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一般绚烂,哪怕转瞬即逝,亦要留名于史册……
“府君。”有人在木榻侧后轻声唤道,
陈登睁开双眼,见榻上小几已摆上了食盘,洁白如玉的生鱼脍盛在彩绘三鱼纹漆盘中,显得格外诱人。他伸出枯瘦的手颤抖抖的夹了一箸,在猩红的胎虾酱中轻轻一蘸,缓缓送入口中,混了葱末的酱香立即在口腔中化开,鲜嫩柔韧的鱼脍使得陈登满足的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病正因此物而起,也曾在华佗的嘱咐下少吃,甚至几乎不吃了。
然而去年康复之后,陈登却又忍不住继续吃起生鱼脍,直至年底时病重,这才又戒食此物。
来日无多,病入膏肓,戒之何用?陈登缓缓吃着,细细品着,咀嚼着,然而胸口阵阵烦闷燥热之感,使得他不得不放下木箸,神情疲倦的摆了摆手。
侍立一旁的仆人摄手摄脚的端起食盘,悄悄离去。
阳光偏移,树荫遮蔽,陈登抬起手放在额前,想起之前刘琮遣使送来的书信,不觉有些黯然。当初在江东时,刘琮的招揽之意就很明显,但陈登却不能轻易背叛曹操。然而自去年刘琮吞并益州,攻取汉中之后,陈登便意识到,刘琮已经势力大成,恐怕下一步,就是进军中原了。广陵所在之地,便立即首当其冲。
自病后上表请辞以来,陈登便一直在等待,虽然现在还未有消息,但曹仁成为徐州刺史的消息,却让陈登明白,曹操并没有打算放弃广陵。毕竟广陵郡的地势太过重要,只要扼守于此,江东之兵便无法北上,徐州自然无虞。
对于曹操和刘琮,陈登内心是非常矛盾纠结的。一方面曹操雄才大略,又占据了大义名分,另一方面刘琮经天纬地,亦是盖世豪杰,正如日初升,其势煊煊。双方都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可谓旗鼓相当。若是自己还有时间,或许可择其一人为主,定可随之建功立业,留名青史。可惜……
江东在刘琮治下日渐强大,更不用提其根基之地荆州,在陈登看来,如今刘琮很可能会对广陵用兵,给曹操侧翼制造巨大的压力。而且荆州军现在已占据寿春,等若在淮河上钉入了一个楔子,曹操不将其拔出,将对徐州构成极大的威胁。双方很快就会兵戎相见,广陵只怕又要陷入战火之中。
可惜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了。陈登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眼前的阳光也逐渐朦胧起来,在那些穿过树荫的光柱中,纤尘飞舞渐迷人眼。
“兵死之鬼憎神巫,盗贼之辈丑吠狗。”陈登以前并不太相信鬼神之说,此时却不禁想起这些年因自己而死的士卒,那些在血与火中苦苦挣扎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哀嚎惨叫之声在耳边响起。
蓦然,一道阳光穿过树荫照在陈登的脸庞上,那些纷乱的人影和嘈杂的声音立即消散无踪,陈登只觉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种说不出的舒适之感将他托起,宛如飘上云端一般,原本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建安八年春二月,陈登病逝于广陵太守任,时年三十九岁。
数日之后,刘琮祭祖于道,领千余护卫出襄阳,往江东而来……
第438章 视江东用兵淮上
所谓祭祖于道,并不是祭祀祖先,而是祭祀祖神,也就是保佑远行之人的神仙祖。相传祖是黄帝之子,名叫累祖,好远游,死于道路,故自秦汉以来,祀以为道神。对于这种祭祀活动,时人是非常看重的。刘琮虽不信,却也不加废止,毕竟许多事情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还未出荆州之境,船队方至夏口,刘琮便收到消息,陈登已于上月底病逝,心中不禁有些黯然。
陈元龙之才气与豪迈,纵横千古,在南宋豪放词作中多见引用其典故者,可惜降年夙陨,功业未遂。对于刘琮来说,颇为遗憾。他虽然并无绝对把握能延揽陈登,但他相信以陈登绝不是看不出大势之人。陈登死后广陵必为曹操派心腹之人镇守,虽然现在还不道是谁,但肯定会对淮河之战役造成很大影响。
不过这个消息并没有动摇刘琮的决心,若要自淮河用兵,则必先稳固淮河防线,若欲淮河防线稳固,则必取广陵郡。相信曹操也已对此非常重视,否则也不会任曹仁为徐州刺史,坐镇彭城了。
船队在夏口只停留了一日,便继续顺江而下,不数日便至春谷,转芜湖入潥江,过潥阳、阳羡后渡湖便到了吴县。
对于江东的治理,刘琮一直未曾松懈,所谓治则合,乱则分。非但江东如此,天下大势又何尝不是?历史治乱更替,天下大势也随之分合变迁。
在江东推行的新政,正是为了增强江东地区的凝聚力、向心力。
目前来看,效果还是不错的,江东的世家大族选择了合作,使得新政顺利推行,获得了良好的效果。百姓安居乐业,生产生活得以保障,社会自然便安定下来。在刘琮看来,汉王朝的统治秩序解体,是社会各方面矛盾激化的产物,所谓外戚专正、宦官弄权甚至董卓擅行废立都只是表象,真正的原因,还是严重的土地兼并加上天灾**,才使得太平道有了生存发展的土壤,最终酿成黄巾之乱。
正因为汉末社会矛盾激化,这其中既有门阀与寒门的争权夺利,也有土地问题引起的饥民、流民暴动,既有统治者内部的纷争也有门阀之间的斗争。当所有这些矛盾都到了不可调和的阶段时,社会离心力滋长,统一的中央集权遭到削弱,各地域的**性突显出来,地理上离心力也开始显现出来,从而使得天下呈现出分裂的局面。
对于刘琮而言,吞并江东和益州,不仅仅意味着地盘的扩大、人口的增多,军队的增加,还意味着要重新建立新的统治秩序,至少在荆、益、扬、交建立新的统一局面,就要求刘琮必须先整合各种社会矛盾,消弭各种政治上的离心力,才有可能消除地理上的离心力,结束分裂,重建统一。
只要当下广泛的矛盾和问题依然存在,政治上的离心力未曾消除,地理上的离心力便会继续存在,保守的便依旧保守,分裂的还是想着割据一方,那么统一的局面就很难重建。
在这方面刘琮自认做的还不错,而曹操也不比自己差,刘备现在也开始注重于世家大族的支持,开始逐步整合。如今天下纷乱之际,形势错综复杂,在纷乱的漩涡中,有多少人能够认清形势的变化、适应新的形势、调整自己的政策,继而改变运动的方向呢?有时候,即便个人有这种清醒的认识,但要想纠正历史所酝酿出的力量所推动的方向,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些看不清天下大势,不能很好的适应形势的变化并及时调整政策的诸侯们,已经渐渐消散于历史的尘埃之中,跨州连郡如刘虞、公孙瓒、陶谦、袁绍、刘焉、袁术、孙坚者,皆尝雄视一时,其权力犹足匡正帝室,现在却都已成冢中之骨,其势力要么被扫灭,要么就正在被瓜分。
纵观历史,刘琮得到的教训是,争夺天下者,一定要有救黎民于水火的济世情怀,以天下的黎明百姓、苍生疾苦为念,在乱世中以澄清天下、安定天下、重建统一为己任,切不可为一己之私而称王称霸、贪欲恣肆,嗜于杀戮。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刘琮觉得曹操和刘备与自己乃是同路人,可是若想天下一统,却只能彼此征伐,这或许便是历史的必然吧?
江东这两年未受战乱之苦,新政的推行在很大程度上恢复了生产,吸引的流民又促进了人口的增长,社会矛盾逐渐减弱,很少有人叛乱,对此刘琮很是满意。顾陆朱张等世家大族也从新政中获得了很大利益,对于新政也由抵触改为支持,特别是刘琮吞并益州,攻下汉中之后,已呈现出横扫天下的气象,使得保守的大族也开始变得蠢蠢欲动了。
这在他们迎接刘琮的宴席之上便隐晦的表现出来,虽然其中大部分还不知道即将进行的淮河之战,但刘琮在这个时候到江东来,想来绝不仅仅是来巡视这么简单。
“大将军并有四州之地,却位在列侯,实不相称也。若以吾论,当封王才是。”有人与同席之人低声细语的说道。
那同席之人颔首道:“是啊,大将军乃皇室贵胄,值此乱世,不称王何以收人心、定大义?”
先前那人却低低的叹了一声,见无人注意,这才接着说道:“然则若是封王,这王号却不好定啊。”
“哦?”同席那人先是蹙眉沉吟,想通其中道理之后,也便点头道:“这倒是,若以大将军成武候之号封成王,虽有先例,却不为美。若以荆州故地封楚王……”
楚王之号就更不用说了,更何况自高祖分封诸王,楚王多封在徐州,历十二代于王莽时绝,光武之后便再无楚王。
那么以刘琮鲁恭王之后封鲁王呢?似乎也不大合适。
这样的烦恼早在刘琮来到江东之前,就在很多人心里生根了。他们所图者,不过是水涨船高而已,然而事实上随着刘琮实力的增长,地盘的扩张,这种言论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毕竟以刘琮现在的爵位和官职,已经对治理各地有些不利的影响了。因为刘琮即便有开府任命官吏之权,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再说他到顶才是大将军,麾下的文臣武将,都是低职高就。
例如张昭以抚军中郎将任成武候府长史,下面的太守也还罢了,将军清一色的杂号,属官更是功曹、掾属一大堆。虽然待遇上并没有因为官职低而有所减低,但到底说起来不好听啊。
席间的窃窃私语,并没有影响宴席的气氛。刘琮所关注的,是江东文武的状态,即将开始的淮河之战,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赖后方的这些文武官员。如果不能同心协力,很可能会对战局造成不利的影响。
按照参谋府制定的作战计划,此次出兵的后勤供应,将由江东负责其中的一部分人力,至于粮草方面,则采取调配的方式,由靠近战区的地方官府就近征集,然后再从荆州转运补充。先于刘琮出发的粮草此时已分为两路,后续还将利用长江水道,陆续发送。
宴席之后的第二天,刘琮便先去往吴县城中的官学,见校舍整齐,规制严整,学中的学生不但有世家子弟,也有豪强子弟,当然更多的是寒门中的少年。虽然这些寒门少年学成之后,往往是各级官府中的低级吏员,但这已经打破了世家大族对官场的垄断,至于将来会怎样,现在虽然未能确定,但是这种希望,就足以让寒门子弟为之奋斗了。
与官学相比,城内的实学要更多,学生也比官学中的学生多出数倍。毕竟在实学中可以学到谋生的手段,而且入学的门槛更低,吸引了大批寒门子弟入学。
实学之中不用读经,只是识字时会用到一些,但最主要的还是学习各种实用的技术,比如木器制造、建筑技术、烧制陶瓷等。这其中除了匠户子弟,还有农户中的子弟,他们多是家中的老二、老三等,家中农闲时便往实学中上学,有那灵性足,手脚勤快的,往往刚学出来便被招到各家工坊。
这些工坊大多是官办的,其中和世家大族也少不了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更有大族开办,所获之利,比之田庄高出数倍。这也使得那些抱着老经验,瞻前顾后的人大为后悔。
其中最大的工坊,多是和军事有关,例如打造铠甲头盔、刀枪剑戟的江东军械营,以及养殖战马的马场,或是制造、修缮战船的船场。这些重要的工坊或马场、船场皆为官办,设有官员负责其事,虽然暗中也有世家大族就中谋利,但还不至于敢以次充好,或是从中贪污,无非是借着便利条件,为其提供原料等事。
视察这些工坊没有浪费太多时间,刘琮却仍然发现了不少问题,虽然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也反映出官办工坊的一些通病。不过要解决这些问题却不是刘琮的事,一方面精力所限,另一方面也是识人用人之事,不可操切。
而且淮河之战正在紧张筹备中,他必须分清楚轻重缓急。
三月中旬,刘琮自丹徙乘战船逆流而上,渡江至历阳,接下来他要面对的,便是如何调整人马,准备发动淮河之战了。
第439章 走叛将战云密布
周围一片漆黑,静谧的夜色中隐隐传来几声鸟鸣,彭虎自藏身处的草丛中钻了出来,歪着头仔细倾听了片刻,这才他回头低声道:“走!”
悉悉索索的声音很快响成一片,间或能听到刀枪磕碰、铠甲铿锵之声,虽然声音不大,却让彭虎很是恼火,他咒骂着低声训斥了几句。若是从他们所在之处回头望去,还能看到寿春城头那微弱的光亮。
所有人都巴不得立即逃得远远的,然而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色,成了现在最大的障碍。有人在黑暗中被脚下的树根绊倒,却不敢发出呼痛之声。
彭虎的心情却不仅仅有紧张,还有些难以掩饰的兴奋。如果此时有一支火把的话,便能看到他的样貌:约莫四十多岁,身量一般,却格外壮实,满脸横肉,额头上和脸颊上有几个很明显的疙瘩,蒜头鼻下,一张大嘴的嘴唇有着很明显的刀疤,那是他在啸聚山林、叱咤湖海多年中留下的众多伤痕中的一处。
当初彭虎聚众为贼,不下万余人马,纵横鄱阳湖中何其逍遥自在,然而在刘琮率荆州军攻孙策时,他见势不妙,转而率部逃至巢湖,投入张宝麾下。后来张宝降了刘琮,彭虎等人也被编入荆州军中。
从贼人一变而为官军,彭虎并没有太过得意,如今这乱世之中,今日为兵明日为贼的实在太多,像他这种由贼为军的,更不在少数。原本张宝欲降刘琮时,彭虎的态度便是既不反对,也没有多少热情,在他看来,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不过编入军中,规矩甚多,对于自在惯了的彭虎来说,很是不习惯。
若仅仅是军法严厉也还罢了,彭虎在编入荆州军时,才捞了个小小的别部司马,麾下仅一千余人马。而且彭虎的那些老兄弟老部下,要么被裁汰掉,要么被编入其他各部,官职更是低微,有的仅仅弄了个什长便打发了。为此彭虎曾很是发过一阵牢骚,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若不是忠心的老部下相劝,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去年彭虎随黄忠自合肥出兵来攻寿春,因向导迷路耽误了时间,差点被黄忠砍了脑袋。后来虽在诸将求情之下保住了性命,但一顿军棍是免不了的。为此彭虎常怀恨于心,若不是势单力孤,他早就想造反作乱了。
荆州军袭取寿春,诸将论功行赏,别人都升官加爵,唯有彭虎不但没捞到战功,反倒捞到四十军棍。自那以后,彭虎便寻思着,怎么脱离荆州军。
要是按照他早年的性子,直接将部下拉走,找个地势险要的深山老林里一钻,占山为王四下劫掠何其快哉?然而这些年的遭遇使得彭虎稳重了许多。他很清楚,自己麾下的部众大多忠于刘琮,而那些忠心的老兄弟,现在也未必可靠。毕竟此次夺取寿春,各部中的将校都有所斩获,有些老部下现在都已和彭虎平级了。
老路走不成,那就只有投靠曹操一条路了。对此彭虎倒是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投靠谁不是混个一官半职呢?既然荆州军待不下去,换个阵营又何妨?
然而就这么孤身逃亡,投奔曹操显然也太好。彭虎觉得若是能多拉上一些人,自己将来在曹军中的地位也会稳固一些。于是在下定了决心之后,彭虎便开始暗中联络那些他认为还靠得住的老兄弟,老部下。
如今这年头谁能靠得住呢?彭虎自然有他的筛选之法,那就是和自己一样混的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