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铁锤他们自己也多次遇险。
过江后的第一天,部队一整夜走了几十里山路,人困马乏,天亮后刚在树林里隐蔽休息,美国飞机就来了。开始是架侦察机,慢慢腾腾地在林子上转,转了差不多两袋烟的工夫,翅膀一斜,直直地向北边的鸭绿江飞去。趴在大树底下的吴铁锤站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摸出了碎烟沫和一指长两指宽的纸条条,才要卷根烟抽抽,打南面又响起了越来越大的飞机轰鸣声。这回来的可是三架“油挑子”,机翼下黑乎乎的小炸弹都看得一清二楚。吴铁锤丢了烟沫子,边往冰凉的地面上趴,边向四周围大声喊叫:“不准动,都趴下,谁动我揍你个熊!”又扭头吼道:“吹号!”
《长津湖》(24)
司号员也是营部的号长陈阿毛一个激灵爬起,亮出油光铮亮的小号,腮帮子一鼓,凄厉的号音顿时掩盖了风雪呼啸,回荡在冰冻的山岭。
随着吴铁锤的指令和陈阿毛的防空号声,远远近近传来了一片“趴好”、“不许动”、“不准讲话”等此起彼伏的喊声。林子里立时变得寂静无声。
回到营部,吴铁锤欧阳云逸召集营连干部开碰头会,重申了上级有关防空工作的指示要求,做了几条新的防空规定:一是不许吸烟,二是不许大声说话,三是镶金牙的不许张嘴,四是戴眼镜的要把眼镜摘掉。
在美国人的空袭中,军直属队这一天遭遇了更大的损失。军里有一个炮兵团,是刚刚装备起来的骡马炮兵,一色的日本九二步兵炮,也是因为马匹受惊暴露了目标,给几十架敌机咬上了。从早上九点到中午十一点,轰炸机和油挑子轮番攻击,两个小时,这个骡马炮兵团就垮了,失去了战斗力,80余名干部战士阵亡。兵团唯一的机械化运输力量、40辆汽车的运输部队在空袭中同样损失惨重,剩余的几台也因为缺乏冰面道路驾驶经验而损毁严重,所载粮弹和战伤救护的紧急物品全部损失,造成战役打响后一线战斗部队连一个备用的急救包都没有。
上海人陈阿毛头枕着雕花云龙纹檀木匣铜锣一觉醒来,感觉到双脚疼得厉害。他弯起身,解开缠裹在脚板上的棉袄里子,发现眼前的脚面红且明亮,犹如刚刚出锅的发面馒头。他试探着按了按,手指压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处处浅浅的圆坑,过一会才能恢复到原来的模样,这使得他十分惊奇。
陈阿毛纳闷之间,吴铁锤来到他们这间四面漏风的棚架子,听明情况,他看看陈阿毛的鞋,又按按陈阿毛的脚,对陈阿毛说:
“什么鞋小了,脚肿了!”
“脚怎么会肿呢?”陈阿毛不得其解。
吴铁锤说:“烫脚了?”
“烫了。”陈阿毛回答得很干脆。
吴铁锤大脑袋点点,心想这就对了。一觉起来,全营有百十号人的脚都肿了,脱了鞋子的穿不进鞋子,没脱鞋子的涨得厉害,走路都困难。这些人有个规律,睡觉前都用热水烫了脚。
吴铁锤明白了,看来水烫不烫和脚肿不肿是有直接的关系。
《长津湖》(25)
由于缺乏防冻经验,在这个和以后的日子比起来还不算特别寒冷的早晨,跋涉在通往战区途中的全军十余万人马,有近千人因为脚肿而不能走路。非战斗减员初露端倪,这个长期生活在中国南方的部队自此知道了一个新的名词:冻伤。
为了抵御严寒,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前卫营和全军部队一样想了不少办法。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是立足现有条件,土法上马,自力更生。
首先是解决冻手冻脚冻脑袋的问题,很多战士扯出了被子里的棉花塞在鞋窝里,脚面子裹上棉袄里子、布片、棉花套子以及他们所能找到的任何东西。有的剪下军装口袋塞进棉花制成了耳捂子。棉被一律剪短二十公分,以缝制手套和护耳。裁成了长条的棉被弯成个圈就是手套,连在了大盖帽的帽墙下就成了护耳的围脖,没有针线,就用电话线的细钢丝连接,帽窝里再塞上棉花,猛一看跟日本人的战斗帽差不多。几年前部队打日本鬼子,日本兵帽子的四周围都有一圈布拉条子,大家一直不明白用途何在,现在他们知道了,那可以挡风防寒。如此一番折腾,本来就单薄的棉被已经所剩无几。曹连长的机炮连招数频出,有的战士干脆扎上裤脚,把剩余的棉花全部塞在裤筒里,鼓鼓囊囊的,像是得了浮肿病。而机枪班长孙友壮搞得更绝,他在被子上掏了两个洞,两条膀子插进去一穿,被子就上了身,再一围一系,被子就变成了大衣。暖和是暖和了不少,然而看起来却活像是民国初年的叫花子。
欧阳云逸对部队的这个装扮很不满意,这成什么了?兵、匪还是民?吴铁锤说你管他什么打扮,只要能打美国佬,光屁股都行。
他们想起过江前的边境小镇辑安,东北边防军的部分官兵曾脱下自己的棉帽子棉鞋棉大衣,要换给他们这个匆匆过江的南方部队。而吴铁锤和欧阳云逸却把这杯水车薪的一小部分冬装留给了后面的师团领导以及其它部队。那个时候的他们还没有意识到朝鲜的冬天会是这样的寒冷。
在吴铁锤的前卫营,一共有两件可以真正称得上抗寒物品的东西,这是两件土黄色的日本军用大衣。一件单棉的穿在老王头王三的身上,另一件是关东军的翻毛皮大衣,已经掉色发白,几乎分不出原来的颜色。要说还有什么别的防寒设备,就要数吴铁锤头上的狗皮帽子了,这是他用了一盒子老刀牌烟卷从朝鲜老百姓那里淘换来的。
从此,吴铁锤头戴狗皮帽子,身穿日本关东军的土黄色翻毛皮大衣,脚蹬美国大皮靴,在天寒地冻、寒风凛冽的长津湖畔拼杀呼喊,与当时最为王牌的美国海军陆战1师殊死战斗,升升降降,曲曲折折,经历了他人生中最为艰难、也最为辉煌的生命历程。
《长津湖》(26)
史密斯及其指挥官们听完阿尔蒙德这一番雄心勃勃然而又是轻描淡写的作战部署,一个个疑虑重重,缄默不语。依照阿尔蒙德的说法,好像他们不是去打仗,而只是去参加一个微不足道的山区旅行而已。
10
被陆战队称作“屎壳郎兄弟”的第10军军长阿尔蒙德一大早就来到了陆战1师师部。
阿尔蒙德下车后,似乎丝毫也不在意落满钢盔的尘土,用手杖四面指指,兴高采烈地说道:
“这个地方不错嘛,它使我想起美国的弗吉尼亚。”
史密斯默不做声。里兹伯格却恭维了他一句,里兹伯格说:
“是的将军,它和昨天一样好。”
阿尔蒙德随之将同行的指挥官以及随军记者们介绍给史密斯,他们相互敬礼,亲切地握手。其中一位史密斯认识,那是美联社的詹姆斯·爱德华随军记者。
在作战指挥部的宽大帐篷内听过史密斯师长所作的简要汇报后,阿尔蒙德开始了他富于感染力的滔滔不绝的演讲。麦克阿瑟将军以他不同凡响的指挥才能制订了新的进攻计划,一旦付诸实施,战争将很快结束,胜利就在眼前。目前,沃尔顿·沃克将军的第8集团军已在西部的战线上整装待发,而他的第10军,陆战1师、第7步兵师以及韩国的部队将从东部发起攻击。这是两把巨大无比的铁钳,在这把铁钳的夹击之下,北朝鲜的残余武装以及为数不多的共产党中国的部队将彻底崩溃。陆战1师作为东部钳子的主力,将从眼下的真兴里、古土里、下碣隅里、柳潭里一线,沿着长津湖水库的西岸向前推进,然后向北直插鸭绿江。而第7步兵师作为支援部队,将穿过新兴山谷,在新兴里一带向水库东部运动,然后向北直奔与中国东北满洲遥遥相望的边境城镇惠山津。
“一旦把这一带扫荡完毕,”阿尔蒙德用手杖在巨幅作战地图上划了一个大圈,然后说道:“我们就把北朝鲜交给韩国人,而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史密斯及其指挥官们听完阿尔蒙德这一番雄心勃勃然而又是轻描淡写的作战部署,一个个疑虑重重,缄默不语。依照阿尔蒙德的说法,好像他们不是去打仗,而只是去参加一个微不足道的山区旅行而已。
《长津湖》(27)
史密斯走到作战地图前,又十分仔细地研究了一下阿尔蒙德所指定的这条进攻路线,他们的右翼是美7师,而左翼是光秃秃的穷乡僻壤,没有任何掩护部队。前方的长津湖地区山高岭险,神秘莫测,在这条崎岖难行的山区道路上向前推进,犹如孤军深入狼群。虽然空中的侦察活动没有发现中国人大规模运动的迹象,但是在一个陌生的地区,面对着一个陌生的对手,不能不让他忧心忡忡。
阿尔蒙德却认为史密斯大可不必如此谨慎。他对史密斯说,依据麦克阿瑟将军的判断,为数不多的中国人已向韩满边界溃散,在通往鸭绿江的道路上,陆战队将不会遇到任何有规模的抵抗。史密斯心存疑虑,但是出于某种方面的考虑,他不好当面顶撞这个满嘴信口雌黄的“屎壳郎兄弟”,于是就提出如若照此计划行动,则必须保证他翼侧的安全,并要确保自咸兴、兴南一直通往长津湖地区的补给道路的畅通。阿尔蒙德用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回答了他的疑问,算是默许了史密斯的建议。可是对于这位陆战队指挥官接下来的意见,阿尔蒙德却大光其火。
在紧靠长津湖南端下碣隅里附近的盆地,地势相对平缓,有利于飞机起降,因此史密斯打算在那里修一座野战机场,以备不时之需。阿尔蒙德认为这纯属浪费时间。
“有这个必要嘛,将军?”阿尔蒙德的话里带有明显的不满。
“非常有必要,”史密斯不为所动:“一旦开战而补给道路又被切断,我们可以通过这个空中通道运进弹药和食品,运走伤员和阵亡者的遗体,可以使我们的伤亡降低到最小程度。”
“伤亡?哪里来的伤亡?”阿尔蒙德做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话,史密斯及其陆战队的指挥官们都不再搭理他。帐篷内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如若照您的计划行事,将军,”后来还是史密斯打破了沉默,他缓慢但是一字一句地说:
“我必须照此办理,否则很难完成您的部署。”
阿尔蒙德看了看帐篷里的每一个人,最后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将军,如果你非如此不可的话。”
《长津湖》(28)
帐篷里的争论破坏了阿尔蒙德到来时的好心情,爱德华及其他的记者们注意到他在离开陆战队的时候脸色冷峻,一改之前的谈笑风生。
阿尔蒙德在踏上吉普车的那一刻对史密斯强调道:“不管你打算做什么,将军,麦克阿瑟将军的进攻计划是不容改变的。”
“那是当然,将军。”史密斯对此给予了明确的回答。
爱德华在当天的《前线日记》中写道:
阿尔蒙德将军与史密斯将军两位指挥官显然发生了争执,他们为未来的行动意见不一。史密斯将军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就地掘壕固守,以度过朝鲜半岛这个寒冷的冬季,而阿尔蒙德将军却要陆战队加速向鸭绿江推进。在阿尔蒙德将军看来,朝鲜半岛的统一好像就是明天早上的事情。
在阿尔蒙德的第10军,史密斯的陆战1师处在一个很微妙的位置。虽然目前他们是在第10军的战斗序列之内,但归根结底,他们是属于海军的建制,他们的人事和装备等等统由海军而不是阿尔蒙德或者麦克阿瑟来管辖。尽管如此,即已配属给第10军,他们还是要听从于战区司令官的指挥,虽然他们经常牢骚满腹或者敢于冒犯那个“大龄屎壳郎”及其兄弟。反之,阿尔蒙德对陆战队亦是如此,他既要果敢的指挥他们,又要留有余地,有时候不得不听取他们的意见。总之,在大的方面还是一致的,因为谁也不敢冒违抗军令的风险。
小心谨慎的奥利弗·史密斯“教授”决计要行事了,方向是麦克阿瑟及其追随者阿尔蒙德划定的方向,方式却是他自己独有的方式。他想他会到达鸭绿江的,不过是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到达。
虽然远东战区所有的电报上都洋溢着一派胜利的字眼,但是杜鲁门的心里却一直忐忑不安。扑朔迷离的朝鲜,扑朔迷离的远东,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还要发生些什么,一想到这些个问题他就寝食难安。
《长津湖》(29)
11
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牢骚满腹,因为大洋彼岸的白宫接连发来了几份电报,搞得他几乎一夜没睡。这在他看来是无病呻吟,无虱搔痒。尤其令他不能接受的是,他们竟然叫他离开东京远东最高指挥官的指挥位置往西飞行将近3000公里,到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去见一个人,尽管这个人是美国总统。
阿尔蒙德第10军所属的陆战1师和步兵第7师以及相当数量的大韩民国部队即将从朝鲜东北部的长津湖一线向北发动新的钳形攻势,沃尔顿·沃克的第8集团军也守住了清川江一线的阵地,此刻粮弹充足,正要去痛击为数不多的中国共产党军队。前线部队蓄势待发,对北朝鲜的最后一击马上就要开始,朝鲜的统一和最后的胜利很快就要到来,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却要他这个远东战区的最高指挥官、这个朝鲜战场最声名赫赫的人物离开战场,离开他的指挥位置。在他麦克阿瑟看来,此时此刻美国国内的任何事情也不如朝鲜战场重要,尤其是在最后的时刻,他不想在欢呼到来的时候缺席现场,不想离开这个唾手可得的胜利。当然,他也不想去见杜鲁门。
与麦克阿瑟恰恰相反的是,杜鲁门总统却感到非常有必要在眼下这个关键时候召见他的战地指挥官。虽然远东战区所有的电报上都洋溢着一派胜利的字眼,但是杜鲁门的心里却一直忐忑不安。扑朔迷离的朝鲜,扑朔迷离的远东,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还要发生些什么,一想到这些个问题他就寝食难安。华盛顿曾经多次邀请过麦克阿瑟,希望他能够从占领下的日本回一趟美国,哪怕仅仅只是回来熟悉一下国内的情况也好。但是非常遗憾,麦克阿瑟全神贯注于东方,对美国国内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因此华盛顿感到麦克阿瑟正与美国在某种程度上失去联系。虽然白宫和五角大楼前往日本的人马不断,但他们都不能改变麦克阿瑟的任何主张。杜鲁门因此觉得他非常有必要与麦克阿瑟直接谈谈。
老谋深算的麦克阿瑟对此一眼洞穿。他知道这必定是一次政治旅行,除了无聊的政治需要之外不会对他的朝鲜战争带来任何益处。他端着他的玉米茎大烟斗,在狭小的飞机过道中走来走去,满脸的厌烦之情。
正式会谈的会场设在一座用珊瑚装饰着墙面的浅红色房屋中,麦克阿瑟谈到仁川登陆的壮举,谈到北朝鲜人民军的溃败,谈到他所指挥的联合国军特别是第8集团军以及第10军的陆战1师如何大刀阔斧地横扫整个朝鲜半岛,谈到朝鲜的泡菜,当然也谈到即将到来的感恩节和圣诞节。他的谈话轻松愉快,无所不包,而且娓娓道来,好像不是在讨论朝鲜战场的形势,而仅仅只是在与别人分享他远东旅行的见闻。他使大家相信,共产党中国和苏联均不会正面参战,世界大战不会爆发。中国有可能出兵,但也仅仅只是为了顾及面子,现在他们已经消失在韩满边境的崇山峻岭之中,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以后的朝鲜将是按照美国价值标准建立的统一的民主国家,而共产主义势力将会从这个半岛彻底消退,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