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筱婷慌忙掩住口鼻,天!她怎么又在这种场面见到郭彬?
「你好像需要这个。」郭彬掏出一包面纸。
「谢谢。」她背对他,胡乱抹了脸。
「吃饭了吗?」
「喔,还没有。」她低下头,不想让他见到她的红眼睛,「郭经理要去吃饭?」
「嗯,你还好吗?」
「我没事。」筱婷摇摇头,又伸手去扳安全门,表现出一副尿急的样子,「我……我要上厕所。」
「这是防火防盗专用的安全门,外面打不开的。下了楼梯口,一楼也有洗手间。」
「啊!我差点忘了,郭经理,这包面纸给我了。」
筱婷始终低着头,一溜烟跑了下去。
郭彬轻抚铁栏杆,那上头还残留着她手心的热度,触感微湿,那是她老在他面前掉下的泪水吧?
他也慢慢踱下楼,却不知道三楼楼梯转弯处藏了四个人。
五楼贸易公司的女职员聚在一块,探头探脑、吱吱喳喳说着,「快走啦!人家都走了。」
「那个帅哥不是万里建设的驸马爷吗?他刚刚抱谁呀?」
「那女的穿大利银行的制服啦!奇怪,他们竟然在这里约会?真是猴急,晚上再去开房间就好了嘛!」
「他们有接吻吗?」
「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应该是有吧,而且男的好像想拉女的手,女的害羞跑掉了。」
「哎喔喂,这可是万里大楼头条新闻啊!驸马爷竟然移情别恋?要是陈大美女知道了,不知道怎么发飙哩!」
「我看以后不要等电梯了,走楼梯不但有益身体健康,还可以找八卦、说八卦!」
「别八卦了,肚子饿扁了,快去吃饭。」
餐厅里,饭桌上,大楼间,人群中,八卦正蔓延。
第五章
一部红色的福特老车开过新店最後一段市街,开始往北宜公路爬升。
秋天的午後阳光暖融融地晒著山林,青翠山峦一重又一重,绵延而去。
筱婷坐在郭彬身边,浑身不自在,无心欣赏窗外景色。
「江小姐,去过罗东吗?」从出门到现在,一直是郭彬先讲话。
「搭北铁路有经过,倒是没进去过。」
「冬山河呢?」
「也没去过。」
「待会儿如果有时间的话,说不定我们可以绕过去那里走走。」
筱婷看表,下午三点钟,平常这个时候,她应该坐在银行里如火如荼地接电话、应付客户。
「大概没时间去冬山河吧!」筱婷一叹,「要不是借据漏了吴火山的签名,偏偏他又住在罗东,我也不敢麻烦郭经理载我跑这段路。」
「後天就要贷放第一批房贷,他赶著交屋,你补足签名是应该的,万一出了问题,才不会有纠纷。」
「我本来请经理派银行的公务车,但是经理的行程都排好了,司机挪不出空档,我时间又赶,经理乾脆叫我搭火车过去,还给我一千块,叫我买牛舌饼回去请同事。」
「你们侯经理很有趣,回程你要记得提醒我停车买牛舌饼。」
「郭经理,真的谢谢你,昨天我才跟丽香说买不到火车票,她又跑去跟你讲,更不好意思。」筱婷绞著指头。
「别客气,丽香忙著房屋过户、交屋的事情,下班又要回家带小孩,她也抽不出时间陪你跑这趟罗东,所以我就帮她跑一趟了。」
「郭经理真是好主管,以前丽香跟我说过了。」
「她这样跟你说?」郭彬的笑意轻松,「我只是想出来兜风。」
「我可没心情兜风,我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幸好我们下午才出来,不然叫我搭公路局的客运车来回耗上一整天,我也别做事了。」筱婷又为了她一堆未处理的业务烦恼。
「既然出来了,何必再想银行的事?」
「说的也是,我就当作是假日出外游玩,回去再加班把事情做好。」筱婷望著绿油油的山谷,笑说:「做放款就是有这个好处,可以找机会出来,不然我一个人根本不会跑这麽远。」
「江小姐假日很少出来走走?」
「也不是这麽说,我只是跑不远。每到假日,我背起背包去爬山,台北附近的山区我都走过了。」
「你走过鱼路古道吗?」
「走过好几次了,还满清凉的,不会太晒。」
「那阳明山到万里那一段,从擎天岗往右边走石梯岭,也走过了吗?」
「我听过那段路,可是想到那麽长的路,又没有人陪我走,想想就算了,还是走大众热门路线。」筱婷语气中有掩不住的失望。
「你有兴趣的话,改天我可以带你走。」
突如其来的邀约让筱婷心头猛跳一下!但她仍若无其事地笑道:「对啊!找你的未婚妻一起来,我也可以约同事出来。」
郭彬专心绕著山路,脸上失去了表情,「我和云茵还没订婚,不算未婚妻吧。」
筱婷只顾看著窗外风光,没注意到他的神色,「不是年底结婚吗?我听丽香说,你们新屋的设计图已经画好,交了屋就动工装潢,等到完工了,郭经理正好讨个老婆好过年。」
「那都是别人说的,对於婚事,我尚未决定。」郭彬的声音意外地低沉。
「都十月了,你们还没拍婚纱照吗?」筱婷讶异地望著他。
「嗯。」
每次提到陈云茵,他总是变得沉闷寡欢,难道他们两人的「不合」比她想像中还严重?
筱婷不自觉觑了眼他的西装口袋,他的心和那只口袋一样,装满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郭彬主动岔开话题:「草岭古道呢?」
「没去过耶!」筱婷也拉回自己的心思,「听说风景很好,还有古人题的一块石碑,只是我不知道怎麽搭火车过去。」
「先搭火车到贡寮,照著指示走到登山口,那条路很热门,只要你看到很多人背著登山背包,跟著他们走就对了。」郭彬的语气再度昂扬,「你说的是『虎』字碑,据说是清朝有个官吏走过古道,突然起了一阵怪风,他就写了虎字来镇压住妖邪。」
「是了,郭经理你学历史,对这些传奇应该很有兴趣。」
「我比较会注意路边的说明告示,否则只是走一条普通的山路,不能体会每条路上曾经有过的痕迹。」
「我了解这种感觉。像我每回走鱼路古道,总是很难想像古早人竟然可以从金山走到士林,而且还一路挑著鱼担子,从半夜走到隔天耶!想想现代人真是幸福,车子一开,要去哪儿就去哪儿。」
「每条路都有它特有的故事,像北宜公路就有很多鬼故事了。」
「是啊!路上好多地方都洒了冥纸,好像发生过车祸。」筱婷注视郭彬握著方向盘的双手,「郭经理,你要小心开车喔。」
「你放心,这条路是双向车道,路面也很宽广,只要不开快车或随便超车,就不会发生意外了。」
筱婷观察路面,忧心地说:「就怕对面车道的车子突然从转弯处超车过来,要问也没得闪了。」
「我车速不快,别担心。」
郭彬的心情也随著路面的双黄线弯曲。曾经,他可以率性走自己的康庄大道,却因为和云茵交缠而过,让他的心思和人生多了许多曲折。
弯弯曲曲的日子耗费他太多心力,他渴望挣脱困境,顺著自己的心意而走。
苍翠的青山绿树令人心情舒缓,郭彬甩开所有的杂思,就著眼前的风景开始说故事。
「以前有人开车走北宜公路,看到路边出了车祸,那人心情不好,就骂那个倒在地上的尸体,说活该开快车被撞死,死了还造成交通阻塞。结果骂人的司机开了又开,过了好几个钟头还在北宜公路开不出去,四周又起了大浓雾;他很害怕,这才知道自己得罪死人,他很後悔,赶紧大声说对不起,说也奇怪,浓雾立刻消失,他也发现自己在下山的路上,原来是他遇到鬼打墙了。」
「郭经理,你不要说鬼故事啦!」筱婷起了鸡皮疙瘩。
「那都是别人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我同学亲身经历一件事,他大学时代和几个朋友骑机车夜游北宜公路,也许是他们的机车大吵,扰乱安宁,忽然五部机车一起熄火,半夜两点钟,他们就卡在新店和坪林之间的山路,山里又起雾下雨,他们怎麽发动机车都没用……」
「呜呜,拜托你,别说了啦!」筱婷抱起了两臂,哭丧著脸说。
那夸张的哭音逗起郭彬的兴致,他转头瞥见到她好奇又惊惶的神情,他又很「恶劣」地继续说:「这个时候,开来一部黑色骄车,那司机穿著一件黑制服,说要赶到台北接老板回家,他很好心,叫我那同学五个人挤进车子里,顺道载他们一程,大家一路有说有笑的,那司机突然尿急,大家乾脆全部下来解放,等到准备上车时,那司机却不见了,回头一瞧,路上竟然停著一部纸扎的轿车,里面坐著一个纸扎的司机假人。」
「啊!」筱婷惨叫一声,「你不要说了,你再说下去,我就要跳车了!」
「江小姐不能跳车,我们刚刚才经过乡公所的公有墓地。」
「什麽?!」符婷又惊又怕又好笑,忍不住娇嚷出声。
郭彬笑得十分开朗,「想不到你这麽怕鬼,我随便说说而已,就把你吓坏了。」
「什麽?你随便说说?那你还讲得阴森森的!」
筱婷故意侧头瞪他,意外地又见到他那大男孩般的阳光笑容。
没有任何束缚,没有任何负担,他尽情地笑,彷佛天高地阔,无边无际,而他就是在原野间纵情奔跑的淘气孩子。
她猜想,是否这才是郭彬的真性情?只是外在的一切把他包裹成另一种面貌了。
两则鬼故事拉开他们的隔阂,车内的气氛变得活泼起来,郭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在愉快;在江筱婷面前,他不必再当万里建设的经理,他单纯只是一个叫做郭彬的男人。
「我刚刚跟你说的故事,半真半假,真的是我们五个同学一起夜游,其中一个也真的熄火,我们只好败兴回家,可是走到一半,路边出现一个长发飘飘的白衣女子,向我们招手搭便车……」
「吓!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筱婷又被他吓得芳心乱蹦。
「假的。」郭彬再度恶作剧成功,又畅怀大笑。
「郭经理,你这人真坏耶!就会吓我。」筱婷拍拍心口。
「喝杯水,压压惊,喘口气吧!我买了几罐饮料放在後座,你自己挑来喝。」
「我不喝了,喝了又要上厕所,很麻烦的。」
「坪林和山顶都有洗手间,加油站也有公厕,我会帮你留意。」
「这样喔!那我喝奶茶吧。」筱婷转身拿过塑胶袋,在里头搜索著,「郭经理要喝什麽,我帮你拿。」
「我记得有一瓶芭乐汁。」
啪一声,筱婷打开易开罐瓶盖,插入吸管,把果汁递给郭彬。
他空出右手接过,低头喝了一口,顺手放在饮料座上,但因他开车注视前方,一时没放稳,她很自然地接过果汁罐,替他放好。
他们之间的动作是如此流畅无碍,在手指头的轻触中,彼此的心弦再度被拨动。
筱婷心头热热的,低头喝奶茶,找著话题说:「我们要找的吴火山好像满有钱的,自己在罗东开工厂,还替他儿子在台北买房子。」
「他三个孩子都在台北念书,他嫌宿舍环境不好,千挑万选,上个月才订了『亲亲家园』。」
「那他很疼孩子喽!我看了资料,儿子虽然是名义上的借款人兼房屋所有权人,其实付贷款的是当保证人的老爸。」
「我跟吴先生聊过,他是为了将来遗产过户问题,乾脆直接以大儿子的名义买房子。」郭彬的视线移到山顶的朵朵白云,语气变得缓慢:「当年我爸爸也是拿出全部存款,又向银行贷款,为我和弟弟在台北买房子。」
「郭经理还有弟弟?」
「他小我一岁,他没抽到学校宿舍,我爸妈心疼他在外面租屋辛苦,就在他读了一学期之後,用我的名字买下现在住的这间房子,我也从宿舍搬出来,兄弟两个好互相照料。」
「你父母很爱你们兄弟。」筱婷说的是肯定句。
「嗯,我体会得出来,虽然他们不说什麽,但就是以行动表示。」郭彬彷若陷入了悠悠往事,「我爸爸没了积蓄,还要负担贷款,他只是想让我们兄弟过得舒服些。」
「那後来你有帮忙缴贷款吗?」
「有,我大学时代打工、兼家教,尽量不花家里的钱;上班以後我坚持不再让爸爸缴贷款,换成我来缴,有能力的话就一点点慢慢清偿。後来我弟弟出国念博士,我回高雄工作,就把房子租出去,减少一些贷款上的负担。」
「那你今年回台北工作,不就把房客赶出去?」
「正好租约到期,我摆了房东的恶脸色,请他们走路了。」
「你果然很坏呢!」筱婷咯咯笑著,「其实你当初可以卖掉房子,就不必为贷款烦恼了。」
「也许就要卖了。」郭彬神色变得黯淡,「本来我想弟弟拿到学位回来,可能在台北找工作,所以留著房子没卖。不过他找到高雄的大学任教,回家陪我妈妈,所以他也不需要了,云茵……她又不喜欢那间老房子。」
筱婷察觉到他对房子的感情,忙安慰道:「呃……既然你们结婚,也是该换一间新屋子了。」
郭彬绽出一抹苦笑,他不愿在这个时候想到云茵。
「其实三年前我请调到高雄时,并没打算回来台北,那时我爸爸发现自已得了肝癌,我终於下定决心回去陪他。」
「那郭伯伯现在身体还好吗?」
「他一年前过世了。」
「对不起,我……」筱婷捏住铝箔包的奶茶,低头不敢说话。
郭彬不以为意,微笑说:「能在最後两年陪爸爸,让我想了很多事情,也更珍惜家人在一起的时刻。我爸爸去得很安详,弟弟也及时赶回来见他最後一面,并且在百日期间结婚,了却我爸爸的心愿。」
说到最後,他的声音微微哽咽,筱婷惊讶地发现,在他深邃的眼眸里,隐隐泛著泪光。
笑、风趣;泪、深情。她今天看到一个有血有肉的郭彬。
人家说孝顺的孩子更懂得爱人、体贴人,他就是吧?
「现在你弟弟、弟媳在高雄跟郭妈妈一起住?」
「对,还有一个小孙子。云茵知道我弟弟半年前回来,就叫我一定要回台北。也正因为我弟弟回家住,我才能放心北上。」
「台北的发展性比较好吧?」筱婷不太肯定地说。
「见仁见智。」郭彬分析著:「建筑业的地域性很强,根据地在北部的话,往往在北部的发展空间和业绩就比较好,以万里建设来说,的确符合这个理论。」
「那为什麽又设了南部的分公司?」
「董事长的家族在南部有几块地,所以成立一间子公司盖房子。」
「那你在高雄应该也有发展性,陈小姐可以嫁到高雄啊,一样也是做她家的事业。」
「你不懂。」
此刻的郭彬忽然又沉默了,多年纠葛,他无法轻易向人诉说。
筱婷有些怅然,她似乎就要了解他了,但他们毕竟不是「朋友」,她依然摸不到他的心。
郭彬打破沉默:「刚才我们过坪林了,我常常来这里钓鱼。」
「哦?有鱼吗?」筱婷好奇地张望车外,想寻找溪流踪影。
「这里看不到北势溪了,下次你经过往下看,会看到很多人站在公路下面的溪流钓鱼。」讲到熟悉的事物,他又恢复抖擞精神,「溪里有苦花和溪哥,可惜太多人来钓,鱼儿都不是很大,还有人网鱼,连小鱼儿都没机会长大。」
「那麽小就抓来吃,那溪里就没有大鱼生小鱼了。」
「没错,所以我从来不吃炸溪虾和炸溪鱼,免得需求越多,抓的人就越多。」
「郭经理,你这样不对耶!你虽然不吃,可是你又去钓?」
郭彬笑道:「钓翁之意不在鱼,为了钓鱼,我必须爬山走路,算是健身运动;而且钓鱼的时候,只是专注盯浮标,可以忘掉很多烦恼的事,修身养性。」
「可是鱼儿上钩了!」筱婷为可怜的小鱼请命。
「我最後会放他们回去。」
「呵!你好残忍,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
「我是该检讨检讨了,不过你没钓过鱼,不知道钓鱼的乐趣,每次钓鱼我都会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的日子。」
「你果然是个乡下孩子。」难怪他的笑容有阳光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