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在寂寞中时,一个女人和他照了面,按照他的话说,他从那女人的脸上照见了他自己。这话被他朋友蚂蝗嗤笑,说你他妈说这话比陈年老泡菜还酸。他只和她拉过一次手,便感觉到她心和她的手一样冰凉。但那女人美得很,美得让他有些自卑和惶惑,这感觉使他觉得自己做男人都有些亏的。女人说话文雅得体,衣着高雅,透出一股女人特有的气韵,举手投足也很有教养,但他始终觉得她的美丽是一种毒,是一种压力,甚至是一种威胁,即使她瞅着他淡然一笑,也让他不知所措。他那天将她一把拉在怀里,在她脖子、耳朵、胸膛上狂热地亲吻之后,便伸手剥掉了她的衣服,女人不仅没反抗,反而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冷冰冰地,任凭他在她眼前手忙脚乱。这让他很快就泄了气,没了劲,倒在一边,女人也一动不动地,白条条一边躺着。他朝女人看去,女人也在看他,那是一双没有任何表情却又显示出无辜和有些纯粹的眼神,他完全失去了身上最后一丝热力,以至于使他怀疑自己那宝贝是不是失去了功力。他回头便对一个道上的朋友说,那女人不是人生养大的,一股阴气,谁碰了就要脱阳损精的。朋友一阵捧腹。不久,那女子就从他世界里消失了。
后来他约见了一个网友,在枇杷城里出现第一座网吧的时候,他就成了没白没黑的网民,那女子也是一个网上发烧友,书读得不行,便经常逃课,虽眼见高考来临,却也心清如水,想自己不是做大学生的料,就不去做那个梦,在网上能网上或罩住一个靠得住的男人,大家能卿卿我我,爱呀恨呀,这辈子也就如此了。女子不是那种缺心眼的女人,年纪不大,却也懂得不少人情世故,什么样的男人她自然还是拿捏得准。她还在他处于观望阶段,对她将信将疑的时候,就断定他不是那种花哨和肤浅男人,自然也不是靠父母或女人养的吃软饭的男人。女人的直觉有时真的可以胜过一切理智的分析。她答应与他见面,开初他有些犹豫,这反倒让她高兴,他这么一下子拿不定主意,也表明他不是那种乱来的男人。后来,他们终于还是见了,吃饭,逛街,看演出,上网,找地方做爱,分手,然后就是又一轮的相见,重复着那些看起来既不让他们厌恶,却也不新鲜的方式。这女人从此就像一件衣服,挂在男人这颗钉子上,披在男人这花架子上了。但人们依旧叫他和尚,连这个女子也这么称呼,说不就一个名儿吗,叫着舒坦就好。他也觉得既然是一个男人,和尚土匪流氓地痞都没什么区别,也就让人叫开了。但同这个女人分手后,他就再也没去过网吧,似乎那些地方根本就没存在过似的。
以上那些女人,也仅仅是他在朋友圈子里被经常当谈资的女人而已,对于他来说,更多让他心醉神迷的女人却在别人不知道的时辰里和他在一起。他曾经认真而自负地对蚂蝗说,他生来就是和漂亮女人兜圈子,和她们共享一段只属于单纯的肉体时光的。蚂蝗说,那你注定也会死在她们手里,至少会因为她们而死。他说,即使那样,也不冤枉了自己一世的风流,死在女人肚子上,值得。
但当那些女子大多从他记忆里消失之后,他肚子里就只盘算着一个女人,就是那个芦苇丛中的女人,他们就那么一次快活,他就让她住在了自己心里,因此除了这个女人,其他的女人都和他的爱情没有任何关系。
他死了。人人都在谈论他,这已是一种时尚。
他死了。人人都在追问他粘惹过的女人,这自然也是时尚。
枇杷城周边已经不产枇杷了,仅剩的几株老枇杷树,年年还能结出一些果实来,可往往是果子还没成熟,就被孩童摘个精光。几架威猛大山将枇杷城挤压着,枇杷城就像压缩饼干一样了。其实这枇杷城也算得上是山城的,山上山下,皆是错落着的房屋,这些老式房子和新修的楼群之间,是一条条笔直或弯曲的石级,在一些石级一侧,矗立着一排排吊脚楼,楼上常有闲人喝茶,打牌,闲聊,抽烟,听小曲,窗边也常有一落寞女子,有些抑郁地望着远处。这地方既不算偏僻荒蛮之地,却也算不得文明发达遍地黄金的地方,它应该是介于野僻和文明之间的城市,既让你生活在电子和网络时代的气息中,也让你在不经意间就与一种与遥远年代相似的近乎顽劣粗鲁的风气撞个满怀。你若是做了旅游者到此地一游,也常在一片安谧的翠绿与撩人的风中,见到刀子和拳头是如何互相攻击的,让你领略这地方褒有的豪爽粗野风尚。另外,你还可从地理位置上,见出枇杷城的重要,它是连接川滇黔三省极为重要的交通要道。因此大大小小的商贩,周年不绝地从枇杷城过往,贩卖山货,缅甸玉,普洱茶,蜀绣,家具,布匹,药材,刀剑等。而更多的货物则是堆放在城南的商品一条街道上的货仓里,除了可以用汽车当日拉走的,多数货物就在枇杷城里捱一宿或更多的日子,一俟买卖双方谈妥,再用车运走。贩卖人口和毒品的人,从缅甸或内地来往,也多半能在枇杷城里小住或长久隐藏。人多不一定眼杂,危险和安全往往也是在于一种心境,依附于运气了。他们从贩卖经历中得到的经验远远多于他们的钞票,如果哪一日不幸被捉拿,那不也是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的事吗?这世界从来就是有他们不多,无他们不少,他们也知道这个理,自然也不会太过在意一时买卖上的得失,有时连生死也看得相当地淡了,人就出落得豪爽粗陋。至于人口和毒品,在他们看来仅仅只是钞票和黄金的替代品罢了。但正因为人多,所携带的货物自然就不是一般的货物,除了人口和毒品,就是刀子,再就是火枪。这种火枪大多是川滇两地的人,后来延伸到商人,为安全而自己琢磨着制作的金属玩意儿,长的短的铁的铜的都有。其实,火枪本是一种狩猎工具,但天上的鸟儿少了,地上的野兽稀了,狩猎就慢慢失去了其本身的作用和意义,后来仅仅成为有钱有地位或自称有品位的人闲暇时的消遣和娱乐,再后来,火枪就成了枇杷城里打斗事件中不可缺少的武器。枇杷城的人对地方上风尚和时尚有过精辟的概述:“若想发财,一跑外地,二当医生,三做大官,四卖假烟,五卖女人,六卖毒品,七当工头,八卖假药,九抢银行,十卖火枪!”想想也是,跑外地大多是发财者的首选,人挪活嘛,而做官与贩卖人口之类的,不发财那才是怪事,而打斗时间多了,伤亡频繁,不就忙死医生和增加医生收入了吗?道理就是这样的,生存毕竟是生存。但在轻视别人生命和看淡自己生死的人眼里,生存的紧要也仅仅在于一时间的感触能否符合他们的逻辑,是否切合他们的感受,是否影响他们的面子,然后才是是否将他们的生活从此引想一种难以改变的形势中去,这样,他们才较为郑重地思考生存,其实也只是思考自己能够思考到的生存现实,联系到爱和恨,高尚和卑劣,也联系到尊严和荣誉,或者简单地做了一番比较之后,他们迅速地做出决定,要了他人的命,或者以一种较能维护自己面子和情感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他们使用的工具不一而足,但多是地方上年轻人较为常用的工具,刀或枪,或绳子或棍子,只要能将一个人解决掉,工具是一种非常随意的东西。
但桑葚,这个被众人叫着和尚的年轻人,却是在枇杷城中用炸药了断了自己性命的。
(未完待续)
第三卷
他是在他爹失踪后第九个月降生于世的,那时候他娘已经同万大山成了亲,也就是说,他娘在他爹不见人影后不到半月的工夫就同杀回老家,叫嚷要干一番连老天爷都要得红眼病的大事的万大山混在了一起,而且很快结了婚。
这事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实在蹊跷,村里人一直没有想到他娘会这样那样地做出决定,而且大出他们的意料。按他们的说法,他娘也不是那种水性杨花女人,在山里名声也还是不错的,可她之前明显和万大山已经好上了,怎么又同一个陌生的男子相好?可那陌生男子突然不知去向,这事本来就已经蹊跷了,可她怎么突然又贴上了万大山,而万大山也没损害她一根毫发,难道她和那陌生男人就仅仅是一夜情么?可即使是一夜情,也比万大山这土匪强,可她却在他突然失踪后不久就再次和万大山住在一起,让村里人大呼意外,可更让他们吃惊的是,她出人意料地而且是迅速地同万大山成了夫妻。
村中一些和他娘有过交往的人也寻思过这事,可终究不明究竟。
于是他成了万大山的儿子,取的名字也颇有气势,叫万立国,小名多多。
他记得万大山从不唤他小名,一直叫国儿,直到他后来有了第二个儿子,开始冷落他,甚至非常粗暴地对待他时,也一直那么叫。
这个土匪头子经常当他面大声嚷嚷道,啥多多的?是耳朵,还是灾祸啊?怕是多余的杂种吧!哈哈哈哈!
他娘就说,是你儿子的,你却那么说话,不烂舌头么?
他娘和村里的人都叫他多多,从枇杷城和云南过来的商贩,熟悉他的,也叫他多多,他听得也顺耳。
万大山道,老子的舌头是橡胶做的,烂不了。既然是老子的儿子,说几句粗话给他,就表明他是儿子,是男人,是男人就得粗鲁一点!
他娘说,那你也不该说多多是杂种。
万大山道,杂种就是杂种,也就是男人,男人都是他们他娘的杂种!不是杂种,怎么会出土匪,出淫棍,出恶霸和强盗呢?哈哈哈!
他娘说,这世道都被你说完了。
万大山得意地说,那是!你想我万大山是什么人?老子可是见过大世面的,见天说地,见人说鬼,见钱眼也开,还没有我万大山说不绝的事情?
他娘说,这……
万大山是土匪,行凶作恶,方圆几十里地无人不知晓其名字,“屋基蛇”这雅号也交得很响,倒是万大山十二分欢喜这绰号,说比他真名有味道,他万大山就是蛇,毒蛇,不发飚不见血时,也是大蛇虫,耗子麻雀花花燕,男人女人败家子,他万大山都通吃。
村里人奈何万大山不得,对于其儿子,一是畏惧不敢亲近,说好人没见几个,贼可是一窝,二是把他们对万大山的憎恶和仇恨都发泄到他头上。只要万大山不在家,他就会听见对面山上或树林里传来一阵阵吆喝:“猪窝窝,屎坨坨;狗崽崽,狼奶奶;匪窝窝,屎坨坨;匪崽崽,猪奶奶。。。。。。”他娘一听到这恶毒咒骂,自然咽不下那口气,便叉腰站在屋后坡上一棵桐子树下,“挨千刀遭雷劈砍脑壳”“断子绝孙”“谁家的妹儿难产找不到地方埋尸体”“哪个狗日的尿屎都拉在床上下不了蛋”“万家啥地方惹了你们哪你们没屁儿放臭了啦”云云。他娘不仅是地方上的绝色美人,而且骂人的本事可是地方上了得的,很多自称泼妇的也和她斗不了几个回合便落荒而去。他娘这番在山坡上拉直了嗓子大吼大骂一通,对面山头和树林就死寂下去。他娘还不解恨,唾沫飞溅地又骂了一阵,估摸着他们也不敢再还嘴了,才住了声,将听得滋滋有味的儿子一把提起,道:“你瞧你那窝囊相!滚回去,等你爹回来几枪解决了他们!”话是这么说,他娘却从没将乡里人骂儿子的事告诉过万大山,她知道万大山一发起横来,连人家的祖坟都会给挖了的。万大山那帮弟兄虽说是饭桶土坯子,但对付这些泥腿子还是颇狠毒的。他娘是刀子嘴豆腐心,说了骂了也就过去了。他娘可不稀罕万大山帮自己出点气什么的。
可娘怎么嫁给了一个土匪呢?他常想。
同时,让他觉得诧异的还有,在山坡上跳来跳去骂得村里瞬间鸦雀无声的娘,怎么在万大山面前就没那么个威风,最多也只是顶撞几句而已?难道真的因为万大山是土匪?他喜欢看他娘在山坡上骂人的痛快劲,但令他失望的,他就看见他娘谩骂过那么一两回,也从没见过他娘那么气势汹汹地和万大山吵闹过,他娘留在他心里的始终是那么一副温驯、可爱而有可怜的模样。他经常想,倘若他娘也这么谩骂万大山,情形又是如何呢?万大山是恼羞成怒,用枪顶着他娘的脑门,还是像村里男人在老婆发作时一样,嬉皮笑脸,或者干脆忍让了,待在一边什么也不说?
但他亲爹与他娘的事万大山还是知道了,可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起先,村里的人虽然对他爹的突然消失疑惑不已,后来却津津乐道,并让那事流传了很远,但万大山由于经常和他的喽罗在枇杷城周围和深山里抢劫驻扎,很少回家来,自然便不会知道他娘和某个男人有染的事,即使万大山回来,也仅仅是和他娘待在一起,吃吃喝喝,便是在床上躺着,村里的闲言碎语,万大山根本无从知晓。
而人们对他爹失踪的说法,版本不一。
有人认为他爹那天酒喝过了头,摔到了山谷里,人可能没即刻死去,却受了重伤,无法动弹,被野兽给撕了,连骨头都给野兽给吞进肚子了。
有人认为他爹面上看来寡言少语,是个本份人,但也是花花肠子藏在肚子里,见一个女人便爱一个,他一定同枇杷城里某个妓女跑了,况且他爹来路不明,来了也就来了,去了也是个暗着,无人知晓,也是常理。
还有一种说法就是他爹让万大山给一刀宰了,被剁成几大块,扔在山里喂野狼了,然后万大山三天两头地找到他娘,和他娘厮混在一起,而万大山要加害他爹,就是因为万大山和他爹同时喜欢上了他娘,结果就是他爹必须去死。他娘是村里出了名的美人,连枇杷城里都有很多人知道山里有他娘这个标致人儿,他们中有人费尽了心思和钱财想讨他娘为妻,但也只是做做梦而已。万大山是土匪,仗着手中有几杆破枪,又是贼胆包天,又喜欢寻花问柳,能不为他娘的美貌所惊扰么?
这几种说法似乎都能成立,虽然人们大多倾向于最后一种说法,但由于缺乏依据,日子久了,也都迷糊了,人们便又开始了新的编撰。人们的好奇心滋长了丰富的想象力,加之他们在议论或讲述时手脚乱动的阵势,旁人便都信以为真。但不管讲解人叙述者如何如何地添油加醋,让听者如何如何被吸引,倘若有人定睛问他们他爹究竟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死在哪里,他们都不能做绝对肯定的回答。反正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是死是活,在苍茫人世间,又有谁能揪着鼻子扯着耳朵来道个明白呢?
那段日子山里传闻从云南北部过来的土匪将要攻打枇杷城,之前要先血洗村子,说是要找万大山算帐,万大山在几年前和滇北的黑势力结下了冤仇。
他娘也听说了,那时她还在对他男人的失踪而焦虑,听说滇北的土匪要劫杀村子,也一时惴惴不安,乱了方寸。
村中胆小的人忙将粮食藏了,携了一家老少逃到后山去了。胆子的大一点,就待在村里,琢磨着看看行情,可腰间还是别了短刀匕首的。等了一整天也不见他爹回来的他娘,眼珠子都快跳出眼眶了,嘴上都急得起了泡。
天黑下来了,黑得那么紧,那么实,群山好象被黑暗这片无边的大海给淹没了,风就是那一阵阵涌来又退去的波浪,时尔传来野兽凄厉的嚎叫,就像海底万千游鱼,在搅动,在翻转,在急速潜行,呕吐着数不清的气泡,使整个海的世界充满了神秘的骚动和沉重的恐慌。从大海的空隙朝头上望去,廓远的天穹里,繁星密织,点点斑斓,由远而近,又从近而远,世间无穷的奥秘在这些星辰之中,都显得那么渺小和卑微,而世间人从这片庄严而有危机四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