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站在那儿,摊主正抓着虎头的手腕不放,手里拿着一个玉制的小马,眼睛却是瞟向小婉和张杨氏,显然他知道这两个人就是这些小孩家里的大人。
“嫂子,我只不过拿起那匹小马,他就非逼着我买!”虎头的眼里已经有了泪光,这小皮小子平常还是挺倔的,今天是又委屈,又受到了惊吓,旁边的张陵已经攥起了拳头,刚要冲上去时,听到小婉的问话却不得不回答。
那个小贩大约三十来岁,一付流里流气的模样,他斜着眼不怀好意地看着小婉,道:“我不管你是嫂子还是娘子,动了我的货,就得买,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小婉懒得计较他嘴上占便宜,冷声道:“一码事归一码事,你先放手!”
“嘿,你说放就放,凭什么?”小贩还想搬弄口舌,但看到小婉脸中的冷肃之后,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讪讪道:“我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这个马形玉雕,一贯钱一个。”
话音未落,旁边的人已经是大哗出声……一贯钱相当于一两银子、一千文钱,这分明就是狮子大开口!
不过,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旁边的人虽然大多是心有不忿,却没有人肯出这个头。
张杨氏想上前理论,却被小婉轻轻挽住了胳膊……她担心婆婆气到,上前看了一眼那个摊位,问道:“你这摊子有没有告示客人不能动手?”
小贩一愣:“没有。”
“那我这小叔子在动手之前,你有没有警告他不要动手?”
“没有。”小贩心里琢磨,如果提前警告了,我还怎么讹人?
“你既没有文字提示,也没有口头提醒,看货的怎么能不将货物拿起来仔细查看。再说,就你这几块石头,卖出个十几、二十文,也就了不得了,竟然卖出一贯钱,就算想发财,也不应该用石雕冒充玉器吧?”
那小贩的脸红一阵青一阵的,突然间恼羞成怒,探手向小婉抓过来,“你说清楚,谁卖假货了?我这都是上好的和阗美玉!”
“无礼!”
小婉的脸色有些胀红,喝斥一声,右手闪电般的屈指在他的手腕上弹了一下。
那小贩原是破落户出身,趁着年关弄了些青田石雕充做玉器来卖,颇有上当之人,而且他和城里的一些地痞颇有来往,就算是有人知道买了假货,也只能自叹晦气,现在被小婉当众揭穿,如何不恨?
而且小婉这一行人尽是妇孺小孩,在他看来,欺负也就欺负了,孰料手刚伸出去,就被对方弹了一指,而且这一指如中巨锤一般,中指之处立即红肿起来,痛入骨髓。
“啊……嗬!”他痛得叫了起来,“兄弟你,她敢打人,快来教训她!”
“怎么回事?”
……
四、五个大汉挤出人群,一个个凶相毕露地瞪着小婉一行人。
“不用害怕!阿陵,你带弟妹到娘的身边。”
小婉面色凛色,脑筋急转,如果是她自己,打倒这几个大汉不成问题——她已经看出来,这些人也不过是徒具勇力而已,只是她担心一旦乱起,伤了张杨氏和几个孩子,那可就糟糕了。
“贺老三,别让她们走了,这个女人信口雌黄,污蔑我卖假货,还打人!”
那个小贩捂着手脖子上窜下跳,口沫四溅。
那个被称做贺老三的一听,立即对几名手下喊道:“愣着干什么,给我打啊,打出事来本大爷兜着!”说着话,他晃动身形就要往上冲。
突然,一只大手从身后拍在他的肩膀上,贺老三只觉得一股大力由上而下,身体瞬间酥麻了半边,“哎,哪个龟孙……”
啪的一声,没等他骂完,一个人影突然从身后转出来,一个大耳光搧在他的右脸上,半边脸刹那间便肿了起来,贺老三只觉得眼前出现了满天星斗,耳边一大群蜜蜂在嗡嗡地飞……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吃惊地看着面前的人,“张忠,咱俩好歹也称兄道弟,你为什么打我?”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光头大汉,正是一个月前小婉从獒口下救出来的那个张忠,他瞪了贺老三一眼,沉声道:“当哥哥的揍你一巴掌,却救了你一条小命,程将军面前,哪有你放肆的地方!”
贺老三虽然怒气冲天,脑袋却不胡涂,“程……程将军?”肩膀上的大手已经松开,他有些迷糊地转过身,他那几个小弟更是不敢乱动,连那个小贩都抱着手脖子,低眉顺眼地不吭声了。
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黑铁塔般的壮汉,一脸的虬髯,根根透肉,如同钢针一般,一双虎目,炯然生威。在他的身后站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军汉,身上都带着凛然杀气。
那程将军却没有再理会贺老三,而是大步来到小婉面前,一双虎目狐疑地看着她……看得她浑身发毛。
“你这位将军怎么如此无礼?难道不知道男女有别,非礼勿视吗?”小婉脸色一沉,斥问道。不过她这回可没有拳脚相加,先别说对方的身手如何,单是他后面那几名军汉,就恐怕不是自己所能应付的。
第一卷 乱世 第二十四节 将军姓程
“咳,老程失礼了,请小娘子见谅!”那程将军倒是并未发怒,而是后退一步,行礼道歉。
小婉虎着脸没搭理他……将军了不起啊?那几年在村里劫掠地都是将军,也没什么好人。
“张大哥,这位程将军是哪位?”贺老三知道对方是官军之后,也明白张忠出手是为了救他,低声问道。
张忠没有立即回答,拍拍他的肩膀,快步来到小婉附近,介绍道:“小娘子,这位将军是秦王帐下的程知节将军,千万不可失礼。”
程知节……不就是程咬金吗?小婉差点儿顺嘴说了出来。这位人物可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他和秦叔宝早先是张须陀部下大将,后来兵败归顺瓦岗,成为李密的心腹,但李密后来降唐,部队四散,程咬金和秦叔宝又投奔了王世充,只是王世充器量太小,稍一得志,便大封亲族,对外姓将领颇多猜忌,因此他和秦叔宝又投到李世民的帐下。
此时,一个活生生的秦咬金就站在她面前,小婉瞪着眼睛打量,嘴里顺口就说了出来,“这回可见到活的了。”
这叫什么话?
张忠顿时觉得两腿有些发软,秦知节却是哭笑不得,他也不好与一个小女孩发作,而且她还有问题问她,于是干咳一声,问道:“小娘子可是姓张?”
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问我是不是姓张?难道看出什么了吗?
小婉脑筋飞快地转动,口中却答道:“我姓夏,不姓张,你认错人了。”
程知节皱眉道:“不可能,你怎么会不姓张,放心,我没有恶意。”
“程将军,她确实不姓张。”一直默不作声几乎被人遗忘的张杨氏忽然出声,她的目光有些复杂,看着程知节道:“民妇张杨氏,程将军一直记挂着姓张的,还真是有心了!”
张杨氏……程知节恍然,他连忙躬身行礼:“原来是张夫人当面,知节失礼了!”
旁边的人顿时一片哗然,在这个时代,虽然没有电台广播之类的媒体,但民众们的八卦精神是很顽强的,一说秦王帐下的程知节将军,哪还有人不知道的?
可这么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将军,竟然给一个村妇行礼,而且尊称其‘将军夫人’,这就奇怪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讶然投到张杨氏的身上。
张杨氏侧身避开程知节的礼,淡淡地道:“未亡氏不敢当将军大礼。”
“当得,当得,末将随张大将军时,久闻夫人大名,只是一直为军务缠身,无暇拜会,没想到今天……”
张杨氏打断他的话,故作惊诧地问道:“程将军所说的张大将军是哪个?”
“呃,”程知节一愣,“我说的张大将军乃是张须陀大将军。”
“哦——”
张杨氏意味深长地拖了个长音,“你说的正是亡夫。不过,据我所知,昔日亡夫部下确实有一位程姓将军,他们情同手足,生死与共,只是那位程将军已在当日与亡夫一同壮烈殉国,恐怕……”她摇摇头,转头招呼道:“小婉,我们走了!”
姜是老的辣啊!
小婉上前搀着婆婆的手臂,对她老人家的敬仰之情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张须陀以身殉国,程秦二将不能为其报仇,反而以身事贼,单论‘忠义’二字,实在是与名节有亏。当然,以当时隋朝的糜烂情况而言,也不值得效忠,但张须陀对他们二人、还有一个叫做罗士信的,如同子侄,至少这个‘义’字,他们是当不得了。
程知节没料到张杨氏会说出这么一番话,饶他智勇过人,一时之间也是无言以对,一张黑脸顿时红得发紫。
“大胆!”
几个跟随程知节的军汉不干了,他们跟随程知节多年,如何听不出张杨氏话里的嘲讽之意。
“混蛋!你们反了天了?!”程知节怒道。
“程将军,如果你不打算缉捕民妇的话,那我们就走了。”张杨氏淡然道,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程知节上前一步,手臂微抬,旋又无力地垂下,“张夫人,请!”
张杨氏带着小婉和张陵兄弟扬长而去,身后的程知节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陡然间像老了十年似的,当日没能为张须陀将军报仇,是他和秦叔宝、罗士信最大的遗憾,但当时既伤心大将军之殇,又对隋炀帝失望,复感李密知遇之恩,这才屈身事贼,待发现李密志大才疏,表里不一,他们复又投向王世充,几经辗转,最后终于得遇明主,投身于秦王帐下,只是这些——都不是理由,不能做为他们对不起张大将军的借口。
眼见张杨氏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程知节黯然一叹,转身看向张忠,却发现他还在发呆,“嘿,张忠,你怎么了?”他拍了拍张忠的肩头。
“嘿!我真是糊涂!咦,夫人呢?”张忠如同梦醒一般,四处张望。
程知节也是大意,他这才反应道:“你不知道将军家在哪里?”
张忠苦着脸道:“将军只说是住在商州山阳,您也知道,这一带过了好几次兵,官儿也换了好几任,我们哥几个上哪儿找去?这几年也就在这山阳县呆下来,混口饭吃。”
“嗯,张忠,给你个任务,你不是认识这些人吗?”程知节指了指贺老三等人,“让他们帮忙查找张夫人的住处,不过,千万不可惊扰了夫人和她的家人。”
贺老三在旁边听得明白,知道眼前之人是秦王帐下的程将军,他早就手脚俱麻,挪不动了,此时听得程知节有用他之处,当即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一般,“小人领命!”
在街道的另一端,小婉等人默然无语,连最小的囡囡似乎都感觉到气氛的沉重,睁大眼睛,一会看看张杨氏,一会看看小婉,然后又有些不舍的看着两旁的稀罕玩意儿。
“娘,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您心放宽一些,保重身体。”良久,小婉劝说道。
“放宽,不放宽又如何,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此事也怪程将军他们不得,倒是我显得小家子气了。”张杨氏苦笑道。
第一卷 乱世 第二十五节 灰糖
战争没有对错,只有胜负。
小婉不知怎么的,想起前世在论坛上经常引发网虫们争论的一个话题——战争是正义的还是邪恶的?
没有人能够说服别人,正义与邪恶这两个词汇的本身,就十分的抽象。程知节和秦叔宝的选择,也不见得是错误的,毕竟理念不同罢了,而张须陀也并非赞同杨广的一些暴政,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则……似乎都没错。
“小婉!”
张杨氏关切地喊道,她发现小婉似乎有些走神,“不要担心,他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
“娘,我没事,只是在琢磨买些什么东西。”小婉笑了笑,神色恢复了自然,“对了,娘,那位程将军怎么会猜到我们是张家的人?”
“嫂子,我要吃糖。”囡囡突然指着旁边的一个小摊喊道。
小婉转头看去,见道边有一个摊位,支着桌子,上面放着一些……糖块,不过可不是她所认识的白糖或者其它什么糖,而是一种灰色的硬块,看着就没胃口。
她来到摊前,伸手拈起一块糖……这应该是用甘蔗榨出来的,但只是凝结成块而已,并未经过处理,而且其中还有一些甘庶的碎末等。
“小娘子,这可是上好的庶糖,很甜,买一些吧?”小贩竭力让自己的笑容更亲切一些。
“这糖块怎么卖?”小婉问道。
“四文钱一斤。”小贩答道。
“是不是有些贵了?我记得这些灰糖可不值这个价。”小婉有些冷淡地放下糖块。
“不贵了,南方的萧铣、江淮的杜伏威还有李子通他们,将水路封得很严,运费都上涨了。”小摊抱怨道。
“你有多少?”小婉问道:“我想买一些回去给乡亲们分一下。”
小贩迟疑了一下,道:“我手上现在有四百斤。”
“还有更多吗?”小婉问道。
“你需要多少?”小贩有些好奇。
“五千斤以下,有多少我要多少。”小婉沉吟了一下说道。
小贩惊讶地看着她,思忖道:“难道她要拿回去贩卖?”
“小婉,要这么多糖干什么?”张杨氏也吃了一惊,小囡囡的双眼已经冒光了,她虽然不知道五千斤是什么概念,那可以吃很长的时间。
“娘,日子总算好过一些,买回去给乡亲们分一下,他们也不好意思白拿吧?”小婉向张杨氏笑笑,递了个眼色。知道小婉另有用意,张杨氏不再言语,她相信媳妇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小娘子,你说的是真的?”小贩有些难以置信。
“没错。不过,价钱是不是该便宜些?”小婉问道。
“嗯……你的意思是?”小贩有些迟疑。
“三文钱一斤,你有多少我要多少。”小婉道。
“这不行,按这个价钱我没得赚了。”小贩苦着脸道。
“不过是赚多赚少的区别罢了。”小婉淡淡一笑,“你看看你这摊子,有多少人光顾?低价早些脱手,不比压在手里强?如果你能保证货源,说不定我们以后还可以长期合作。”
小贩很想问清楚小婉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销售渠道,可他知道,小婉是不会说的,咬咬牙,他下定了决心:“三文就三文,小娘子,这些货我送到什么地方?”
“这样吧,我姓夏,中午你将货送到聚福楼,我在那里吃饭,你就说找药王坪姓夏的,他们就知道了……嗯,问一下,一共有多少?我好准备货钱。”
“一共有三千八百斤。”小贩抹了一下汗,心说会不会嫌多,玩我一票?
“你贵姓?”
“呃,免贵姓齐。”
“齐老板,那我们中午再见,到时候钱货两清。”小婉点点头,挽着张杨氏的胳膊,抱起小囡囡继续前行。
“嫂嫂,囡囡要吃糖。”小囡囡无限委屈……这说了半天怎么一块糖没买?
“囡囡乖,等嫂嫂回家,给你做最好吃的糖。”小婉哄着小姑娘。
等走到距离卖糖的商贩很远的地方,张杨氏才问道:“小婉,你买那么多的灰糖做什么?”
“娘,我有办法将灰糖里的杂质剔除干净,更甜,绝对可以卖出更好的价钱。”小婉轻声道。
张杨氏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见小婉脸上不似开玩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