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儿,是你给娘请的郎中抓的药?”一天,他娘感到身上有了力气,精神也好了许多,便坐了起来,见立邦进来,便指着那些药问。
这时,万大山也进来了。
立邦说:“是爹亲自去请的郎中,药也是他亲自去抓的,也是他亲自给你煎的。”
万大山被这几句话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看着小儿子生冷的表情,便觉得他这个小子越来越不像他的儿子了。
他娘脸一沉,猛地将桌子上盛着药水的碗摔在地上。
万大山的腿被飞来的碎片砸中,虽然没有割破皮肉,但疼痛还是让他极为光火。
立邦几乎是跳了起来:“娘,你在做什么?”
万大山说:“砸呀!继续砸!”
他娘由于激动而满脸涨得通红。她喘着气,将几包还没煎的草药全扔在地上,还试图用脚将它们碾碎。
万大山在一旁大笑起来,说:“你何不早说你想死呢?害得老子花了那么冤枉钱。脾气还烈着呢,烈着呢。”突然狂暴地吼道,“活够了,就去死!”
他娘快喘不过气来了。
万大山说:“贱货!还装你他娘的什么烈女?砸呀,一把火把房子都给烧了呀!老子是土匪,你是土匪婆娘,烧呀!去死啊!”
他娘指着万大山,嘴巴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立邦忙扶了他娘一把。
他娘将立邦推开,指着万大山,可那口气一直不顺,她使劲地吞咽几口,但由于气力不够而无法说出来。
他娘着急地想骂人,身子也摇晃起来。
万大山被女人这样子弄得七窍生烟。他从屋子角落里找出一把斧头,猛地朝他娘头上劈去。
立邦惊得手都举过头顶了。
他娘在那一片刻闭上了眼睛。
万大山面对是一个等于是已经死去的女人,那把斧头正以做土匪时的万大山那无与伦比的力气所支使下的速度朝女人劈去。
立邦不知道自己叫出的字是爹还是娘,甚至他根本就来不及喊什么话。
寒光突然消失了。
那道弧线在即将接近他娘的时候,顿地停住了,一把实在而布满灰尘的斧头恢复了原形,露出它轻灵却又残暴的性情,然后握住它的人的手开始将力气松开,从而将因为剧烈动作而扭动得几乎成一面倾斜的墙的姿势恢复了常态,那件黑绸上衣也软软地耷拉下去,让男人的肌肉凸的往外凸凹的往里凹。
他娘仍然闭着眼睛,嗓子里的那口不顺的气似乎都消失在身体里。
立邦的手放下来了。
他娘太阳穴的肌肉在狂跳,立邦看见了,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他娘太阳穴的里面朝外面直捅,而那皮却结实着,无法捅破,只能看见那皮肉一下一下往外突。
斧头垂了下去,贴着男人的大腿。
万大山揩了揩额上的汗水,说了句:“贱人,今天先饶了你。你他娘的想死,就自己找个地方,一条绳子勒了自己了事,别让老子看见。不想死的话,就给我乖乖地活!”
一转身,斧头就飞了出去,稳稳地砍在柱头上。
……这就是在他离开家到了昆明之后发生在他里的事情,可叙述这些事的人却都不是直接参与者,他只能在他们断断续续的叙述和并不十分肯定的神色里构思那些已经掩埋在尘土里的往事,知道自己在唏嘘中将他们变成文字,发表在报纸上。可看到那些文字的人也只是对着他的文字感兴趣而已,而文字里的主人们和那些由主人们制造和参与的事情,都无从分享那些淡淡的忧伤和遥远的忆念了。
第十八卷
体育场上空升起一团灰中带紫的云雾,眼睛锐利的人很快便看出那云雾的形状极像一只麒麟,正在空中笨拙而傲慢地挪动。片刻工夫过去,麒麟开始变化,成为一只低垂着头颅却暗藏杀机的巨硕狮子。这两种动物莅临枇杷城,很多能识风水的人便以为是吉兆,可即将被押赴体育场听候审判的囚徒那说,一切都在预示着凶险。
桑葚抬起头来的时候,狮子已经浓缩成一只浑圆的气球,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拽着,一会儿升腾,一会儿下落,又抟着风上升。桑葚觉得这太圆实的球体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使他想到某种刑具,以及被砍去的脑袋。
待他再次朝天空望过去的时候,云雾变成了一束眩目的金光,将整个天际映衬得金碧辉煌,整个枇杷城都被笼罩在这片耀眼的金色光芒之中。
在桑葚一个长长的寒噤之后,金光消失了,云雾又扩展为更宽远的一片乳色的云,枇杷城又恢复了它平日温润平和的气色。
桑葚从最初极为想观看这次审判大会以及亲临处决现场的亢奋中冷静下来。
朝体育场方向去的人,脸上都带着古怪、苍老和矜持的神情。桑葚知道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想看看那些即将在死神面前跪下的人是如何同这个世界告别的,而且,他们非常想看到那些绝望的或者麻木的或者仍然是犯罪的脸,如何变成一张白纸,然后在蜡黄色的浸染下被死神招去的。看别人的某种下场,以此来获得感官的快乐是人的本性,只要刀没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人们就能快活,就欢喜看别人遭殃。
蚂蝗一脸都是见惯不惊的神气,桑葚开始真还以为他见多识广,可一路走去,蚂蝗那在桑葚看来拽得不行的话语中看出,他那派头都是装出来。
蚂蝗告诉桑葚,据他在市府做事的朋友说,今天审判的犯人很多,犯罪名目也多,强奸啦,抢劫啦,*和组织*啦,贩卖人口啦,贩毒啦,凶杀案啦,绑架啦等等。
桑葚打断他:“枇杷城就那么屁股大的一个地方,有这么多犯罪项目?”
蚂蝗说:“嘿,事实上就有这么多,不对,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犯罪,你我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这就叫庙小阴风大。咱枇杷城小,可怪人怪事就是多。”
桑葚说:“那,那个娘们儿犯的什么罪?”
蚂蝗道:“哪个娘们儿?”
桑葚说:“你就这记性?那个,嘿嘿,标致的娘们儿啊,她犯的什么罪?”
这番轮到蚂蝗瘪嘴了:“是谁没长记性?昨天我怎么说来着?”
桑葚道:“你以为我真的忘了?”
蚂蝗说:“那你他妈的废话什么呢?”
桑葚说:“我心疼啊!”
两人淡淡地笑了笑。
人越来越多,通往体育场的这条直街便开始拥挤起来。
桑葚突然想,这条街道就是一根被硝和盐腌制过的猪下水,绵长不易断裂,无数长势极佳却只能往横里长的鸟男蛙女在下水里磨蹭,有的在迈着令人作呕的猫步,可体态的臃肿经常使他们几乎要将自己给扔出去,有的在走官步,挺着硕大的肥油肚皮,像企鹅一般优游、稳妥和令人发笑,有的像在踩跷跷板,那肉脚怎么也无法落到地面上,整个变形的身体在城市的灰尘中漂着,然后,他们又拖着这条奇长的肠子朝体育场方向拱去。他们兴奋得如同吃了海洛因,在肠子里将他们的声音传递:要杀犯人了!
几个学生模样的人从桑葚和蚂蝗面前跑过,蚂蝗说那是市中学的学生,桑葚说你怎么知道,蚂蝗说你看校服啊,又有几个学生过来了,桑葚说,那是来实习的大学生,蚂蝗说,这回你开窍了。
桑葚说:“我和那个女的见过面!”
一句话让蚂蝗差点一个趔趄。
桑葚说:“我以为她金贵呢,见了,就那么一回事!”
蚂蝗说:“我想和她们交往,她们根本不搭理。”
桑葚说:“那是装的,她们就爱装纯情,装深沉。”
蚂蝗说:“那有什么呢?大学生嘛,不装,能是大学生吗?可我就喜欢她们,你瞧咱枇杷城里的女人,走路那样子不是像扫帚,就是像铁锤,人家念大学的,就是不一样,走路和说话的样子,简直迷死人了。”
桑葚说:“那你赶紧上,可不能让她们矫情矫得太过了。”
蚂蝗说:“哪敢呢?上过了,我只能闻闻她们身上的香水味。”
桑葚笑了起来:“你就这命!”
蚂蝗说:“你认识的话,引见引见!”
桑葚说:“她们只是来实习的,完了就走了,到时候你吃狗屎去?”
蚂蝗点点头:“这倒也是。”
这时,有两个穿着花哨、化妆粗糙的女人从斜面过来,为引起行人的注意,两人走路的姿态做作,说话的声音也大。
桑葚对蚂蝗说:“你瞧这两个婆娘,一个像八哥,一个是一只在筛子里打摆子的土鸡。”
蚂蝗说:“那你还看?”
桑葚说:“是啊,再看就要成独眼龙了。”
蚂蝗说:“是瞎眼!”
两人只听到八哥对土鸡说:“贩毒,那还了得?该砍脑壳!”
土鸡说:“杀人就得偿命,该活剥她们的皮!”
桑葚脖子不禁收紧了,仿佛就要剥他的皮砍他的头一样。
蚂蝗道:“这两个婆娘,只能做修女!“
天暗了下来,块块云层镶嵌着,铆钉铆牢似的。
那标致人儿在哪里?
桑葚和蚂蝗来到体育场的时候,人群已经将体育场外围塞满了。桑葚迫不及待地朝体育场中央看去,想在那一溜犯人中首先见到那个美人。
两人站在人群背后,伸长脖子,但只能看到主席台上的情景。两人便往前挤,却立即招来了责骂,两人只当没听见,憋足了劲朝前蹭。好歹到了前面,两人已是大汗淋漓。
犯人就站在眼前,他们都低着头,桑葚没看见那个美人。
桑葚对蚂蝗说:“怎么没人呢?”
蚂蝗正在数人数,完了,说:“第一次见这么多犯人被审判,十三个。”
桑葚说:“你他娘的数什么?那个女人在哪儿?”
蚂蝗说:“左数第三个!”
桑葚看过去,那个女人头朝前勾着,头发将脸遮去了大半,桑葚一时看不见她的模样,但从那身段和头发来看,桑葚觉得蚂蝗没说错,确实是个标致女人。
几口铁锅窜出蛇信子一样的火苗,红得逼眼,桑葚和蚂蝗都感到火的热度。股股浓烟卷向空中,天空就成了深黛色。
蚂蝗说:“先宣判卖白粉的,那铁锅就是用来销毁白粉和其他毒品的。”
一个军官,或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高声宣讲着什么,桑葚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感到裆部湿了,手心脚心湿了,背上湿了,只有眼睛是干的。
两人开始抽烟。
旁边的人也开始抽烟,却立即遭到几个女人的厉声反对。
蚂蝗对那几个女人说:“老子还想喝烧酒呢!”
桑葚对烟酒一时没了兴趣,那几个毒品贩子被怎么宣判的,他也不知道,他所有的注意力,包括听力都集中在那个女人身上。他把手伸向裆部,那东西还软耷耷的,可就是这么一摸,它就迅速翘了起来。
桑葚突然对眼前这个陌生女人又了一种老相识的感觉。他虽然为自己这个近乎变态的想法给刺激了一下,但他在心里却这么叫了起来:美人,你这个女人,我的心肝,你把头抬起来啊,快看看我,我是你的和尚啊!
蚂蝗见他这神色,便用胳膊使劲捣了捣他,他一甩臂膀说:“你他娘的别骚扰我!”
桑葚轻轻地说:“你是我的女人,我干过你的,你肚子里还有我的水水。你怎么成了木乃伊,和那些枯树皮烂泥塘的杂种站在一起呢?快过来,我带你走,你不是要我带你走吗?我来了,快点过来!”
蚂蝗吓着了,和尚这杂种撞鬼了!可眼下这些人还没吃枪子啊,那至少也得等半个时辰,可他似乎已经让鬼魂给附着了。
桑葚还是那么轻轻地说:“你不认识我了吗?你不是我在枇杷城里和那帮不长屁股眼的杂种一起在大街小巷打打杀杀中爱上的唯一的女人么?你不是说,你正是在不想活了或活不下去的时候认识并爱上我的唯一的男人吗?”
蚂蝗试探着说:“和尚,和尚,你在念经哪?”
桑葚只顾自己说去:“就是你,不会错的,我刚来就认识了你。”
麻黄忍不住了:“我操你娘,和尚,她是谁?”
桑葚眼珠都跳出来,粘在那女犯人的身上了:“你别低着头啊,事情没那么复杂,简单得很,不就是犯罪么?你不就是我的女人么?看着我,我是来救你的。别担心,事情虽然来了,我还是我。面块丢到油锅里,滋滋滋地变成了油条!我是老油条,你也是老油条,不就是脱光了衣服叉开腿让我日么?你是个好女人,你懂得享受,简直是日的教授呢。我来了,我不客气了啊,你别在那儿装叔女了,装也没用。我一把就把你抓进怀里,找到你的嘴巴,甜滋滋的嘴巴,你他娘的舌头可真是好吃,比猪舌头好吃多了。你让我抓住你奶头,我揉着,搓着,然后含在嘴里,你要叫就叫吧,欢快地叫,叫得你浑身都是波浪在涌。就这么简单,事情怎么会复杂呢?复杂是那些婊子们搞出来的,可你不是婊子,你是被我干过的女人,他们说你绝对上不了贞节牌坊,哈,活该!”
旁边的人听见了桑葚的话,都拿眼睛来问他:你小子吃错药了?
蚂蝗觉得带他来这儿,简直就是荒唐。
蚂蝗再次试探道:“和尚,和尚,你怎么了?”
桑葚根本不予理睬。
桑葚的眼光像箭一样射进女人的身子里去了。
“死刑!”
蚂蝗煞有介事地喊:“听到了吗?美女被判死刑!”
旁人看着蚂蝗,蚂蝗却盯着那几个冷峻的警察,觉得他们就像几只衣服架子。
桑葚其实也听到了“死刑”两个字,当时他身子摇晃了一下。蚂蝗在耳边喊的时候,他真想将他掐死。
人群开始激动起来,那些被宣判死刑的犯人,在他们眼里,都成了活死人了。
桑葚碰到了一侧的一个男人,后者望了他一眼,见他那神气,以为他要倒了,做出要扶他的样子,但见他迅速又站直了,便顿觉无趣。那时,蚂蝗正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的脸,对他刚才的自言自语感到厌恶。
蚂蝗想:“好象那女人是他老情人一样。这,这是哪门子事跟哪门子事啊?”
“立即执行!”
这几个字像穿堂风一样刮了过来,桑葚的每个关节都疼痛起来。
在警察准备将那女人架起来的时候,桑葚看见她抖索着,很轻很轻,像打摆子初期的症状。他突然觉得如果和她一起去死,他都愿意。他想:“你不能一个人走,让我带着你,我们一起走吧!”他再次陷入为一个美女而痴情的地步,这痴情使他几乎成了一个幻想一个爱情奇迹出现的高手,“我昨天还去你家看过你的,你那时还好好的,做了可口的饭菜给我吃,然后我们洗澡,然后做了爱。怎么今天你就被抓了呢?就被判处死刑了呢?你还说你一生都想得起我的,瞧得起我!你别丧气,不就杀了两个人吗?我和你,两条命,也够抵偿的了,你不亏,那两个死人也不亏。我不想等你,我怎么能等你呢?你死了,我不是寡男了么?你别走,要走我们一起走!”
那女人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听到他肚子里嘀咕的声音,将头抬了起来,但立即又被压了下去。
蚂蝗说既然宣判了,没什么好看的了,他想回去了。
桑葚没说话。
那女人想再次将头抬起来,让自己感觉舒服一点,但她再次被一双手给摁了下去。
桑葚想喊,想咆哮。
这时,阳光从云层之间的缝隙中直射下来,本来就拥挤的体育场更加闷热,人们就像蒸笼里的馒头,在强大的热流和声浪中发酵膨胀起来,然后在蒸汽中飘了起来。
铁锅里的火光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股股黑色的烟雾,体育场立即弥漫着一股令人恶心的臭味。
一个男人对同伴道:“那个女的,长得还真不赖,可惜杀人不眨眼哪。唉,可惜了,要是日她一回,就一回,也足了!”
“谁知道呢?这样的美人,心肠怎么那么歹毒呢?”同伴道。
另外一个道:“那也说不准,我估摸着,她一定是被逼的,她那么漂亮,单靠那脸蛋,在枇杷城就能活一辈子。”
那男人道:“不管是逼的还是自己生来就心黑,反正杀了人,就得去死。”
“也是啊,就算是卖了她,也比看着她吃枪子儿强。那些法官也太他妈那个了,对美人嘛,网开一面就得了,出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