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风声中,炉膛内的火焰猛地窜起,惊得一个年轻学徒下意识的向后仰了仰身子。
“当铁匠还怕火?”老王头不悦的看了眼满脸稚嫩的少年,手中的小锤敲打着铁钳夹着的红彤彤的铁件,身旁大徒弟抡圆了胳膊,举起大锤向他敲过的地方砸下。只听“当啷”一声,火星四溅。
那学徒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不过很快又抬起来,热切的注视着大师兄,在一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老王头见了,心里好笑,对少年说道:“急什么?先学会用小锤了再说。”少年愁眉苦脸的说道:“阿翁,俺都学了两个月了,啥时候才能学大锤啊?”
被小儿子逗得咧嘴一笑,老王头用大拇指抹了抹唇上的胡须,想起前几日刘公子——如今大伙儿都称呼他为都督——到铁器营来的情景。那天刚下完雪,刘公子身上落满了雪花,好在那大氅看着厚实,不过扑打掉雪花之后,细心的老王头却发现,那大氅面上有好些地方都补缀过。许是刘公子上阵厮杀时破的?
可按说公子都做到了都督,该不会还像当年在宛城时那样亲自上阵吧?
然而不管公子变成啥样,在老王头眼里,还是一如当年。不过想起自家这两年的变化,老王头打心眼里觉得,日子是一天比一天红火。如今小儿子也入了匠户营,成了学徒,每个月不光有钱拿,逢年过节还和自己一样有猪肉米面,虽说老王头嫌弃猪肉不爱这一口,可到底过上了公子曾说过的天天有肉吃,有酒喝的日子。
早先小儿子吵着要去投军,和亲家老秦的老二一样混个都伯,可官府里招兵的人说了,匠户营的子弟不许去当战兵,必须子承父业,到自家这里,小儿子便只能老老实实当学徒,以后好当个铁匠。
可当铁匠有什么不好的?老王头眯着眼笑了,他如今是大匠师,便是管营的校尉见了自己,都要客气三分。这让好面子的老王头,很是得意。咱这把手艺,定然是要传给儿子的,难不成还要带到土里去?
再者说,匠户营和从军也没什么区别,除了不上阵厮杀,有时大军出动,一样要跟着到处走。不过好处也多的说不完,不光是自己,就是家里谁有个头疼脑热,也能请医护营的医生——据说这称呼还是公子亲自定的——免费诊治。这种好事,以前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啊!
想到这儿,老王头有些犯愁,三丫头非要闹着入医护营去当什么护士,家里老婆子已经气的好些天没给丫头好脸色了。在老王头看来,未出门的女儿去服侍那些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总是让人心里不踏实,可这事据说也是公子提出来的,想来总不会有错。实在不行,让三丫头进被服营,听说那边都是女的,想来当不会有啥问题……
“阿翁,今天中午吃羊肉汤咧。”小儿子王适鼻子倒灵,凑过来卖弄道。
老王头抬手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狠的:“不好好学手艺,整天就惦记着吃!”
王适委屈的泪花直泛,大徒弟憨厚,将他拉过一边,对老王头说道:“他还小咧,师父你下手又没个轻重,打坏了脑壳可咋办?”
也难怪他这么说,老王头常年打铁,虽然上了年纪可手劲真不小。他努了努嘴,说道:“好生做事!前两天公子可是专门交代下来,咱要是误了公子的大事,如何对得起每天这些饭食?”
正说着,火头担着两个大木桶进来,一掀木盖,浓郁的羊肉汤味便扑入鼻中。
大徒弟先给师父盛了满满一大碗,又给依次给辈分高的师傅们都盛好,最后才给自己盛了汤多肉少的一小碗,老王头捞起碗里带肉的骨头夹给他,说道:“人老啦,啃不动骨头了,可不能浪费。”
憨憨的对师父一笑,大徒弟正要夹给王适,却被老王头用竹箸敲了下脑袋:“给他作甚?他啥时候能出到你一半力气,才有资格吃咧。”
王适偷偷翻个白眼,埋头喝汤。
吃着饭,老王头又忍不住对几个老兄弟说道:“前几日公子交代的事,咱可不能给耽误了。昨天夜里俺寻思着,若是每天再多干一个时辰,往前赶赶,说不定还能早点完成。”
旁边有人附和道:“现在日头长,多干一个时辰倒也不碍什么。”
“就怕夜里饿得肚子叫唤啊。”打铁是个力气活,这人说的也没错。
老王头略一迟疑,说道:“那俺问问孙校尉,看晚上能给咱开伙不,有热汤饼子管饱就成。”
这个提议得到大伙儿的一致赞成,怂恿着大匠师吃罢饭便去问问。
然而见了孙校尉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之后,老王头见孙校尉皱眉不语,心里也犯起了嘀咕。如今这年头粮食可金贵着呢,自己这帮铁匠晚上加开一顿,吃的可不少。莫非自己太贪心了?
正忐忑间,孙校尉开口道:“王大匠这提议是好,只是此事我却做不得主,须得报给徐将军,你且回去,待有了准信我便去寻你。”他口中的徐将军,便是徐庶。今年六月初,被刘琮推荐由刘表任命,现在已是南阳军中郎将、典军将军。
老王头应诺退了出来,心想为此事竟然惊动徐将军,自己是不是太多事了些?多干个把时辰也没啥,最多回家后让老婆子弄点吃的便是了,如今家里还能短了这点吃喝不成?
不提老王头内心忐忑,孙校尉径直回城,去见徐庶。恰好刘琮也在,听了此事后,笑着对徐庶说道:“匠人们如此热情,我看不止要安排吃的,还须按时辰发些工钱,名目嘛,就叫加班费好了。至于多少由你们斟酌着定。”
徐庶点头,对孙校尉道:“此事就这么定了。匠人们心劲足是好的,只是也不能熬的太过,你把我这话带给王大匠师,现在便去。”
“元直兄也不要光说别人,才数月不见,你就又瘦成这样。”待孙校尉走后,刘琮对徐庶问道:“令堂最近身体可好?”
“有劳都督挂怀,家母一切安好。”徐庶笑道:“瘦些也好,最近反倒觉得精神健旺许多。对了,都督之前让人试制的军粮,不知将士们觉得如何?”
这件事自刘琮二围许都之前便让人试着制作了一批,一份单兵口粮包括肉干、面饼、石蜜也就是白糖等等,用厚纸包裹,便于运输和食用,将士们的反应基本尚可。方才刘琮便是与徐庶商议,以后军粮都如此制作。
“这烘焙之法倒有些类似胡人。”徐庶斟酌道:“却不知能保存多久,若是容易腐坏,反倒浪费粮食。”
刘琮想了想,说道:“也不必太久,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便可。贮量不必太多,一边消耗一边制作,这样就不容易浪费了。”
军事上的准备包括了方方面面,从民夫征调、军粮储备到军械制造、修缮铠甲等等,无不需要统筹安排。徐庶总领其事,自然忙的不可开交,好在他行事果决,雷厉风行,倒也不会误事。然而军事准备往往和政治准备又密切相关,至少在刘琮的认识里,两者有很多彼此关联之处。
在这个时代若想争取人心,获得更多的支持,大义名分是一定要占据的。而掌握着话语权的,还是那些读书人,在这方面,刘琮让祢衡、王粲等人连续写了数篇文章,目标直指曹操、孙策等人,嬉笑怒骂不拘一格,其目的就是要充分揭露曹操“汉贼”本质,孙策“不臣”之心。经过宣正郎们的不懈灌输,让将士们明白为何而战。让荆州百姓明白,谁是自己和平生活最大的威胁和敌人。
从目前来看,效果还算不错,征调民夫时少有民怨,将士求战之心,亦颇为强烈。
而刚从徐州凯旋回朝的曹操见了这些文章,则气的怒不可遏,头疼欲裂。
什么“赘阉遗丑、好乱乐祸”,什么“承资跋扈,恣行凶忒”,让他看的太阳穴一阵阵跳动,双眼几乎冒出火来。
如果要说曹操现在最为痛恨的人,除了刘琮不做第二人想。数次与刘琮交手没有占到便宜也还罢了,竖子竟然屡次挑衅,虽有叶城之败,却无收敛之心。以至于每当想起刘琮,曹操便心烦意乱,如芒刺在背。
按说刘琮如今只是南阳太守,还不足以与袁绍、刘备、吕布、孙策等人相提并论,可这小子的实力却在日益增强。此番在彭泽湖大破孙策,不光是曹操没想到,一众谋士也多出乎意料。好在将士用命,荡平徐州,吕布、刘备二人狼狈远窜,没有让刘琮趁机作乱,曹操已颇感欣慰。然而现在看来,刘琮这小子竟是一直将自己视为死敌,所谓议和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想到仍滞留在南阳的长子曹昂,曹操心中又是一阵烦乱。这个儿子现在越来越不听话了,远征徐州之前自己写信令其北归,他却抗命不从,非要在南阳学什么南阳新政之术。那都是刘琮小儿蛊惑人心的手段罢了,难道学回来在兖、豫、徐州施行吗?
曹操盯着悬挂在木架上的地图,眉头紧锁,目光游移不定,南北皆是强敌,如今该当如何?
第四十六章 借与不借皆两难
殿外阴雨绵绵,细细的雨丝在宫灯的照射下,如同闪亮的水幕,殿两旁的桐树被雨水冲刷的沙沙作响。
刘璋抚着几案上的书信,眉头紧锁。他其实并不胖,甚至比一般人略瘦,双眼颇大,如果不是眉毛略带八字,看起来还是很有威仪的。从他蓄的并不长的胡须,光洁的额头可以看出,他年纪在二十七八左右,倘若脸上的愁苦之色不是这么浓,与寻常青年也没什么不同。
然而如何不愁?自从前两年因张鲁日渐骄纵,不听号令而杀其母弟之后,自己派去镇守巴郡的庞羲屡次败给张鲁。想当初自己刚继承父业成为益州牧,将领沈弥、娄发、甘宁等就起事反对,虽然后来被征束中郎将赵韪击败,但听说赵韪在巴中深得人心,似乎还与州中大姓暗中往来。
外敌未灭,内有隐患。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刘琮却派来使者借粮,而且数量巨大,便是举益州库藏,亦不足够。
虽然刘琮的书信中写的很客气,但在刘璋看来,却隐隐含着威胁之意。
借是借不出这么多粮食的,可若是不借,刘琮岂会罢休?想到这里,刘璋只觉得心惊肉跳。
若是父亲还在,该有多好?即便是大哥在,也好过自己当这个益州牧吧?
刘璋轻声叹了口气,抬起头环目四顾。大殿内冷冷清清的,再明亮的烛火,也显得如此寒冷凄清。此事该与何人商议呢?刘璋拿起书信又看了一遍。莫非刘琮怪我上次送去的两位美人不好?那可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处子,可惜啊……
“夫君,夜深了如何还不安歇?”殿后屏风转出个少妇,正是刘璋的妻子王氏,满眼关切的向刘璋问道。
刘璋将刘琮借粮之事告之后,长叹道:“如今借与不借,皆为两难。若是借粮,则益州无库存之粮,一旦有天灾**,则百姓无救命之粟。可若是不借,只怕刘南阳恼羞成怒,发兵来攻,到那时生灵涂炭,岂不是有违天和?”
王氏乃是关中大族出身,很有些识见,闻言峨眉微蹙,轻声道:“若果真如此,不如联合司空曹公、江东孙郎,举兵共伐之!”
“唉,前者孙伯符往攻江夏,便曾经派遣使者邀我出兵。”刘璋下意识的看看周围,见并无其他人,这才低声说道:“那时为夫便想着刘琮不好对付,故此并没有答应。果不其然,孙伯符在彭泽湖上被刘南阳大破,损兵折将逃回江东,据说江东不少豪杰宗帅听说其大败,纷纷起兵造反。如今孙郎也正焦头烂额,如何会与我共伐荆州?”
“那曹公呢?不是说曹公才夺回徐州,把那个什么人中吕布和枭雄刘备,都打的落花流水了吗?”王氏揉捏着刘璋的肩膀,说道:“想来曹公挟大胜之势,必能击败刘琮,占据南阳吧?”
提起这个,刘璋也没什么信心,叹了口气说道:“曹公数次摧折于刘琮,如今虽胜,却也要休养生息,再说北面还有袁公,哪里能安心来攻刘琮?”
王氏愣怔一下,手上的动作也停了,思忖半晌才幽幽道:“左右都是两难,干脆挂印而去,回关中做个寻常百姓。只要咱们夫妻相守,也好过现在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听她这么说,刘璋苦笑道:“父辈基业,岂可轻弃?”
王氏方才不过是感慨一下罢了,她迟疑着道:“既然如此,还是召集诸位属官前来商议吧。”
刘璋摆手道:“今夜太晚了,明天吧。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然而等他在王氏的服侍下躺上床榻,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迷迷糊糊之间,一时忽然有人报告刘琮已率领大军到了成都城外,要自己袒背请降,一时又梦到庞羲被张鲁杀死,张鲁提着血淋淋的脑袋向自己耀武扬威,及至到了佛晓时分,便再也睡不着了。
好容易熬到天色微明,刘璋便起身唤人,召集属官来牧守府议事。
“凭什么要借?”有人气愤愤的说道:“刘琮,虎狼之心,借粮与他,岂不是养虎为患?不能借!”
“是啊。这粮食借出去,若是不还,如之奈何?”也有人对刘琮的信用表示怀疑。
当然还有人自持地利:“益州易守难攻,就算刘琮领兵来犯,也必将碰个头破血流!”
见大伙儿都表示不借,刘璋便将目光投向了主簿黄权。对于黄权他颇为倚重,如此重大的事情,自然要听听黄权的意见。
黄权方才一直在权衡利弊,此时见刘璋望过来,便沉声说道:“主公,此事万万不可啊。刘琮竖子,野心不小,窥视益州久矣。今因无粮往益州相借,是其困顿无力相攻而已。正如方才诸位所言,一旦借粮与他,他必如虎添翼,待其固其北方,势必谋我益州啊!”
“不然!”有人却出言反对道:“主簿之言差矣!我观刘南阳,非常人也!与主公同为汉室宗亲,天潢贵胄,与主公借粮,又有何不可?何况荆州本就是四战之地,刘南阳拒曹公、挡孙策尚且自顾不暇,怎么会谋夺益州呢?今刘表在彼,益州与其尚可相安无事,若刘表败亡,荆州为曹公或孙策所得,那时益州才危矣!正所谓唇齿相依,唇亡齿寒是也!”
黄权怒道:“当初主公继为州牧,刘表遣使勾结沈弥、娄发、甘宁等人谋反,这才过去几年,你就忘记了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难道两家修好,对于益州来说不是更为有利吗?”那人转头望向黄权,大声回道。
旁边有人附和道:“这么一说,似乎也有些道理。”
更有人反驳道:“有什么道理?那刘琮言而无信,当初宛城之战后与曹公言和修好,结果呢?平定张羡之后,掉头就破了叶城,兵围许都。”
“哼,那还不是曹公先使人撺掇张羡造反?难道刘琮就不能反击?非要乖乖咽下这口恶气?”
双方的争论,却让刘璋不由陷入沉思。
如此交恶刘琮,是否明智呢?刘璋微眯着双眼,心中暗自思忖。益州与荆州紧挨着,虽然道路艰难,关口阻隔,但若是真打起来,只怕兵祸连结,益州将两面受敌。自己可以想到联络曹公和孙郎,难道刘琮便不会想到与张鲁结盟?刘琮这几年声名鹊起,与他的赫赫武功是分不开的,以曹公之强,孙策之猛,都难以匹敌……
一念及此,刘璋身上冷汗迭出,再听属官们大言炎炎的如何击败刘琮,便觉得非常刺耳了。
何不答应了刘琮,但少借一些呢?如此一来,既不得罪刘琮,又不会让人觉得自己是怕了他,两全其美,岂不妙哉?
想到这里刘璋便直起身子,说道:“诸位所言,皆有其理。”见大部分属官都纷纷点头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