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安青望了望左右,纳闷地道:“那几位还不曾来么?”
睐娘眼圈泛红,强笑道:“不曾请别人,只有你们和泽王府杜良媛。”
连窦家姐妹都不曾请?沈安青大为吃惊。
瑛娘轻声道:“咱们进去吧,杜良媛已经在房中替公主上妆了。”
三人进了房中,宽大的厢房中,一身大红织金坠宝凤穿牡丹束胸裙。大红团金凤纱罗广袖华服长衫的乐阳公主素着头脸,披着长发坐在妆镜前,面白如纸。并无半点表情,只是那华丽的裙裳上金线密密绣的展翅金凤着实耀眼,叫人一时转不开眼去。
杜秋娘正踞坐在一旁,小心地替她梳着乌黑的长发,见沈安青几人进来。向她们轻轻一笑。
“你们来了?”乐阳公主望着三人开言道,声音嘶哑低沉。
睐娘领着二人上前,踞坐在旁,轻声道:“可要瞧瞧我的压箱礼?”
乐阳公主回眸望着她,露出一丝笑意:“别是窝丝糖,我可不爱吃那个。”
睐娘红了红脸。自侍婢手中取过一只螺钿朱漆木匣,打开来却是一个极为精致的妆匣,嵌有铜镜和数层匣子。最为精巧的是轻轻地合拢来还有个小巧的金锁能够锁上。
她笑着道:“这个可以放下不少首饰,胜在小巧精致,请殿下笑纳了。”
乐阳公主望了望那妆匣,笑了:“难得你破费了,请了梧州工匠赶制了这个。我便收下了。”
赵瑛娘让侍婢端了架小巧的画屏进来,画屏大小不过尺余。足可以放在案几上赏玩,只是那画屏上却不是什么花鸟仕女,正面是一副密密麻麻的城廓地图模样,细细看时才发现竟然是京都长安的全副地图,连每一处坊市和街名都标注地清楚,十分细致。背面却是一副山水画,画得再不是别处,便是玉山行猎的风景,漫漫草场广阔的疏林和拔地高耸的苍翠玉山。
赵瑛娘见乐阳公主看着那座画屏黯然出神,低声道:“公主殿下远去吐蕃,此一去离京千万里,若是有思念长安之日,便看看这画屏吧,京都的每一处俱在上面。”
乐阳公主伸手摸过画屏上每一处坊市和街道,小心翼翼地慢慢地,眼神中温柔如水,许久才哽咽着道:“多谢你,瑛娘。”
赵瑛娘眼中也隐隐有泪,别开去,低声道:“殿下多礼了。”
到沈安青了,她自袖中取出准备好的茶香荷包奉上去,轻笑道:“望殿下不嫌粗鄙,这是我亲手做的。”
乐阳公主看着那牡丹夹缬荷包有些好奇,接过来打开闻了闻,却是挑眉道:“这香味倒是特别,不似是宫中所制,似乎有些……茶香和药香味在其中?”
沈安青颔首道:“殿下说的不错,这香丸里放入了各式茶和枸杞、冰片等物,最是安神明目。”
乐阳公主点了点头,笑道:“不愧是茶娘子,这荷包我很喜欢。”
杜秋娘送的是一朵红玛瑙石榴花珠钗,替公主小心地簪在发髻上,轻声道:“惟愿殿下多子多福,平安吉祥。”乐阳公主很是感激地回头望了她,一时间房中气氛十分凝重。
外间的侍婢报道:“殿下,宫车已在门前候着了。”
乐阳公主闻言,向她们笑道:“宫里已经来催了。”
杜秋娘带着上妆的仆妇侍婢忙碌着替她梳妆起来,九鬟望仙髻,正戴九翅赤金凤钗,金钗花胜簪满头,画眉点唇,再将一对明珠耳铛替她坠上,低声道:“妆成了。”
宫中的女史端着金册宝书进来,拜倒道:“请公主登车,吐蕃使臣与观礼臣民俱已在太庙前等候。”
乐阳公主站前身来,向沈安青几人一笑,轻声道:“多谢你们来送我。”这才向女史道:“走吧。”迈步向前,款款出了厢房,她昂着头,挺直的身姿高贵不可侵犯,身后大红的裙裳曳尾迤逦而去。
沈安青四人看着她被宫中女史迎了去,俱是神伤,还是杜秋娘轻声道:”咱们也去太庙吧,那一处的大典怕是要开始了。”
乘着马车穿过市坊天街,到了皇城前的太庙,此处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诸多百姓都是翘首望着皇城门楼上,林立的禁卫中有几位明黄的身影,分明是天家贵人。
不知过了多久,礼官立于城楼之上,高声道:“吉时已到,大典起。”
太庙中鼓吹声骤然而起,皇城大门缓缓打开来,一架明黄凤纹帷幔宫车与数手持仪仗百宫婢仆从缓缓而出,行到太庙来。轻纱帷幔低垂,那里面隐约可见一位女子端正踞坐在其中。
听着那礼官的念诵,沈安青转开脸去,不忍再看,这一切与寻常百姓,是天朝与吐蕃的交好,是难逢的盛典,与那宫车中的乐阳公主却是茫茫西行路,和这一世与京都与心上人的诀别。
赵瑛娘也叹了口气,低声道:“吐蕃远在万里,又是蛮荒之地,只怕她未必能过得好。”
沈安青看着太庙前挤挤攘攘的人群:“当年兴成公主足足跋涉三年有余才到吐蕃,乐阳公主未知能不能受得住。”
忽然她看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她瞪大眼瞧去,只见一个身穿素面圆领袍服,盯着那宫车满脸哀痛欲绝的男子立在其中,不是窦子蕴又是何人。
他竟也来了!他远远望着那宫车行进太庙,听着城楼上礼官念诵着昭告和亲文书,看着这满城欢呼热闹的情景,却是难以掩饰的悲伤。想来这一世,他都忘不掉用这般决绝的方式自生命中走掉的女子。
沈安青望了他一眼,别开脸去,想来他并不愿叫人知晓。
城楼上端坐的数位贵人,望着下面熙熙攘攘热闹非常的情形,许皇后打着团扇开口笑道:“乐阳公主最是端和温厚,自请出降吐蕃,才能有今日这等万民欢腾,天下和睦的情景,真真是功在社稷。”
一旁的嘉成长公主看着宫车中要远嫁吐蕃的女儿,已是心如刀割,听许皇后此言,更觉刺心,恨声道:“吐蕃求亲,求的是当今公主,为何皇后不以公主相许。”
许皇后噗嗤一笑:“江都不过十一,如何能够许给吐蕃,乐阳虽是长公主所出,但是本宫自来视为亲女,她出降吐蕃也是合情合理。便是本宫也是与有荣焉,长公主可是如此?”嘉成长公主冷哼一声,咬牙不肯答言。
圣主李存收回远眺的目光,回头望了她们二人一眼,道:“乐阳下降吐蕃也是为天朝和吐蕃世代交好而为,长公主爱女心切,自然是有不舍,当厚赐。”许皇后不想这么几句话,便叫嘉成长公主又得了好去,一时黑了脸,白了嘉成长公主一眼转过头去不再理睬。
一旁的宣城长公主缓缓开言:“此去吐蕃逻些怕不是要数年之久,路途遥远辛劳,是否能请圣上钦命几位医官随行,再请派送婚使护送前往?”
李存连连点头:“皇姐说的极是。”转头吩咐了人传了诏谕。
嘉成长公主看了宣城一眼,低声道:“多谢了。”
宣城长公主依旧是温和的模样,轻笑道:“皇妹多礼了。”
正文第七十四卷 昔日横波目 今作流泪泉(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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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阳公主在大典后,便拜别城楼上的圣人皇后,还有嘉成长公主,带着一众侍婢仆从乘车浩浩荡荡随吐蕃使臣西出京都,远去吐蕃了。
沈安青与瑛娘、杜秋娘三人乘着马车送到了金光门,直到和亲的车马远远看不见了,才缓缓回转。
赵瑛娘低低叹道:“这一去,只怕再难有相见之期。”
杜秋娘微微笑道:“公主殿下性情坚韧,必然会逢凶化吉,顺遂如意的。”
沈安青偏头看了杜秋娘:“秋娘自去了王府,好些时日不见,可还好?”
杜秋娘笑道:“自然都是好的,王府里王妃早已病故,姬妾虽多,也都算和睦。”
沈安青这才松了口气:“这便好了,你得空也出来与我们聚一聚,整日在府里太过无趣。”
回到沈宅的沈安青,才一下马车,便已看见门前停着的宫车和垂手而立的女史,还是先前到窦府传诏与她的那位,只是这一回却是态度大为不同。
只见那女史笑盈盈上前来拜倒:“沈娘子安好。”
沈安青吃了一惊,忙欠身道:“未知女使至此有何吩咐?”
女史笑道:“传皇后殿下诏,召沈娘子进宫陛见。”
沈安青不明所以,自己如今与宫中并无来往,如何许皇后又会召见。只是容不得多想,她匆匆领诏,进去换了一身胭脂红通花大袖襦裙,独自随女史上了宫车行向太极宫。
还是在含凉殿。前一回来时,沈安青生怕有行差踏错,不敢乱看,这一回却是大胆了许多,立在含凉殿的丹陛上,放眼而去磅礴雄伟的太极宫一收眼底,座座殿堂,层层楼阁,连同栈桥回廊,如同一幅绝美的画卷。
“娘子。殿下请你进殿去。”女史回转来道。
沈安青踏进含凉殿,此次所见却是与先前又不同,层层丹凤帷幔俱已挽起。殿中只得几张坐席,许皇后却是一身家常黛绿半臂襦裙,结着灵蛇髻,默然坐在席上,见她来了微微颔首:“过来坐下。”
沈安青恭敬地拜倒:“殿下。”这才依言至下席踞坐下。
许皇后笑望着她:“自曲江会后。已有些时日不见娘子,听闻已是搬出窦府自立了门户,可是?”
沈安青拜伏道:“蒙皇后殿下恩典,奴已经自立女户,如今在洛遥坊置了一处宅院。”
“那便要贺喜娘子得偿所愿。”许皇后盈盈笑道,“娘子在东市有一处茶坊?”
“是。奴盘下一处铺面,做了茶坊以谋生计。”沈安青回道。
许皇后似是有些感慨,轻轻叹道:“记得当年本宫也不过是东市上一个调香女。整日便是在铺子中调香,不曾想会有今日。”
沈安青吃了一惊,她曾听闻这位许皇后出身低贱,却不知竟然只是位调香女,只是她为何与自己说起这个?
许皇后并未察觉她的诧异。只是一径道:“那时节,本宫也不过十四五岁。与你如今一般年岁,为了谋生计,整日在叔父的香料铺中调香,说来也是天份使然,我能识得每一种香料,只要闻过一遍再不会忘,还能自调好的香丸中分辨出每一种香料来。”
沈安青见她似是沉浸在回忆中,不敢打扰,只好替她斟上饮子奉上前去。
“那日说也凑巧,叔父出门采买香料,铺里来了个俊俏的郎君,却是要买香料,我只好出来打点,就这样与圣上相遇了,那时候他还是太子,宁可冒着被女帝废除,也要娶了我。”许皇后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神色恍惚地说着。
沈安青却是暗暗吃惊,为何许皇后要召了自己来,又是说这些毫不相干的话。
许久,许皇后才回过神来,有些心不在焉地望着沈安青:“竟与你说起这些来了,还望娘子莫要见笑。”
沈安青笑道:“殿下是有感而发,只是想不到还有这等往事。”
许皇后唇角勾起:“转眼已是数十年,只怕早已无人知道这些陈年旧事了。”她望了望沈安青,“听闻娘子擅点茶技艺,未知可否让本宫也能试一试娘子的茶艺?”
沈安青一愣,低声应下,早有宫婢送了茶具上来,连风炉都是已经烧得旺旺的,将上好的渠江薄片熬成茶膏,点茶时却是有些犹豫,看了看风韵不减的许皇后,想了一会,才点了下去。
待奉到许皇后跟前,她看时,茶盏中乃是一株西府海棠,富贵华丽,叫她瞧得也是连连称赞:“果然是出神入化,竟然能以茶作画,真真是了不得。”
沈安青谦让地道:“殿下过奖了。”二人却是这般品茶闲话,过了大半个时辰,许皇后放她出宫去了。
看着沈安青随女史走得远了,信安公主自殿外进来,踞坐在席上,很是不满地道:“阿娘如何又召了她进宫了,不过是个寻常小娘,也不见有什么本事,偏生你就这般看重。”
许皇后收了笑,淡淡道:“我当年也如她一般,不过是个寻常民女,如今又如何?依我说,你们几个俱是不如她!”
信安公主很是不忿:“她不过是乡女出身,阿娘如何说我们俱是不如她!”
许皇后冷笑道:“这世间聪明人不知凡几,可惜聪明善忍的能有几个,她强似你们。”信安公主别过脸去不肯说话。
“说来过不多久便是你大婚之日,该做的绣工可都准备妥当了?”许皇后问道。
信安公主不自在地道:“那些打发尚衣服局准备便是了,何需我亲自动手。”
许皇后沉了脸:“你又去明光寺了?我已经吩咐你收敛些,若是叫圣上知道你逼那慧性……只怕是悔之晚矣。”
“知道又如何,”信安公主刁蛮地仰着头,“知道了,我便求圣诏命他还俗娶了我,省的还要去窦家看那几个女人。”
许皇后已是悖然大怒,一拍案几,怒道:“不成器的东西,你居然还敢妄想与那和尚有瓜葛,窦家的婚事你是自己求得,你以为你是一时与端和赌气,求了赐婚诏书便罢了,如今嫁与不嫁已经由不得你了,给我回去安生准备绣工,无我的口谕不得出宫!”
信安公主自幼被许皇后宠爱,何曾受过这等训斥,一时又气又怒,噌地站起身来快步奔出殿去。
在殿门前候见的尚宫局傅尚宫见此,悄悄步入殿中,低声道:“殿下不必气恼,想来公主殿下只是年少任性,待过些时日想回转了,便会明白殿下的苦心。”
许皇后吐出一口气,无力地靠在凭几上:“本宫事事为她姐妹二人操碎了心,偏生她还是这般任性妄为。你说她年幼,看看那沈青娘,不过十五已经自立女户,桩桩件件都强她许多。”
傅尚宫劝慰道:“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又是自来受圣人与殿下爱宠,岂是那等寻常民女所能比的,待大婚之后,公主下降窦府,便会通晓世情了。”
许皇后让她坐下,有几分犹豫地道:“先前李令月有意送了那小娘进宫来,我并不愿意,只是如今看来,阻了她一个也是无用,圣上的心思……倒不如叫她进宫来得了爱重,与她交好或者还有一线转机。”
傅尚书自然知道她所说的是叶昭仪已然有孕,更是圣宠优渥,太子又病故,只怕中宫已是风中残烛。她低声道:“耽误之际怕是要笼络朝中势力为所用,如今梁国公府已是用不上了,卫国公独木难支,怕是助力不够,若真有一日……”
许皇后微微一颤,道:“朝中大都是李令月的爪牙,哪里有可以用的人。”
傅尚书狡黠地一笑:“殿下忘了,除了朝中势力,另有四大氏族却是与这些个朝权在握的不相上下。”
“四大氏族!”许皇后眼前一亮,“是了,怎么把他们给忘了。”四大氏族是数百年前便已有的,传闻乃是魏文帝之后,四族乃是陇西徐氏一族,[小说网·。。]博陵崔氏,高傒卢氏和荥阳郑氏,这四族自视身份高贵,互相通婚,又是经营这许多年,朝中位高权重的大臣多有出身四族的,财力势力之大更是连天家都忌讳三分。若能得氏族的支持,只怕是大有裨益。
她想了想却又道:“只是这四族素来不插手朝政,又如何肯相助于本宫?”
傅尚书却是一笑,早有打算,她轻言道:“殿下忘了这朝中的勋贵宗室就有一人与那四大氏族渊源颇深。”
“何人?”许后急忙问道。
“宣城长公主之子兰陵郡王崔奕不就是崔氏一族的宗嗣么?”傅尚书微笑着道,“若是能将他笼络住,还怕崔氏一族不肯出手相助么?四大氏族往来密切,自然也会站在殿下这一边,到时……”
许皇后闻言脸色大霁,点头笑道:“是了,怎么会忘了有这么个现成的人选,那兰陵郡王如今不是还未曾议婚么,不如就许一门婚事与他,将他拉入手中,到时候不愁氏族不插手朝中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