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青不得不赞这周国公府的确是大费心思,红粉泥壁,文柏贴柱,更是引了御河之水,萦回穿凿,形成这一处内湖。湖边有数支油蓬乌船,撑船的皆是美貌女子,手持竹篙笑盈盈地接了宾客向湖中琼台而去。若非知晓自己是身在京都,怕是要以为到了江南之地了。
琼台是内湖正中一处二层楼阁,临水的一层四面皆通,只得数根合抱高大的清漆立柱,设下诸多食案坐席,中央处是高台所在,铺着大红团花波斯地毡。早有许多宾客已到,正三三两两坐着说笑,身旁立着明艳照人的胡姬小心地替他们斟酒侍奉。
“青娘,慕娘你们来了。”远远就有人见她们过来,笑着迎了出去,正是睐娘。
睐娘快步过来拉着青娘的手,向窦家两位娘子笑道:“可算来了,我来了好一会了,不见你们过来,很是无趣呢。”
窦大娘子瞧了瞧:“怎么不见芳娘她们?”
睐娘撅着嘴道:“她们几个怕是都还在路上呢,这会子还不见来。”
窦二娘子想到昨日?鲁n系氖拢?屑阜植蛔栽冢?醋彭?锏蜕?溃骸霸趺础??患?ぶ鳌!?p》 睐娘对她倒是淡淡的:“郡主昨日受了惊吓,这几日都要在府里休养,不能来了。”二娘子更是讪讪,低头不再说话。
大娘子笑着道:“你在哪一处坐着,还不快带了我们去。”睐娘这才拉着沈安青,引了她们入了坐席。
才入席,便有数位胡姬前来,拜道请安,说的却是再地道不过的京都话语:“几位娘子,宴席还需一会才开席,不如先用些酒食?”
睐娘瞧了瞧那三位,笑道:“不知府上有什么酒?”
胡姬笑着道:“郢州富水、乌程若下、河中桑落、袁州宜春、荥阳土窟春、富平石冻春、剑南烧春、河东乾和葡萄、岭南云溪博罗都是有的,若是喜欢京都酒,也有西市腔、新丰酒。”她瞧了瞧沈安青四人,又笑道,“几位娘子不如用些乾和葡萄,倒还酸甜可口,不易醉人。”
看那胡姬数了这许多,睐娘笑道:“你当我们是头一回过来,拿这些来唬弄。去把你家国公窖里藏着的玉和春斟上一壶来。”
那胡姬听了这话,笑得更盛了,盈盈拜倒:“不知娘子是国公故交,怠慢了,这就叫人送了来。”恭敬地退下。
见沈安青三人都是一脸诧异,睐娘捂嘴笑道:“前一回周国公去长公主府赴宴,吃得醉了说走了嘴,说是他府里的胡姬玛雅儿擅长酒酿之术,特地酿制了清酒,唤作玉和春,十分珍爱,不是至交过府都不拿出来宴客。方才我便试了试,不想确实有此事。”几人不由地都笑开来。
正文第十五卷 雕宫静龙漏 绮阁宴公侯
“周国公来了,快瞧。”身旁几个年轻的娘子欢喜地道,一张俏脸羞得绯红,还是不住望着湖面上。
沈安青四人也顺着她们所望瞧去,只见湖面上不知何时划来一艘华丽的油檀木画舫,红柱明瓦,四面皆是高大的双扇牖,雕刻着联珠团窠纹样,四下悬着朱红织锦纱罗,铺着丝质红线毯。画舫之上亭亭立着十数位年轻美貌服饰各异的女子,俱是垂目恭立,坊中的贺兰临一身缁色团蟒广袖纱罩,银红缎面长袍,束银纹玉带,手中持着琥珀玉碗,意态闲闲看着琼台上宾客如云。
画舫才近琼台,早有宾客起身向坊上作揖,笑道:“国公盛情,设此宴席邀我等前来。”贺兰临将琥珀玉碗一掷,朗声笑着自舫上而下,画舫上的女子们却并不相随,只是悄然跟着画舫远去。
沈安青轻瞟过身旁踞坐的窦二娘子,见她目光痴痴瞧着贺兰临,手中的酒倾洒出来些许也不自知,可见是用心已深。一旁的睐娘也瞧得真切,不由悄悄向沈安青挤了挤眉,很是狡黠地偷笑了。
窦大娘子也发觉了,微微蹙眉,拉了拉二娘子衣袖,轻声道:“婵娘,酒快洒了。”窦二娘子这才回过神来,双颊绯红,低着头将酒盏放在食案上,有几分郁郁之色。大娘子少不得低声劝了她几句。
睐娘也悄悄朝沈安青身边靠了靠,低声道:“婵娘怕是还想着周国公呢。”
沈安青抬眼看了看那边正与宾客高声谈笑,神采飞扬的贺兰临,轻笑道:“周国公风采过人,自然是有诸多爱慕之人。”
睐娘撇了撇嘴低声道:“分明是个徒有其表的浪荡登徒子,偏生这么多娘子喜欢。”
这话说的倒是与沈安青想的一般,她用团扇掩了笑:“却不知睐娘的心上人是哪一位呢?”
睐娘登时红了脸,撅着嘴道:“我当你是最亲近贴心的,才与你说这些,你却来取笑我。”
沈安青笑着拉着她手道:“都是我浑说,惹得睐娘恼了,真是该打,快别恼了,我敬你一盏权当赔罪可好?”
睐娘噗嗤笑了:“罢了,罢了,平日瞧着你老实可亲,偏生有这许多歪话。”
正说话间,贺兰临已是走到不远处,见她们四人在此,笑着上前来:“睐娘也来了。”
睐娘与沈安青、窦家姐妹忙起身来,拜了拜:“周国公。”窦二娘子的目光已是黏在贺兰临身上,再移不动半分。
贺兰临洒脱地笑道:“几位娘子好生生分,只管叫我临郎便可。”说着又关切地问睐娘:“端和郡主可好些了?”
睐娘据实答道:“受了惊吓,怕是还要休养上些日子。”
贺兰临微微颔首:“无事便好。”目光却又落在沈安青身上,待要说些什么。
“太子殿下驾临。”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侍者上了琼台,高声道。一时间宾客们都是惊诧,不想周国公府琼台宴竟然连太子也请了来,忙都起身正冠整衣垂手而立。
贺兰临快步上前笑着与那侍者道:“卢内侍,太子到何处了?”
内侍笑道:“已在画舫上,遣老奴先行。”
话语未落,一艘画舫已然近前,在琼台边停下,一位身着杏黄团龙纱罩长袍,束金冠玉带的年轻男子阔步上前,身后还随侍数人,俱是锦衣玉带,气度出众之人。
“太子殿下。”众人高呼拜倒。
太子叫了起,却是笑着向贺兰临低声道:“今日听闻你请了杜秋娘来试奏琵琶,我可是自太学院便过来了,你可不能叫我失望。”
贺兰临满脸的笑:“太子殿下放心,昨日才得了两个回鹘的贡人,擅回旋舞,管叫殿下喜欢。”
太子笑得欢畅,脚下不停地向琼台二层楼阁步去,向身后道:“崔奕不必相随了,你难得来周国公府,就在这里与他们饮酒作乐吧。”身后一位年轻男子低声应下,却是与贺兰临对视一眼,旋即移开目光。
待太子一行上了二层楼阁,众人才瞧见那留下的一位,却是惊呼道:“是兰陵郡王。”
好些小娘子都不由惊喜地起身,向着那位兰陵郡王崔奕拜下:“兰陵郡王。”眼神却是不住瞟着她。
沈安青有些糊涂,这位随侍太子的却是什么兰陵郡王,只是瞧那人身着绛紫团蟒锦袍,束紫金冠,容貌俊美不在贺兰临之下,只是眉宇间冷峻肃穆,不苟言笑,对众多年轻娘子行礼问好,也只是微微欠身,低声道:“请起。”领着几名侍从向席上沉默而坐,不与众多宾客多言。
睐娘见了他,一时低声惊呼,又飞快掩住口,目光中光华流转,只是不住地瞧着。沈安青低声问道:“这位兰陵郡王是何许人也,却叫这许多人如此吃惊。”
睐娘用团扇掩着口,凑近沈安青耳边低声道:“这一位是宣城长公主的嫡子兰陵郡王崔奕,文采骑射样样精通,只是颇为低调寡言,不与朝臣往来,往日各处宴席从不去的,不想今日却跟着太子殿下来赴了这琼台宴。”
沈安青细细瞧着,那位兰陵郡王果然是不爱与人往来,纵然有宾客上前攀谈,也只是略略答几句便不再多话,只是慢慢吃着杯中之酒,一身肃冷之气远远便可觉察到。
睐娘又低低笑道:“他可也是京都娘子们爱慕的郎君呢。”沈安青扫了一眼席上,果然好些娘子都偷偷瞧着对面端坐的崔奕,她收回目光时,却见身旁的窦大娘子也飞快低头垂了眼,脸上有一抹来不及掩饰的羞涩之意。
难道她也……?沈安青不由地又抬眼瞧了一眼对面的崔奕,又瞧了一眼窦大娘子。前一世窦大娘子分明是嫁去哪一处王府,并非兰陵郡王,难道这一回已是不同了?她有几分狐疑地想着。
太子驾临了,宴席自是不必再等,即刻就开席了。数十名身材姣好身着锦绣贴身胡服的胡姬端着赤明香、咄嗟脍、浑羊殁忽等诸多佳肴奉上前来,又躬身退下,斟酒的胡姬一刻不停,一时间金樽酒满,玉盘盛筵,好不热闹。
正文第十六卷 促节萦红袖 清音满翠帷
琼台上盛宴已开席,两个头上带着珠玉刺绣尖顶蕃帽,大红窄袖胡衫,一色织金尖头锦靴,腰间系着银蔓垂花飘带的回鹘女子随着侍女上了高台上,一旁早已坐着抱着月鼓竖琴的胡姬。乐声起时,那两个回鹘女子随之起舞,回旋腾蹋,摇曳生情,月鼓声声中还隐隐有胡衫上缀着的金铃清脆响声,好不欢快。
琼台二层席位上坐着的太子也抚掌大笑到:“果然是临郎挑出的人,甚妙,甚妙!”眼瞧着那一对胡女已经舞步不停,回旋成两团火红,身上的银蔓飘带更是飞扬耀眼。
贺兰临陪坐在一侧,笑道:“殿下过奖了,这两个都是回鹘送来的贵族贡女,知道殿下爱看这胡旋舞,才特意请我送呈殿下的。”
太子笑着看了他一眼:“临郎果然深知我意。”贺兰临与他心照不宣地一笑。
太子瞧了一眼楼下宴席中端然正坐的崔奕:“崔奕颇为古板无趣,连赴这等宴席都是如此不苟言笑,真真是扫兴。”
贺兰临也瞧了一眼下方的崔奕,轻笑道:“兰陵郡王自来韬光养晦,不谙交际,无怪他对此美景却如坐针毡一般。”说毕,二人大笑开来。
待胡旋舞毕,两位胡女向着席上欠身行礼,一时间喝彩之声不绝,更是抛了诸多绫绢上来,侍奉的胡姬一一收下。二层上款款下来一位侍婢,向着两位胡女低语一番,引着她们径直去了楼上。
睐娘瞧见了,搁下手中酒盏,伏在沈安青耳边低声道:“怕是这两个胡女就是为了献给太子的。”
沈安青一挑眉,瞧了一眼通往二层的木梯,轻笑着道:“周国公有心了。”
睐娘不屑地笑着:“无怪太子这般看重他。”
一旁的窦大娘子却是心不在焉地瞧着盘中佳肴,心思却是全都落在遥遥对坐的崔奕身上,不曾留心睐娘与沈安青的话。还是窦二娘子有几分郁郁地抬头,道:“方才不是见了赵府的车马,怎么不见瑛娘?”
睐娘也应声抬头,四下望了望,蹙眉道:“是了,瑛娘怎么与我们一处?”
沈安青问道:“这位瑛娘是谁?”
窦二娘子这会可是找到话头,瞥了一眼沈安青:“瑛娘是右仆射赵府上的三娘子,人才出众,又善琵琶,连圣人都曾赞过她才貌非凡。”语气中满是骄矜,仿若说的不是赵瑛娘,倒是她自己一般,如此就能压过沈安青一头似的。
沈安青却是微笑道:“竟然有这般出众的娘子,若能得一见是极好的。”
睐娘笑着道:“瑛娘与我们都是熟矜的,管保叫青娘你能见到。”正说着,她欣喜地指着琼台另一边:“那可不是瑛娘么?”
众人随着瞧过去,只见一位身着莲青越纱素面襦裳,一条丁香色银线忍冬花间裙的年轻娘子,正微微含笑坐着,瞧来衣着并不出众,打扮也很是平常,只是那份温婉却叫人一望便知。
睐娘向她笑着招手,那位赵瑛娘也微微颔首,起身向这边款款而来,走到近前,睐娘拉了她嗔道:“你怎么不来与我们一处,反倒一人坐在那边了。”
赵瑛娘含笑与窦家两位娘子见了礼,又向睐娘道:“这位娘子是……”
睐娘忙道:“她是青娘。”
赵瑛娘却是眼前一亮,笑望着沈安青道:“就是那位茶艺出众,教了你们三人茶道的娘子吗?”
睐娘连连点头,笑着拉她坐下:“正是呢,方才还说不见你,你怎么一人坐在那边了,却不来寻我。”一旁的胡姬见几人谈地投契,忙送了瑛娘的食案坐席来,好教五人一处坐下。
瑛娘笑着道:“我今日是打慈恩寺过来的,来得晚了些,已是开席了,故而便在那一处坐下了,未曾见到你们。”
睐娘笑着道:“怪不得不见你,你去慈恩寺上香?”
瑛娘摇摇头,轻叹口气道:“阿娘自来身子不好,我去眷写经书求保平安。”
窦大娘子轻声劝慰道:“瑛娘如此孝顺,想来赵夫人必能身体康健多福多寿。”
瑛娘道了谢,却与沈安青笑道:“青娘与我是初次相见,我却听说青娘擅茶道,心中很是仰慕,原想登门拜访,不想今日在此处得见,真是幸事。”
沈安青微笑作答:“不过是会些粗浅茶艺,娘子高看了。”
瑛娘望了望睐娘与窦家姐妹:“我有一事想请,还望青娘不嫌我蠢钝,准我与她们三人一道随你学茶艺可好?”
沈安青吃了一惊,这位瑛娘初次见面便要随自己学茶艺,她望了一眼睐娘,睐娘笑盈盈地点头道:“再好不过了,瑛娘聪慧过人,想来必能学成。”
沈安青想了想,也便不再推辞,道:“那便要请瑛娘与睐娘一道来府里了,每日只需一个时辰便可。”
瑛娘颔首微笑:“自当如此,有劳青娘了。”
沈安青冷眼瞧着,这位瑛娘虽是笑容得体言谈有礼,只是对睐娘与窦家姐妹始终有些客气和疏离,不似她们所说的那般亲近。
待到胡姬引了戴着幂篱的杜秋娘到高台上,台上更是放下层层帷幔,席上众人连那杜秋娘的模样也不能见。窦二娘子一口吃尽杯中酒愤愤道:“不过是个教坊的歌伎罢了,好大的排场。”
一旁的睐娘却是道:“听闻这杜秋娘是十二教坊内人中数一数二的,一手琵琶更是弹得精绝,京都好些府上是请都请不来的。”
窦二娘子气上心头:“琵琶弹得再好又如何,还不是个歌伎,偏生这些人如珠似宝地捧着她。”却不曾想一旁的赵瑛娘也是擅奏琵琶之人。
窦大娘子忙瞪了她一眼,又向瑛娘笑着赔不是:“阿婵向来是口无遮拦,瑛娘莫要怪她。”
赵瑛娘温和地笑着:“无妨,婵娘也是无心的。”
高台上琵琶声起,席上一时都安静下来,只听那弦动铮铮然,清澈之音响彻琼台,弦高时如金击玉碎,迸裂而出,震人心弦,低时又如窃窃低语,浑然在耳,引人入胜,那曲调行云流水一般萦绕在琼台四处,向碧波盈盈处散开去,直到最后一声弦动,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一众人听得都入迷,许久才回过神,二楼传来抚掌笑声:“绝妙,绝妙。不愧为杜秋娘,这烧槽琵琶怕也只有你配弹奏了。”乃是太子的声音。
席上众人也都纷纷称绝,赞颂不已。
睐娘也不住点头道:“果然好听。瑛娘你最通此道,却是如何?”
赵瑛娘微微笑着:“这技艺怕是难有人能越过了,不愧为教坊第一人。”这称赞却是极为诚恳,毫无私心的。窦二娘子冷了脸,冷笑不语。
贺兰临笑着自二层下来,向幔帐之中的杜秋娘道:“宝剑赠英雄。这烧槽琵琶怕也只有秋娘才能奏,便送与秋娘吧。”席上不少人都抽了口冷气,这架烧槽琵琶乃是东汉蔡文姬所用,价值怕不止万金,贺兰临却是随口一句便送了人。
杜秋娘不推不拒,隔着幔帐盈盈拜倒:“多谢周国公馈赠。”
窦二娘子更是气得脸色发青,不过是一介歌伎,却这般得他看重,对自己这个贵家娘子却是毫不在意。当下里,她一盏接着一盏地吃酒,似是在与人赌气一般。
睐娘瞧见了,噗嗤笑了出来,凑近赵瑛娘与沈安青低声道:“怕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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