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很有趣,便跟了郭伯伯,爬上爬下,每见过一位菩萨,便鞠三下躬,插三炷香。
“香要举过头顶。”他一路教我,这倒不是传统,是怕举低了会灼到前面的人。
“这是什么菩萨?”我伸手指着前方一位身穿金色披肩的大神问道。
“不要用手指神仙!”他赶紧说。
“为什么?”
“对神灵不尊重啊。”
他又讲道:“台湾的神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都很好讲话,可以和他们谈条件。”
“怎么讲?”
“比如说啊,我今年没赚到钱,只能少给你一些啦,你保佑我明年发大财,我就加倍还给你。”
“神仙是这么好说话的?”我忍不住笑起来。
“当然了,你还可以跟他们借钱。”
“借钱?”我惊讶得张大了嘴。
“对啊,可以去庙里跟财神爷借钱,跟他说借100块钱,你生意做好了,还他1万块,要是没做好,就少还一些。”
“是有工作人员记账吗?”
“没有啊,哪有人记,自己记。”
“万一有人不还呢?”
“不会啊。”
“真的吗?”我更觉得不可思议。
“谁敢欠财神爷的钱呢。要是不还,下次你也不好意思再跟他借了。”
我一直以为他在讲故事,没想到,到了大年初四,真有不少人去找财神爷借钱,报了名字,悄悄告诉神,赚了钱还他多少,便可从寺庙中取走钱。当然了,钱数不会太多,不然财神爷也要破产了,大伙也是沾沾财神爷的福气,到了第二年,赶紧把钱还上,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郭伯伯又说:“宗教信仰是教人与人为善,但也不可迷信,自己还是要努力的,其实拜神主要还是求一种心理安慰。”
“不要指神仙!”他又轻呵道。
“哎。对不起,又忘记了。”
去的庙多了,不可思议的事就见得越来越多。
“全台湾的人都在拜,从大年初一开始,要给那么多人一盏盏地把灯点上,这得多大的工作量啊,过个年,那些工作人员都不能休息。”
郭伯伯笑着摇头:“在台湾,再大的寺庙,专职的工作人员也是很少的,大量的工作都是由志愿者来做。比如,点灯、洗神器、发香、准备仪式、整理数据……全是志愿者自发的行为。”
那时我心里如被神器里的清水浸泡过一般,微波荡漾。从前负面新闻看得多了,听得多了,便常以怀疑的眼光待人看世界,殊不知,亦有人心里是干干净净的,自愿为了他们所相信的,无怨无悔地付出时间与劳动,求得心灵的平静。这一盏盏点亮的光明灯,照耀的,不仅是他人的未来,更是自己的心啊。
郭伯伯的母亲,我叫阿婆,是位虔诚的佛教徒,吃素。她今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菩萨,台湾人叫拜拜。
第一部分 那一岸春节(3)
通常,大年三十的上午,成家后的子女先在各自家中拜过神灵,午饭后才纷纷回到父母家里,下午全家老小要在老父亲的带领下进行第二轮拜拜。阿公与阿婆,头发都是乌黑发亮,比染过的还匀称。阿婆戴一副眼镜,发髻挽在脑后,因为瘦,颧骨显出来,却很慈爱;阿公亦是笑容可掬,怎么看都不像近80岁的人。
“顶多60岁。”我很确定地说。
“我们家有遗传基因。”郭伯伯很高兴。
此时厨房里,阿婆、姑姑和婶婶,已经忙碌上了。男人,果然是都不做事的。“我跟你说哦,我的祖母啊,连厨房都不许我进。”郭伯伯说起来很得意。
“来来来,上来喝茶。”我被他叫到二层的阁楼上去了。
“这房子,是我大女儿出生时买的。”他一边沏茶一边说。阁楼分成两间房,用日式的拉门隔开;内屋里,铺的是榻榻米,外屋是个小厅,神龛里供奉着佛像,右侧的墙面上挂着三幅观音,像是新换上的;神龛正对着宽敞的阳台,阳台上种了些果木。小雨顺着风,润湿了阳台的外侧。在这二层的阁楼里喝茶打发时光,亦是件惬意的事。
一会儿,一家人就在阿公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站满了阁楼,佛跳墙、素鸡、素火腿、香菇、年糕、长寿菜、芋头、糖果、绿豆糕,还有各国的“货币”……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神龛前的四方桌上。
从阿公开始,儿孙依次作揖。而后,所有人站好,等祖先吃饱吃好。
“怎么才能知道祖先是不是吃饱吃好了?”我不解。
“那得问祖宗啊。”阿公很神秘地笑,手上不知从哪儿变出两块木头,仔细一看,大小相仿,一面磨得平整,另一面突起,形如腰子。问一遍,便摔一次木头。若两块木头方向一致,就为“是”;若相反,则答案为“否”。得连续摔三次,三次答案一样,才算数。
摔了半天,一遍遍地问:“还没吃好?”大伙笑着,也不着急。果然终于又等到一次,三遍都同了,这才收拾了饭菜,准备年夜饭。
“我回来了!”刚进门这个男孩,留斜刘海,戴黑框眼镜,皮肤白净,20岁出头,时髦小青年一个,是郭伯伯的小儿子晋纶,中文系学生。这大年三十的晚上,他刚从肯德基打完工,骑了机车往回赶。未见得疲惫,却是一脸欢喜,手上拎了两个纸袋,一边往外拿,一边说:“我自己做的啊,还是热的,有三种口味。”葡式蛋挞热腾腾的香气顿时从袋子里扑出来,大家你一手、我一手地伸进去,一会儿就吃个精光,晋纶很开心。
“这份佛跳墙是素的,那份是荤的。”
“这个你吃过没有?”
“那个是只有在台湾才吃得到的特产啊!”
平白无故的大年夜跑到别人家蹭饭,总觉要低调一些才好。人不问,就乖乖地坐在角落里,怕惹人厌。可这一上桌,这一家大小便围着我嘘寒问暖,生怕我吃不好,心里就更过意不去了。
“我爸说台湾的鸡要大只一些,是真的吗?”
“你们那边把猪蹄叫猪手,有没有?”晋纶好奇地问。
“乱讲!哪有把脚说成手的。”叔叔的小女儿佳艳,有张粉嘟嘟的脸,也在上大学。
“真的嘛!”晋纶反驳。
“是啊,有的地方是这样讲的。”我赶紧肯定他的回答。
“是吧。”大家又笑,晋纶很得意,又问,“还有是不是不能叫女孩子小姐?”
“是。”
“真的吗?”
“为什么?”
“小姐什么意思?”
第一部分 那一岸春节(4)
……
大家七嘴八舌的,像是在做民间访谈。
郭伯伯的弟弟——我叫他郭叔叔,留着很罕见的中分头,亦很健谈。他在金门当过兵,也去过大陆,说起来故事一大堆。
“有一年在东北,一家餐厅的老板听说我是从台湾来的,立即账单全免,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问为什么不收钱啊,他说,‘你是从台湾来的,是我们的同胞嘛!’他老不收钱,我也就不好意思去了。”
“后来有一次啊,我看见他在后面杀狗,说要专门做狗肉给我吃,我就赶紧跟他说,‘你不要杀啦,我不吃狗肉的啊’。心想,这里的人怎么这么热情啊。”
怕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吧。
叔叔讲起来的时候,一桌子人笑得前俯后仰的,我心里却激起层层涟漪。
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叫《日月潭》。
“日月潭是我国台湾省最大的一个湖。它在台中附近的高山上。那里群山环绕,树木茂盛,周围有许多名胜古迹。日月潭很深,湖水碧绿。湖中央有个美丽的小岛,叫光化岛。小岛把湖水分成两半,北边像圆圆的太阳,叫日潭;南边像弯弯的月亮,叫月潭……”
这篇文章,是我们的背诵课文。幼年时,我跟老师读课文,日潭和月潭便似两位降落在人间的仙女,幽幽地从水里长出来,有细细弯弯的眉、白净如出水芙蓉般的脸庞、长长的头发,美丽得不知如何形容,却真真切切。台湾,是多么美的宝岛。那边,住着我们的同胞。我的心像春天的树,慢慢地长出对那一岸人的情丝……
就这样,我一遍遍地背着,念着。
台湾人觉得我们很傻,“日月潭比你们西湖小多了,不知道为什么你们总是要去日月潭。”
“都是骗你们的啦!”
是因为他们不懂这篇课文。
“台湾人对我们来说,就是同胞,就是手足!”这话似乎有点造作,然而说出来时,胸中竟然有些哽咽。
从北京到台北,比到海南三亚还近,但到这里却用了这么久,苦苦地让我们想象了日月潭这么多年。而此刻,我竟然坐在一个台湾家庭中,和他们一起吃年夜饭。我赶紧低头往嘴里着着实实地赶了一大口饭,才把快要涌出来的眼泪咽下去。
台湾人也是兴发红包的,发得比我家讲究。晚饭后,小孩子围了一圈打麻将,也有像我这样完全不懂规则的,跑到另一间屋里上网。大人,厨房里洗碗的洗碗,看电视的看电视,也有的拉着手进屋聊家常。这么一来,一会儿就快到10点了。
等厨房里忙的人手上都没了活,各自找到位置坐下,阿公和阿婆就拿着红包出来,先给大儿子、小儿子。郭伯伯和叔叔都笑嘻嘻地接过来,五六十岁了,还像小孩子一样。
再给孙子、孙女、外孙女,然后径径直直地走到我面前说:“小莹,这是给你的。”
“啊?!”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不收肯定是不行的,那是阿公、阿婆的心意,收下又觉得很惭愧。
还没回过神,郭伯伯也走过来了,大儿子发第二轮。然后是叔叔和婶婶。婶婶是个做事和说话都很麻利的人,人也是瘦瘦的,初见时我不知道如何称呼她,她大声说:“叫婶婶啊!”我立即便喜欢上了她。接着,姑姑也过来了,她依然是没什么话的,很羞涩,把红包塞到我手里。一下子,我手上拿了许多鼓鼓的红包,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说“谢谢”。心想,这又哪里是“谢谢”两个字能表达的情意。后来这些红包,便一直放在背包里,在贴着背心的地方放着。走在路上时,总想起郭伯伯全家的爱,心里叹道:“我是如此幸运!”
第一部分 那一岸春节(5)
哪知道,后面还有惊喜。
快到夜里12点时,阿婆走进屋来,很神秘地对我笑:“小莹,你要不要和我们去行天宫里拜拜?”
“抢头香吗?!我要去!”我顿时睡意全无,跳起来,挽了阿婆的手。阿婆年纪大了,不知道是不是吃素的原因,特别瘦,然而走起路来却稳稳当当,手上也很有力气。
抢头香,说的便是在大年初一的凌晨,在寺庙里点第一炷香。似乎点得越早,就越受神仙保佑似的。每年在台湾,抢头香都是件大事。连阿公阿婆这样高龄的人,也乐此不疲。
先去行天宫。那时庙门未开,门口全是黑糊糊的人头,一个紧挨一个,中间,留出块空地给庙里的师傅做法事。阿婆走得最快,我原本要扶她,后来却要到处找她,一会儿就不知道她窜到哪里去了,又赶紧叫:“阿婆啊,阿婆!”她个子小,人群中看不见影子,却不知从哪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把我拽过去,一看,原来她又往前面挤了挤。这才叫人山人海。
姑姑一直拉了我的另一只手,怕我走丢。一会儿挤散了,又赶紧凑过来,抓了我。不说话的姑姑,亦让人心里温暖极了。
“小莹,等下要是走散了,我们就在这个门口见。”婶婶大声跟我说。
“会走散吗?这么严重啊?”
这时,门咣当咣当地从两边打了开来。这人群,像洪水猛兽般地涌进去,全然顾不得脚下的步子。有的,手上已经拿了香,点燃了,高高地举过头顶,像郭伯伯曾经教我的那样。真是人间奇观!幸而大伙脸上都洋溢着欢笑,倒没有冲撞。
“阿婆阿婆!”我使劲想找她那瘦小的身影,却发现人已经在里面点上香了。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行天宫里拜过,阿公阿婆兴致仍然很高,又说要去龙山寺拜拜。一行人赶过去,那一面,也是热闹非凡,恍若白日。
我问阿公阿婆有什么梦想,老人家笑着说,希望全家平平安安。
郭伯伯呢,说:“希望小朋友学业进步,少叫人操心。”和叔叔说的一模一样。
而小朋友,只清楚地记得晋纶弟弟的新年愿望:“在学习外再打一份工,今年买一辆新机车。”
凌晨1点,从龙山寺里出来时,门外的流浪汉已经进入了梦乡,三四个小朋友仍在蹦蹦跳跳地玩烟花。突然想起儿时的春节,也是这般,无忧无虑地看房顶上空开出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花,想起过世的爷爷,恍惚觉得自己仍在家中。
而春节,就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
南部人
半夜里,总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是,姑姑家的床实在很柔软,很快便在困意中沉沉睡去。第二日,摸了黑起床。收拾完行李,打开卧室的门,姑姑却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姑姑,你不用送的。”
“没事,你找不到路,我送你去捷运站。”
我便不再推辞:“姑姑,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听到声音,像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
“我知道了。”她轻轻笑着,在由客厅上扶梯的角落里,拉开一块彩色的布,里面却是个极宽阔的大笼子,里面有只胆小的仓鼠。
小东西,新年好啊!
初一,要搭一大早的台铁去台南。
听说我要在春节去台湾,豆瓣网上好心的台湾豆友七嘴八舌地跳出来阻拦:“奉劝你千万不要来,台湾也是有春运的。”
“路上要堵上好几个小时。真的不要这个时候来。”
作为经历过上亿人乾坤大挪移春运的大陆人,当我在站台上见识了台湾的春运大潮后,觉得台湾同胞实在有些多虑,也太小看我的承受能力了,至少大年初一的台铁实在不能叫拥堵。
第一部分 那一岸春节(6)
提前两日才订好去台南的火车票,座位,自然是没有。好歹只有5个小时的车程。路上并不太困难,有空座的时候便坐下去,人来的时候就让出来,只是脸皮要厚一点。
林宜宪先生似乎总想挑战我对他的信任度。原本说好坐到台南,他却临时说:“你要是不害怕的话,就直接坐到一个叫做新营的小站,没到台南,但那里离我家更近一些。”他的家,是在一个叫做佳里的镇上。
台南,那个随处是古迹的地方,那个曾经繁华却后又沉默的城市,那个让一位大陆小妹妹吓得“整晚都不敢睡觉”的城市。
“南部人都喜欢辩论哟。你准备好了么?”在郭伯伯家,郭叔叔幸灾乐祸地笑我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
午后,我穿了一件大红的滑雪服,在佳里阳光照耀的候车厅里,买了一杯奶茶,等着林宜宪来接人。南部,果然四季如春。门口,亦有许多拉客的小贩招呼着来来往往的乘客。我背着包,拖了行李箱四处找厕所。
“就在那边,行李放这里啦!没关系的。”回头,一个身材宽大的司机正对我咧着嘴笑。
我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拖了行李继续走。万一我回来行李没了怎么办?虽然心里已经觉得自己太多虑,可是万一呢?
他仍是无所谓地笑着。
到了约定时间,林宜宪还没到。我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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