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眼镜的品味很好。如此而已,没什么好激起她心中涟漪的,或者足以让她抵抗他
魅力的地方。
可是即使如此,当她母亲在餐桌上问他在英国有没有亲人的时候,她心里还是
掀起了一阵暖昧的情绪——在他身上竟然也会有像亲戚关系这样世俗的东西! 他有
一个亲戚在这里,他回答,就这一个。
“可是我们并不太喜欢对方,她是画画的。”
“是因为画画的关系吗? ”华特问。
“哦,我非常喜欢她的画——凡是我看过的。只是我们不太容易相处,所以我
们谁也不会去打扰谁。”
拉薇妮亚接着又问,“她是画什么的? 人像吗? ”
当他们在交谈的时候,伊莉莎白心里又开始乱想,那她可曾画过他? 能够拿着
画笔、带着一整盒的颜料愉悦而满足地画下一个美丽的东西——那可能不属于任何
人的美丽的东西,应该是很美好的吧。日后将它挂起来,一直到死去为止,随时想
看就看。
“伊莉莎白·盖洛比! ”她再一次提醒自己,“你根本没有时间可以去挂什么
美丽男人的照片! ”
可是,不是这样的,一点都不是这样。爱情有什么好自我谴责的? 就像欣赏一
幅蒲拉克西特利斯(Praxiteles ,公元前四世纪希腊雕刻家,所做雕像精美无比,
且能表现女性之优柔及其强烈的内心生活。——译者注) 的作品,这有什么错呢?
假如蒲拉克西特利斯曾经想创造一个跳栏选手的形象,这个跳栏选手应该就是像莱
斯里·西尔这样的形象吧。她一定要找个时间问问他,他上哪个学校的? 有没有参
加过跳栏的运动? 她妈妈不喜欢西尔,她觉得有点遗憾。当然没有人可以这样草率
地猜测,可是伊莉莎白实在太了解她妈妈了,她可以从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的细微反
应,就能够猜测她妈妈的内心秘密和她的好恶。她可以感觉到此时在她妈妈殷勤的
外表下,强烈的不信任感正在熊熊燃烧——就像维苏威火山滚滚沸腾的熔岩和熔岩
沸泡。
她的猜测完全正确,毫无误差。趁着华特带着他的客人去参观他房间、伊莉莎
白在收拾晚餐的时候,盖洛比太太终于开始盘问她妹妹为什么毫不知情就带个陌生
人回来。
“你怎么知道他真的是库尼·维金的朋友? ”她问她妹妹。
“如果他不是,华特马上就会识破的。”拉薇妮亚理所当然地说,“别再烦我,
艾玛,我很累了。那是一个很可怕的派对,大家闹得已经够疯的了。”
“这弄不好是一个有预谋的抢劫案,等明天醒来,华特才发现他根本不是什么
库尼的朋友,那就后悔莫及了。
每个人都可以说他是库尼的朋友啊,假如这样可以成立,任何人都可以说他们
认识他,然后拍拍屁股离开。库尼的事迹早就是人尽皆知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他这么防备? 我们家不是经常有一些我们一无所知的陌
生人来住吗? 也没有事先……”
“没错,的确有。”艾玛绷着脸说。
“他们也从来没欺骗我们他们是谁啊,你为什么单挑西尔先生怀疑呢? ”
“他的好看让人难以相信。”
这是艾玛惯有的含蓄用词,她会选择一个次一级的“好看”取代她想说的“美
貌”。拉薇妮亚这时指出西尔先生只是暂住到星期一,她幻想的威胁性发生率很低,
请她不要担心。
“如果你担心他是个有预谋的江洋大盗,那他可能要失望了。因为当他翻遍整
个庄园后会发现,根本什么也没有。就算这样,我也实在想不出来这里有什么和威
克翰一样价值的东西值得去偷。”
“我们这里有一些贵重的银器啊。”
“太离谱了,我无法相信有人会为了这个,不辞劳苦跑到可马克·罗思的派对
里,假装认识库尼,说要找华特,然后只是为了到我们家来偷一堆银汤匙、银叉子
的,那你不会半夜把它们锁进柜子里吗? ”
盖洛比太太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错:“如果有人存心想要闯入别人的家庭,利用
死去人的名义是再方便不过的。因为根本死无对证。”
“拜托,艾玛! ”拉薇妮亚忍不住大笑起来,不过这是因为她说的这句话,而
非这句话背后的涵义。
最后,盖洛比太太假装镇定地坐着,一肚子的不满与恼怒。她并不是在担心庄
园的银器是否会被偷,她是在忧虑这个年轻人的“好看”——她就是不信任这个东
西,她心里正在憎恨它将为这个家所带来的无名威胁。
第三章
然而艾玛也并没有如玛塔所预言的,星期二大早起床就急忙把这个年轻人扔出
屋外。事实上直到星期一早上来临之前,这年轻人带给他们的一切,都是崔宁庄园
这一家人所从未经历的——当然,除了艾玛以外。谁会想到呢,在星期五之前,他
们可是连莱斯里·西尔的名字都没听过。
在崔宁庄园过往的客人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西尔这样善于融入这个家庭里,
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跟他们的相处是这样地契合无间。
他跟着华特在农庄四处忙,他关心那些新砌的红砖道、猪舍,还有农庄里大大
小小的事物。他的学生时代是在乡下度过的,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非常亲切熟悉。
为了下星期五广播节目的播出,华特会在园里拿着笔在他的小册子上四处记录着小
灌木苗、鸟儿的成长,西尔则很有耐性地跟着他在一旁看。他也十分兴奋地在这庄
园里拍摄那些十七世纪留下来的小房舍和一些其他景致,并且极其用心地捕捉它们
的神韵,拍出一定的水准。的确,在他的镜头下,崔宁庄园有了独具一格的生命变
化。面对他的才华,连华特的赞美声背后听起来似乎都有一些不太舒服。
华特感觉到这个年轻人除了和他一样对农事熟稔之外,还应该有很多不同面貌。
他甚至想,当年西尔刚学习摄影时,一定是看到照片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不过他想着想着也就过去了,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敏感细腻的人。
相反,对细腻敏感的伊莉莎白来说,这段日子里,她的生活突然变得多彩多姿、
趣味盎然起来,就像万花筒一般,瞬间的每一秒都充满着不可思议的乐趣。伊莉莎
白大概从七岁之后就断断续续有过恋爱与失恋的体验,但除了华特她没想过嫁给别
人,就因为他是华特,他不一样。然而现在,在她遇到过的任何人里,不管是面包
店的售货员还是华特,没有人比西尔带给她的感觉更不一样的了。即使那个一心爱
慕她的提诺·崔斯卡,他那足以融化人心的声音、为她疯狂的爱意,此刻也都变得
微不足道。这样的差别何在呢? 和提诺·崔斯卡呆在同一个屋子里,她大概过几分
钟就忘记了。和华特呢? 她好像没有什么他们曾经共享过这样的片刻的特别印象。
可是,只要有华特在,她就觉得很好很安心。然而,只要是西尔呆在房间里,她就
无法专心,无法忘记他的存在。
为什么? 她不断地问她自己,更问自己为什么不? 这又有什么好解释的,恋爱
并没有什么,就是喜欢,就是刺激。假如在他们共处了两天之后的星期天晚上,他
正正经经地转身对她说:“跟我走吧,伊莉莎白! ”那她一定会为这荒唐的情景大
笑不已——她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欲望跟他走。可是现在是这样地奇妙,她心里仿佛
有一盏灯,他出去的时候灯随之暗了,他回来的时候灯又随之亮了。她是这样清晰
地意识到他的每一个动作,小到他用大拇指扭开收音机,大到他用脚把木头推进壁
炉里,她全都印象深刻。
为什么? 她跟他到树林间散步,带他浏览这个小村庄和教堂:在他的翩翩风度
下,在他似乎看透她一切的迷蒙灰色眼睛的凝望下,她的兴奋之情总是久久不能自
已。对伊莉莎白而言,美国人大概分两种,一种把你当作一个需要被照顾的老小姐,
另一种就是觉得你的脆弱是理所当然的。西尔是属于第一种类型的:他扶她上下楼
梯,在拥挤的大街上保护她,倾听她的想法,讨好她。他和华特就是不一样,他让
伊莉莎白觉得非常开心。华特则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已经是个可以照顾自己的成人了,
可是又还没成熟到可以和他平起平坐、一起讨论事情。相较之下,西尔的态度便是
引人神魂颠倒的那种类型。
看着他慢慢走在教堂里参观时她曾经这样想过:如果不是兴奋感令人锥心,如
果不是罪恶感作祟,他是多好的伴侣啊! 伊莉莎白发现,即使是不谙世事、隐遁在
自己小说世界中的拉薇妮亚,似乎都受到他奇妙的吸引。星期六晚餐过后,西尔和
拉薇妮亚单独坐在阳台上闲聊,这时华特和伊莉莎白在花园散步,艾玛在房子里整
理家务。当伊莉莎白和华特漫步经过阳台下时,伊莉莎白听到拉薇妮亚像小孩子一
般快乐地咯咯笑着,那笑声仿佛新月升起时一道在幽暗中流过的小溪。第二天早上,
她偷偷地告诉伊莉莎白,她从没碰到过一个人像西尔先生这样让她感到如此“自甘
堕落、难以自拔”。“我觉得他有一种像古希腊人一般的不道德气息! ”她这样说,
说完后还咯咯笑了起来。
“可是你千万别跟你妈说我这样说! ”她提醒伊莉莎白。
随着妹妹、外甥和她女儿相继地沦陷在西尔的魅力下,盖洛比太太发现,要让
这个年轻人离开崔宁庄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而这个难题,终于在伊斯登。迪克
生小姐的手中解开了。
伊斯登.迪克生小姐住在村子大街后面一栋山坡小屋里,这是一栋有着三个小
窗、茅草屋顶、中间立着一根烟囱的房子,看起来好像一个喷嚏就会把房子吹到人
的耳朵边一样。虽然如此,仔细看看它的细部,还算是一栋状况相当好的房子。雪
白的石灰墙,漆着柠檬绿色的门窗,轻风袭来,薄薄的棉布窗帘波浪一样地摆动着,
还有屋前一尘不染的红砖小径,所有几近精心营造的小环节,把她的屋子组合成一
幅画面,活脱脱就像从女主人自己的圣诞童话中走出来的景象。
在写童话故事之余,伊斯登·迪克生小姐沉迷于手工艺中。在工作室里,她拿
着火红的钳子烤着弯曲的木头。
钢笔画流行的时候,她热衷于画钢笔画;热潮一过她又开始迷上剪贴画,然后
是蜡染,最后她又爱上编织。直到现在她还继续着编织,但是一直只是模拟而不曾
亲自创作。
任何表面平整的东西落到伊斯登·迪克生小姐手上,必定被修整一番。她会把
一个好好的奶油罐硬弄成一个四不像的仿瓷罐,所有她做过的成品现在都被她陈列
在阁楼和收藏室。她是她所有朋友的恶梦,可是说也奇怪,他们还是喜欢她。
她是这个地方的女性联谊会会长,她提供各式各样的物品,把家弄得像个集市
一样。她同时也热衷于好莱坞的一切,简直就是这里的好莱坞专家。每个星期四,
她搭乘下午一点钟的巴士到威克翰城去,花一块九呆在摩斯大楼看电影。假如哪个
礼拜上映的电影刚好是她不喜欢的,譬如那种四弦琴作品,或是那种无怨无忧的女
工的悲惨故事,她就会把她那一块九的电影票钱与那八便士的巴士钱省下来投到壁
炉上的存钱筒里,然后等到她期待已久的电影在更大的克隆市上映时,再拿出这笔
钱去看。
每个星期五她会到街上的书报摊买最新的《银幕快报》,接下来的一星期里,
她会仔细研读上面的每条消息,并在她觉得重要的部分加注记号,最后再将它们收
藏起来,以待日后查阅。所有叫得出名字来的东西半球的银幕人、事、物的来龙去
脉,没有一件她不了如指掌的。她可以事无巨细地告诉你为什么那个美国造型师跑
到威尔汉斯去,以及玛德莲·莱丝为什么染上左翼色彩。
所以,当可怜的艾玛提着一篮鸡蛋,踩着长长的红砖路,走在来她家的路上时,
她实在不知道她正走在一条难以回头的滑铁卢之路上。
伊斯登.迪克生小姐问起她那天为拉薇妮亚‘费奇的新书《墨利斯情人》所举
办的庆功派对如何时,艾玛说很成功,罗思与克罗马帝出版社的派对一向都很成功,
有那样充足的美酒佳肴想不成功也难。
“我听说你们家这周末来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客人。”
伊斯登.迪克生小姐说。她问这个并不是因为好奇,纯粹是出于礼节性的问候
罢了。
“没错,拉薇妮亚把他从派对中带回来的,一个叫西尔的年轻人。”
“哦! ”伊斯登·迪克生小姐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她,一边把她拿来的鸡蛋放
到一个她自己做的画着小狗和玉米的白色大碗里。
“他是个美国人,自称是摄影师。只要会拍照片我想谁都可以自称是摄影师,
反正别人也不能反驳,真是个好差事。就像以前不需要经过鉴定和登记的时候,‘
护士’也是个好差事呢! ”
“西尔? ”伊斯登——迪克生小姐手中握着一个鸡蛋,停下来说,“该不会是
莱斯里·西尔吧,有这么巧的事? ”
“正是,他的名字正是莱斯里,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怎么了? “艾玛说。
“你说莱斯里… 西尔在这里? 就在莎卡镇? 这太不可思议了! ”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艾玛反驳道。
“他可是个名人啊。”
“这又怎样,全莎卡镇的居民有一半都很有名啊。”艾玛尖锐地提醒她。
“没错,可是他们没有有名到有机会拍摄全世界最有名的人啊。你知道那些好
莱坞的明星可几乎是跪着求莱斯里·西尔帮他们拍照的,那不是钱能买到的,那是
特权,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极大殊荣。”
“我懂,为了宣传嘛。”艾玛说,“可是我们说的真是同一个莱斯里·西尔吗
? ”
“错不了! 怎么可能会有两个同样的莱斯里·西尔,既是美国人又是摄影师。”
“怎么不可能? ”艾玛不以为然地回答她。
“我说他一定是那个莱斯里·西尔。如果不会耽搁你的晚祷时间,我们现在就
来查个水落石出。”
“怎么查? ”
“我记得我好像有他的照片。”
“莱斯里·西尔的照片? ”
“没错,就在《银幕快报》里。让我来找找看,一下子就好了。这实在太刺激
了,我实在想不出来竟然有这种事,就发生在莎卡镇。”她打开一个黄色的柜子(
上面镶着一些巴伐利亚风格的图形与花朵) ,柜里排满了一本本整齐的过期《银幕
快报》和各类剪报资料。
“让我想想,大概是一年半前吧——难讲,也可能是两年前了吧。”她很利落
地用手指翻动这些档案的边缘,她在每个档案旁边都注明了日期以便查阅,最后她
拿出了两三个档案。
“每个档案封面我都做了目录。”她边说边指了指,同时将它们放在桌上,“
你看这样就可以很快找到需要的东西了,完全不用花时间翻,很方便。”可是她们
还是没有马上找到她们要找的东西,“如果会迟到,你可以先走,我一个人继续查,
下回我再带到教堂给你看。”
此刻,实在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挡艾玛想要看到照片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