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好的。”她告诉他,说着打开了他短上衣的拉链,撕开了他的衬衣,这样她可以把伤口看得更清楚一些。她看着子弹射中后留下的小而黑的枪伤时,竭力不让恐惧流露出眼睛,保持了一种沉静又稳定的口气。“能够的话尽量放松。你越挣扎,就会越糟。救护车在路上了。你会好起来的。”
“妈……妈。”他结结巴巴地说,眼睛里闪烁着惧怕的眼光。“我不能……呼吸。帮……帮我。”
雷切尔凑上身去,两手捧着他的脸。他只比特雷西大几岁。她拿起他那冰冷而黏湿的手捏了捏,另外空出的一只手扶着他的头。“没事的,亲爱的。坚强点。你会挺过来的。”
她听到男孩胸膛里有股汩汩的响声。他睁大了眼睛,几乎坐了起来。一秒钟后,他的身躯猛烈地震颤,然后朝后一倒。他的双眼依旧睁着,然而手已松沓,头朝一边倒了过去。
雷切尔听了听他的脉搏,什么也没听到,她发狂似地撬开了他的嘴巴,开始对他进行人工呼吸,对着胸腔输氧,然后压出。伤口离他的胸骨太近,血流大多,她的双手似乎嵌入了他的肉里。她不断地重复着在警官学校学到的那一手。他已经死了,人们伤不了他。如果你什么也不试试,就永远也救不活他了。
当她感到护理医生的手搭在她肩上的时候,已不知道自己进行了多长时间的人工呼吸。“你太累了。”护理医生说,想把她拉到一边。“现在让我们来干吧。”
雷切尔仍旧四肢着地,移向了一边。护理医生接着又压了几分钟,然后停下来。“他去了。”他说。“我认为是子弹穿透了肺部,他吸进了自己的液体。”
“不。”她哭喊着爬回了男孩的身旁。“他不会死的,他这么年轻。”她扑向孩子的尸体,心想只要她能使他的心脏跳动,他们就可以在医院里把他救活。护理医生从后面抱着她的腰,把她拉开了。
“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他说着挥了挥手叫助手抬担架过来。“别的警官告诉我们说,你为了让他醒过来已经试了二十多分钟。”
雷切尔跪在地上。她的双手和警服上沾满了男孩的鲜血。她看了一眼围在她周围的格兰特、拉特索和吉米·汤森。“你现在高兴啦,格兰特?”汤森边说边望着他们把男孩的尸体抬上担架。
“你说什么,嗯?”格兰特吼叫起来,一把掐着汤森的脖子。“再说一个字就叫你死。”
“把手拿开。”汤森说着拼命将格兰特的手指从他脖子上撬开。
雷切尔跪在地上,身子前倾,前额碰到了冰冷的水泥地,她的肩膀因抽泣而颤抖。以前从来也没有人死在她的怀里。两年来她看到过几十具死尸,有成人也有孩子,但她从未搂着一个正在死去的十几岁孩子,他看着她,吐出的最后的话是喊她妈妈。
射击的闪光又在她脑中浮现,当另一孩子开枪时格兰特把这个男孩拉到了身前。一切都发生得这么快。她是不是真的看到了格兰特将无辜的路人当作盾牌来使?
雷切尔的思绪又飞回到了过去那一幕。她看到“第八安乐汽车旅馆”前面刺眼的光圈,感到夜晚的一阵冷气朝她光着的身子袭来。内森·理查森把她抱在胸前,把她作为盾牌来挡住在等着他的警官的枪弹。虽然这人是个绑架者,并且是一名恋童痹患者,但同一名警官相比就大相径庭了。
其他赶来的警官都带着年轻的俘虏走向各自的警车。格兰特弯下腰,将手伸向雷切尔。她不理睬他,他只好又收回到身旁。“场面真惊险。”他说时脸上的肌肉在跳动。“我已经搜过那个孩子的身。不知道他从哪儿弄到那该死的枪。我猜是另外有个孩子把枪传给他,他拿起来就开了枪。我们算是幸运的,这儿没有别的什么人被打死。”他停下来,眼睛望着夜空,啪啪掐着指关节。“我朝那个小无赖开了枪,但没打中。他很精明。开了一枪就立刻卧倒在地。”
雷切尔缓慢地抬起了眼睛,一点也不想掩饰她对格兰特。卡明斯的仇恨。透过他穿的制服,她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防弹背心的轮廓。
“跟我们来。”一个护理医生对雷切尔说。“你可以坐救护车,你需要把头上的伤口处理一下。我想你需要缝几针。”
“我自己开车。”她说时眼睛仍旧盯着格兰特。她会不会搞错?天很黑。这一带只亮了一盏路灯,要能看清楚一切是不容易的。然而当格兰特转身对拉特索说话时,她已不再怀疑。她明白了自己所看到的情景。格兰特故意把男孩拉到他身前来保护他自己。雷切尔看到了警服面料底下防弹背心凸起的清晰的轮廓,这使她感到浑身血液沸腾。格兰特的肩很宽,腰很窄。每当穿起防弹背心,他的体形更是宽大又厚实。
雷切尔没有说话。在这些男人们互相说着话的时候,她站了起来,向自己的警车走去。
第十一章
“你可以用这个电话。”急救室护士说,向她指指接待站柜台后面的座位。墙上的钟指着1点05分。“不过请简短些。”
她一接通米勒警长就说:“我有受害人的证件了。他的名字是蒂莫西·希尔蒙特。”她停了一下,拿着男孩学生证的手指在发抖。他只有十五岁,还要过九个月才满十六岁。“听着,我有话要跟你谈。”警长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接着说,“今夜在那儿发生了很糟糕的事。”她伸长脖子四处看了一下,看到所有的人都在她身后的候诊室里等着。急救室每个床位都满了,还有几十个人在等候内科医生。“我不想在电话里谈。”她接着说。“我到了局里再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你的头怎么样了?”他说。“我听说你被啤酒瓶狠狠砸了一下。”
雷切尔用手指摸了摸脑后勺上的绷带,想用头发盖住它。“五针。”她说。“没什么。你有笔吗?我告诉你这孩子的地址,你可以派人去通知他的父母。根据这张学生证,他们住在里奇路。有好几名记者来到急救室打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要是不马上派人去孩子的家,他父母就会从电视里听到这个消息。”
“你在普雷斯比泰伦,对吗?”警长问道。
“是的。”她说,用一只手支撑着头。“怎么啦?”
“里奇路离那儿只有几英里路。”米勒告诉她。“你去办一下死亡通知。办完后,我到会议室跟你谈。”
“不能派别的人去吗?”她说,想到要去面对孩子的父母很害怕。
“那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冲她吼叫。“你以前办过死亡通知的事。有时候你看上去就像他妈的才来的新手。所有的夜班人员都被派到少年厅去登记拘留的那些人了,有的回局里写案情报告。你去吧,西蒙斯。”
她窝起手把话筒挡住。“我从来没有办过由警察参与枪击的死亡通知。”她压低了嗓子说。“你不认为可以叫别的人去吗?也许中尉或者副巡官去?就是没有介入这件事的什么人。他父母亲要是向我提问题怎么办?”
米勒警长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这不是警察参与的枪击事件,不知道你这种想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我们没有对这孩子开枪。有一个暴徒开枪打中了他。你在不在那儿,西蒙斯?你难道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知道的比你想的要多。”雷切尔说着砰地搁下了电话机。
雷切尔驱车来到里奇路希尔蒙特家的时候是星期天凌晨1点45分。她看到里屋有一盏灯还亮着,但其它房间都是漆黑一片。尽管她曾办过其它死亡通知,但从来不是一个人去办,死者也从来没像这个孩子一样年轻。她手握门把准备下车,接着又愣住了。死者的父母还没睡吗?他们是不是坐着在等儿子从门口走进来?她感到呆在车里可以多少延迟他们的悲哀。一打问题在她脑海里飞速闪过。他们还有没有其他孩子?这孩子以前是不是找过什么麻烦?在屋里是父亲呢,还是像她这样的一个单身母亲?
“上帝。”她呼喊着,手指紧紧握着方向盘。她是个报丧人,是一枚捣毁人家生活的快速导弹,而这些人她并不认识。她记起了乔去世的那晚从医院里打来的电话。她怎么会忘了呢?那天晚上她离开医院回家和女儿在一起。她曾答应丈夫在他去世时会守在他的身边。这种内疚心理要过很多漫长的年头才能消除。
她走上狭窄的砖砌小径,两旁种满了盛开的玫瑰花丛。房子周围的一切都像在梦幻中一般。这简直太美了,就像是从杂志上撕下的一张画。修整过的院子,花圃,围绕前院的白色小栅栏,甚至高悬屋顶上空的月亮也好像能被她够得着,摘得到似的。这就是她梦想有一天能买下的那种房子。
格兰特把男孩挡在身前的形象不断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他这样做是出于本能?忘了自己还穿着防弹背心?抑或他平时显露的无所畏惧的样子只是一种精心安排的假象?格兰特·卡明斯是她所怀疑的那种胆小鬼吗?一种以牺牲他人的生命来保护自己的懦夫?
她摁了门铃,等待着。过了有一会儿,她听到一个尖嗓子妇女的声音,几分钟以后听到了重重的脚步声。来开门的是一位高个子,气度不凡的男子,他满头银发,眼睛浮肿,身上穿着浴衣费力地盯着她看。
雷切尔从后面口袋里取出证章,向他眼前递了过去。“我是西蒙斯警官,橡树林警察局的。”她说。“我能进来吗?发生了……”她开始叙述这次事故,但是避重就轻。门大开,出来了一位五十多岁黑头发的妇女,她的手捂着嘴巴。她穿着一条弹力裤和一件女式长罩衫。丽丝·希尔蒙特的鼻梁上低低地架着一副阅读用的眼镜。
“呕,上帝。”她惊叫起来。“是蒂姆,拉里。蒂姆出事了。”
“如果能进去说要好些。”雷切尔说着朝门口走了几步。
男人皱起了眉毛。“是的,当然。”他说着往一旁让了让示意雷切尔进去。
母亲已经哭了起来,泪流满面。雷切尔想象着她在里屋,是那间还亮着灯的屋子,一边等儿子回家,一边在看书。“他死了,是吗?”她说。
“是的。”她说,不得不把这个字吐出口,就像是撕下的一块肉。“对不起。”好像这个妇女事先已经知道了似的。她没有问她的儿子是否被逮捕了,或者他是否在一次事故中受了伤,这些都是首先会突然冒出来的问题。雷切尔以所有母亲似乎都拥有的奇怪的预兆推测到这个妇女在雷切尔跨进她家门廊的那一刻就知道儿子已经死了。
他们站在窄小的门厅里,前门仍在他们身后大开着。当希尔蒙特太太倒在她丈夫的手臂上时,雷切尔闻到了夜空中弥漫的一股玫瑰香味。她想到了葬礼和令人恶心的过于香气熏人的鲜花。她想,这些人不久就会去那里,挑选一块墓地,一间殡仪馆,看着他们儿子的棺材缓缓埋入地下。
“怎么发生的?”父亲说,他的手臂抱着妻子的腰。
“在皇家剧院前面有一场斗殴。”雷切尔说。“其中有一个男孩有手枪。”
“他……他很痛苦吗?”母亲的话哽在了喉头。她的一只手紧拽住了丈夫的浴衣,好像只要一松手就会滑到地上似的。
“不。”雷切尔说。“事情发生得很快。子弹穿透了他的肺部。他死时我和他在一起。”她开始告诉这个女人她儿子要找妈妈,但她知道这只会加深她的痛楚。她过后想到了这点。
“他在哪儿?”父亲问。
“他的尸体目前还在医院里,但再过一个小时左右他们就要把他转到验尸官办公室。”她告诉他。“我们需要你们有个人去确认一下他的身份。他身上带着自己的学生证,但我们仍需要有个亲属来确认他是你们的儿子。我们可以现在就去医院,或者……”
“我们现在就去。”母亲说,脸上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等在这儿,我去拿皮夹。”
这个女人没有放弃警察会搞错的希望。雷切尔可以从她的眼神上看出来。她妻子一离开,希尔蒙特咳了几声,在雷切尔看来他是在竭力忍住不哭出来。他脸上流露出深切的悲痛,皮肤变成了铅灰色。“他……”他停住,抽了下鼻子,接着说,“他看上去很惨吗?我是说或许不该让丽丝去看。他是我们的独子,知道吗?我们还有个儿子,但他死了。”
“子弹进了这里。”雷切尔说着指了指胸部的一边。“他的脸没有被毁坏。我想你夫人最好现在去看他,不要等待以后再去辨认。医院的环境比停尸房要好些,你说是吗?”这些话一从嘴巴里出来,她就想把它们吞回去。医院是人们接纳病人的地方。停尸房绝对只收死者。自己心爱的人已经死去了一段时间,没有谁会立刻承受得了这样的现实。
这个父亲弯腰靠着墙,抓着胸脯。雷切尔担心他会发心脏病。几分钟后,他似乎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对不起。”他僵硬他说,“我得去换换衣服。”
雷切尔在女子更衣室付费电话旁。这是上午8点多钟,她在跟特雷西通话。“我现在不能马上回来。”她说,知道她女儿一个人在家。
“为什么不能?”特雷西说。“今天我要和希拉以及她父母一起去魔山。现在他们已经出发来接我了。”
“问问露西她愿不愿意在我回家前照看一下乔。”雷切尔说,她已忘了女儿的计划。
“我刚才看到她开着旅行车去上教堂了。”
“那么,你只好看着乔等我回来。”雷切尔说着,深深叹了口气。她的头在抽痛,但眼下这已是最微不足道的问题了。
“希拉很久以前就和我计划做这件事了。”她女儿说。“你答应我去的。你为什么不能回来?你又要去参加什么海滩聚会啦?或许我也愿意去,但总是因为有了乔而脱不开身。”
“我不旧参加聚会。”雷切尔说,她竭力不因女儿讽刺的口吻去伤害她。“一个年轻男孩昨晚被开枪打死了。我得加班写案情报告。”
“你为什么要有乔?”特雷西冲她喊。“你从来不陪陪他。”
“我,我……”雷切尔语塞了。她女儿以前从未这样对她说过话。当她最后镇定下来时才意识到自己听到的是电话的拨号音。
格兰特·卡明斯、米勒警长、吉米·汤森、弗雷德·拉蒙尼、雷切尔以及特德·哈里曼都围坐在会议桌边,从桌子再过去几扇门就是局长的办公室。每当发生了重大事故,贝茨局长总是坚持所有与事故有关的警官在他们着手写案情报告之前都得参加情况分析会议。局长认为在写案情报告之前他们最好能互相找出各自的案情有什么地方与他人不同。在文图拉县的几个城市中,橡树林的犯罪纪录最低。他们呈交地方检察官的案件很少在起诉时发生漏洞。格雷戈里·贝茨局长确信他要求警官们召开的情况分析会议在某种程度上保证了诉讼案在法庭上的成功。
以某种象征的姿态,雷切尔在桌子的一头坐下,离其他警官坐得很远。她坐姿笔挺,满面愠怒,目不转睛地盯着格兰特。卡明斯的侧面。
在医院的情景比雷切尔预料的要糟。希尔蒙特大太在去医院的车里表现得相当镇静。雷切尔对她的印象是她非常坚强。然而当母亲看见自己儿子的尸体时,她发狂似地扑在他的身上,歇斯底里地喊自己也想死。正在验尸官办公室里的父亲很快赶出来平息了这场悲剧。停尸房来的人说他们还有别的地方要去,他们想把尸体很快抬走,并坚持要雷切尔让这对夫妇离开这个房间,哪怕她得动手赶他们。雷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