说突然变得极端恶劣的天气,也让汉军措手不及,雷声大震,风骤雨急,能见度急剧降低,汉军不得不停止攻击,守住阵形,先求自保,同时祈祷着坏天气快点过去,以便早点再度上阵杀敌。
然而,官兵居然在这时全军崩溃,这倒是让刘秀等人始料未及。一道道闪电,频繁划破长空,照亮饱经践踏的尸体,勾勒惊慌而逃的人影。刚刚还热火朝天的战场,转眼间便沦为凄凉冰冷的地狱。
大雨瓢泼,刘秀等人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张大嘴巴,为眼前的奇观所惊吓。雨水斜飞,灌满嘴巴,噗,吐出来,然后继续张大嘴巴。他们就是没法将嘴巴闭上。这也太神奇了,难道战争就这样轻易结束了吗?
刘秀等人百无聊赖地抚摸着肱二头肌,这场战争,他们猜到了开始,却绝对没有猜到这样的结局。
他们起初的目标,只是要救援昆阳,延缓官兵向宛城挺进的步伐,为刘縯攻打宛城争取时间,等到宛城攻下,再和官兵慢慢周旋。
然而,他们居然胜利了,而且是一场做梦也不敢奢望的大胜,胜得如此干脆,如此彻底。难道是天意不成?那老天爷也未免太慷慨了。刘秀等人不可置信的互相打量,很久才敢确认胜利的事实,于是笑声和雷声混响,泪水随雨水飞扬。
再说王邑逃至安全地带,回马眺望身后的昆阳战场,望不几眼,忽然悲从中来,披发狂笑,如歌如泣,似疯似魔:
毁了,全他妈的毁了。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百万之军,说没了就没了。遥想当日,我曾有怎样的降临?那时我是黑夜,我是战魔,我将抚摸河山,征服所有。而如今,数十万将士,在眼前这片战场同时毙命,更可笑的是,他们不是死在汉军手上,他们是自己将自己摧枯拉朽地残杀了个干净。远方的亲人,关上那敞开的门吧,不必再等,儿郎们不会再回来了,他们将永远留在昆阳,留在这个被诅咒的地方,他们再也不能在肩上托一朵小云,他们再也不能在喉间蓄一缕歌声。
呼喊还在继续,大火还在蔓延,叫吧,烧吧,我不会闭上眼睛,我将一直注视,这是千古未有的壮丽场景,这是我的作品,这是我的杰作。
王莽什么都依了他,王莽这回够哥们,他还有什么借口可找?没有,一万个没有。失败,窝囊的失败,而且是败在刘秀这么一个无名小辈手上,还提什么不朽名将?还提什么万世流芳?
火光在天地喷涌,将人命归零,一如从未诞生。那些横死的尸首,只是假造的伪证。荷叶上的蜻蜓,来不及闭上它那太多的眼睛,只能牙一咬,腿一蹬,决意自沉。
当少女捂起明媚的小脸,也许是因为腮腺发炎。当露珠发现自己的晶莹,意味着离破碎已经不远。
哦,如何渡过这一生,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
日期:2009…04…2803:18:34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07
寂寞与顿悟
天气略有好转,汉军即刻趁胜分头追击。对一场战争而言,更大的战果,往往是通过追击才能获得。刘秀领一军,西追数十里,截获严尤、陈茂残部百余人。严尤自知反抗毫无意义,命部下放下武器,接受汉军发落。汉军正待一拥而上,大动屠刀,刘秀伸手止住,打马邀严尤道,“新朝气数已尽,严公何不归降?”
严尤望着刘秀,想当年长安之时,他贵为大司马,而刘秀只是一名年轻的穷太学生,寒风中苦苦守候在他的府前,只为能见上他一面。如今故人重逢,形势颠倒,贵贱易位,他反成了刘秀的俘虏,抚今追昔,情何以堪,只能强笑道,“击溃百万大军,只在反掌之间,如此伟业,千古未有,而小子竟办之。吾老矣,无降,愿死。”
刘秀一心想要招揽严尤,不仅仅出于私人情谊,对汉军来说,以严尤的才能及威望,一旦归降,无疑将是一巨大鼓舞,对新朝则是一沉重打击。于是再劝道,“民心思汉,刘氏当复兴,严公与某叔父乃是至交,倘能投汉,日后必为社稷之臣。望严公三思。”
严尤苦笑,他已经一大把年纪,不可能再忍受羞辱,和他眼中的一群流氓无赖为伍,与其折节下之,毋宁一死,于是答道,“多谢文叔美意,吾意已决。宁死不降。”
刘秀嗟叹不已,严尤于他有知遇之恩,真要杀严尤的话,他如何下得了手?一挥手,命部下闪开一条道,道,“当日恩情,小子未敢忘也。严公请便。”
严尤也不道谢,率众而去。去不多时,单骑而返,语刘秀道,“再见不知何时,临去,有一言不得不表。王莽虽不能用人,犹胜过汉军之不能容人。我观汉军,其中小人多有,共患难易,共富贵难,今虽大胜,不久必起内讧。宜未雨绸缪,早作防备为幸。”
刘秀悚然道,“多谢严公教诲,小子自当谨记!”
严尤扬鞭而去,刘秀也收兵回返昆阳。晚风劲吹,夜色渐深,新月如钩,高挂天际。一路之上,伏尸百余里,踩死的,挤死的,吓死的,淹死的,战死的,其状各异,其惨同一。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此情此景,刘秀心中忽起胜利者的悲凉。
回抵昆阳,一副繁忙景象,官兵溃奔之时,抛下所有军实辎重,汉军此刻正在月光下哄抢,刘秀部下惟恐后人,一哄而散,加入到哄抢的行列。
邓奉也不告而别,正如他不告而来。刘秀感到一阵无比的寂寞,突然来临的胜利,显得是那么不可思议,强大的百万官兵,何以一时间便溃散无余?难道真是冥冥中的天意在眷顾自己?
思索然后顿悟,刘秀浑身滚烫,他想他终于明白了那句伴随他至今的大谶。
谶曰:刘秀当为天子。为什么不说刘秀必为天子、刘秀且为天子、刘秀将为天子?一字之差,其中大有深意。当者,选择之意甚明,上天选择了他,要将天下托付给他。以前,刘秀和他的长兄刘縯一样,将天子视为权力、财富和地位,视为家族失去的荣誉。而如今,天子在刘秀眼中意味着责任,赐苍生以安宁,为万世开太平,让眼前的惨剧不再发生,让天下远离灾荒和纷争,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刘秀正思虑间,邓晨过来,笑指着部下抢来的东西,道,“不拿点什么?”
刘秀摆摆手,道,“此皆将士搏命而来,自当由他们分去。”
邓晨笑道,“你不拿,部下岂敢先拿?”
刘秀无奈,于众多金银珠宝中,独挑出一块黝黑的石头。邓晨笑道,“好眼光,此乃天外陨石,用以铸剑,必远胜干将莫邪。”刘秀大喜,即命铁匠铸剑,献与长兄刘縯。
以上便是历史上著名的昆阳之战,最为以少胜多。千余年后,东坡兄过昆阳,触景生情,感动于中,为前人及后世留下一首《昆阳城赋》,赋曰:
淡平野之霭霭,忽孤城之如块。风吹沙以苍莽,怅楼橹之安在。横门豁以四达,故道宛其未改。彼野人之何知,方伛偻而畦菜。嗟夫,昆阳之战,屠百万于斯须,旷千古而一快。想寻、邑之来阵,兀若驱云而拥海。猛士扶轮以蒙茸,虎豹杂沓而横溃。罄天下于一战,谓此举之不再。方其乞降而未获,固已变色而惊悔。忽千骑之独出,犯初锋于未艾。始凭轼而大笑,旋弃鼓而投械。纷纷籍籍死于沟壑者,不知其何人,或金章而玉佩。彼狂童之僭窃,盖已旋踵而将败。岂豪杰之能得,尽市井之无赖。贡符献瑞一朝而成群兮,纷就死之何怪。独悲伤于严生,怀长才而自浼。岂不知其必丧,独徘徊其安待。过故城而一吊,增志士之永慨。
第77节
日期:2009…04…2923:49:58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08
一夜成名
王邑收拾残众数千人,一路狼狈逃归洛阳,此番征战,战果全无,后果倒是一大堆。官兵溃败之后,士卒各还其郡,再也不能聚集,帝国军力丧失殆尽,从此只能被动防御,再也无力主动进攻。昆阳惨败的消息传来,关中震恐,盗贼并起。海内豪杰翕然响应,皆起而造反,杀其牧守,占其州郡,自称将军,用汉年号以待诏命。旬月之间,遍于天下。
昆阳大捷,既成全了汉军,也让两个年轻人一夜成名、威震天下。人们记住了百万军中力取巨无霸人头的邓奉,也记住了指挥若定、谈笑间官兵灰飞烟灭的刘秀。更难得的是,这两人还都是年少英俊,唉,真是要命。
世人汲汲经营者,不外乎名利二字。利,钱财也,真金白银,实在。名,名气也,气者,飘渺而虚。
世人爱财如子,唤金银为金子、银子(近世行纸钞,则曰票子),铜铁锡之类,则无此待遇。钱财固佳,然土鳖财主,终究只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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