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千辰已察觉到了异常,他猛地回过头,正看到慕无颜那双夜一般哀伤的眸子。
她眼里满是痛楚与难以置信:“我……对不起,也许我不该来的。”
她的声音已经哽咽,泪水夺眶而出,她纤弱的身子战栗,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宁千辰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直到她从他眼前消失,他才发出一声大喊:“颜儿!”
他不顾一切地跃出水面,抓起岸边的衣服裹住湿漉漉的身体。
叶君怜静静地看着他,恶毒地笑了笑:“你刚才如果能早一点有在我面前暴露身体的勇气,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宁千辰缓缓回过头,眼中是冷漠与淡定。
叶君怜终于笑不出来,勉强望着他的眼睛道:“怎么,你不怕看着我了么?”
宁千辰冷冷道:“我现在才知道,长着一颗丑陋心灵的躯体,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说完这句话就消失在她眼前。
这句话就象一条鞭子狠狠地抽打在叶君怜身上,她身子剧烈地一颤,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她无力地靠在水边光洁的鹅卵石上,眼中忽然涌出了泪水。
一个黑影慢慢走到她身后蹲下,一只苍白的手抚弄着她冰冷的胸膛:“他还是让你伤心了,我早就对你说过,你该学会无情。”
叶君怜痴痴地望着宁千辰离开的方向:“你看,无论何时,他总会义无返顾地奔向她。”
段笔儒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向后仰视着他的眼睛:“很快我就会让他知道,他的‘义无返顾’其实是世上最愚蠢的事情。所以,”他眼里的光象毒蛇吞吐的红信,“你要乖乖地听我的话,我保证,他再也不能伤你的心。”
“这就是颜儿口中大漠的星光。”赫连槐烟轻喟,抬头从浓密的树冠中望出去,满天光芒闪烁,清透如水。
“那丫头看到的只怕不是星光,却是她宁哥哥的一双多情眼吧。”楚云书的长腿从树枝上垂下来,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赫连槐烟斜倚在树干上,也笑道:“不错,沉浸在情爱中的男女,无论看到什么,联想到的总是对方。世人都做‘直教生死相许’之语,由此可见情的魔力。”
楚云书忽然从树上跳了下来,单手撑在赫连槐烟靠着的树干上,望着她一双美目缓缓道:“你说话的口气,就仿佛历尽沧桑的老妪一般,其实你又何曾知道情为何物?”
赫连槐烟在他目光笼罩下居然有些手足无措,她顽皮地一歪头,避开他的目光:“阁下可是要对情之一字做一番宏论?小女子洗耳躬听。”
楚云书摇摇头:“光说不练不过是纸上谈兵,不如我亲自教你来得详尽。”
他眼光促狭而暧昧,神情亲密,早已摆好了姿势准备欣赏赫连槐烟羞涩的样子。
他喜欢逗她,逗她脸红,然后静静看她脸上红云遍布,秋波流转。
爱总是甜蜜的,令人欣喜的,令人原本空白的内心生出多少意趣,令苍白乏味的生活泛起异彩。
十年了,他的等待就是最好最真的誓言,他相信她会懂得,他知道她一定会懂得。
她就象在地底沉睡了千年的古莲,在他微笑的阳光下苏醒,慢慢绽放一池嫣红。
那是灿烂的红,和他想象中爱情的颜色一模一样。
然而这一次楚云书错了,赫连槐烟的脸居然没有红,她只是把整个身体都靠到树上去,仿佛这样才可以找到一个支撑点。
“云书,我懂你的心,”她抬手捂住他的嘴,生怕他打断了她的话,“或许,我只是还没准备好;或许,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去学会习惯。所以……”
楚云书眼中渐渐充满了柔情,他握住她柔软的手掌,柔声道:“所以我会继续等着。你不必觉得愧疚,对我来说,那是理所当然。就象潮起潮落,花谢花开。”
赫连槐烟久久注视着他,他的眉眼在星光下俊逸不凡,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令人心安而温暖的笑意。
她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多余,他们之间的默契本就无需仰仗语言。
风中传来一阵呜咽,在这空旷的大漠上听来仿佛是一个错觉。
楚云书皱了皱眉:“这好象是……”
“好象是颜儿的声音!”赫连槐烟显然也听到了,神情瞬间变得凝重无比。
他们奔出的脚步几乎是同时停下来,因为一个踉跄的纤瘦身影已经进入他们的视线。
“颜儿!”赫连槐烟惊呼一声迎了上去。
慕无颜再也稳不住自己的脚步,扑倒在她怀里。
她满面泪痕,急促地喘息,几缕黑发被汗水粘在光洁的额头上,身躯剧烈地颤抖,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出了什么事?”楚云书沉声道,脑中快速地闪过无数个猜测。
“告诉楚哥哥,”他温柔地伸手将她从赫连槐烟怀中接过来,在这种情况下,兄长宽厚的胸膛会更有力量,“是谁让颜儿伤心,是不是千辰?”
听到这个名字,慕无颜的身子猛地一颤,眼中流露出更加令人心碎的神情。
她喑哑着声音开了口:“不要再提他!”
她的语气充满了绝望的无助感,就象一个对尘世再无眷恋的人,任凭时光的碎屑将她掩埋。
她的气力和精神仿佛都已耗尽,身子慢慢从楚云书臂弯中滑落下去。
赫连槐烟急忙把住她的脉搏,柳眉轻蹙:“气虚血弱,心力交瘁,显然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颜儿!”一声大喝打断了赫连槐烟的话,吓得她手指一抖,宁千辰赤着上身出现在他们两人面前。
他身材修长挺拔,缎子一般的皮肤在夜空下泛着光,他的风采原本应该是醉人的,但此刻看上去却狼狈不堪。
宁千辰眼中满是焦虑,头发还在滴水,甚至连鞋子都没有穿。
赫连槐烟忍不住羞红了脸扭过头去,她还从未见过男子赤裸的身体。
楚云书轻轻叹息一声:“我就知道一定是你,除了你,没人能令她如此心碎欲绝。”
宁千辰一眼看到晕厥在楚云书怀里的慕无颜,低呼一声将她接了过来,嘎声道:“她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所以,我们都在等着你的答案。”
慕无颜慢慢睁开了眼睛,刚看清宁千辰在星光下焦急的脸,便猛地一推他的胸膛,从他怀抱中滚落到地上。
她雪白的袍子和秀发立刻沾满了黄沙,她双颊嫣红,仿佛正燃烧着两团火焰,眼神却是冰冷的:“你滚,我再不要看到你。”
楚云书与赫连槐烟脸上都变了颜色,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突然得让他们根本没有思索和了解的机会。
“颜儿,你有没有摔痛?”宁千辰心疼地伸出手想要抱住她,却在空中停住。
他看到她眼中厌恶的光,她圆睁着杏眼,好象在瞪着世上最肮脏龌龊的东西。
“别碰我,”她声音也是冰冷的,仿佛在黑暗中封存了千万年,“你好脏,别碰我!”
她挣扎着自己站起来,直直地望着宁千辰。
她眼睛里的光彩一点点地流逝,就象一个飘渺的灵魂正慢慢回到属于她的虚空里。
“不要!”宁千辰惊恐地大叫一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又不敢碰触到她的身体,“你可以恨我,骂我甚至杀了我,但不要回去,颜儿,我求你。”
她脚步慢慢倒退,脸色苍白得象幽灵:“我不该出来的,还是那个世界好,虽然爹爹和娘亲都不在了,虽然只剩我一个人寂寞孤单地躲在黑暗里,但至少那世界是真的,是干净的!”
“你难道就不肯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他低吼着,眼中血丝密布。
她秀美的唇边是嘲讽的笑:“你不是根本不屑解释的么?你总说那是懦夫所为,为什么现在你又自愿地向这个你所鄙视的角色靠拢?”
她的话语象一记重拳,震碎了他想要扑上去抱住她的冲动。
他俊秀的脸孔抽搐,一扫往日的温文,变得狂乱而可怖:“你难道仅仅相信你自己的眼睛?慕无颜,你难道是个没有心的人?!”
“我宁愿没有!”她终于忍不住汹涌的泪,低喘着靠在身旁的树干上,胸膛剧烈地起伏,“那我就不必为刚才看到的肝肠寸断,感受胸膛被血淋淋地撕裂开来的痛苦!”
“宁千辰,”她的语调由激烈转为凄婉,她黑色的发在风中乱舞,苍白的脸上突兀地出现一抹艳红,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地感觉到她眸子里深深的痛楚,“我宁愿从来没有爱过你。”
她以这句话结束了战争,转身离开。
宁千辰呆立在那里,冷汗从额头上涔涔而下。
她后悔了,她后悔了对他的爱,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就要永远地失去她?
他不敢去想,因为只要稍有这样的念头,他立刻感到锥心刺骨的痛。
她的背影柔弱无助,仿佛在一瞬间失却了所有的生命力;她的脚步蹒跚,整个身心都已被掏空。
宁千辰颓然倒在沙地上,任凭飞扬的黄沙覆盖住他的脸颊,他的身体……
天地都在旋转,那种突如其来的晕眩感觉几乎让她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慕无颜拼尽全力奔回自己的帐篷,砰然扑倒在地上。
粗糙的沙砾擦破了她柔嫩的肌肤,但她全然没有感觉到。
他掌心的温度似乎还停留在心口上,然而只是一眨眼,她的满怀柔情的心房已经冻结成冰。
如果没有想给他个惊喜该有多好?她只是想再多陪他一会儿。
她没想过自己满心喜悦地出现在他身后会看到这样的场景——水中赤裸的男女,和本该是最亲密的人间最亲昵的举动。
那具雪白的身体幻化成沾水的藤鞭抽打在她心上,一下一下,造成无数充血的沟壑。
他说过的话语,他做过的动作在她脑海中旋转,转得那么快,弄得她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
汗水和着泪水滴落在沙地上,很快被吸收,全无痕迹,让人疑心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恍然一梦。
“颜儿,我……我对不起你。”伴随着痛哭的,是胆怯而受尽委屈的弱女子的声音。
慕无颜忽然冷静下来,轻轻拭去了脸上的泪水:“你并没有对不起我,”她转过身,眼里居然还有微微的笑意,“叶姐姐,你不必介怀。”
叶君怜扑倒在她脚下,颤声道:“可是……可是我却伤了你的心,我实在不知道……不知道宁大哥他会……他会……”
她哽咽难抬,仿佛真的受尽了屈辱。
慕无颜合上眼:“谁都没错,错的是我,象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该奢望会得到真爱的。”
叶君怜忽然抱住她的双腿:“求你不要这么说,我们已经走到了这里,距离你恢复容貌的时候也越来越近……”
“我不会再继续往前走,”慕无颜打断她的话,“明天我就会踏上回家的路。”
“家?”叶君怜无邪的眼望着她,“我们还会有家么?”
慕无颜微微一抖,痴痴道:“不错,我只怕已没有家了。”
她不再说话,把身子蜷缩进角落,一瞬间,她的气息也仿佛从天地间消失。
叶君怜站起身,替她拉上帐篷的帘子。
慕无颜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帘子后,叶君怜就满意地笑了——她如愿以偿地切断了她所有的退路。
她终于将慕无颜再次赶进那个世界,眼前这块布帘尽管可能是世上最脆弱的东西,却足以将慕无颜封闭在另一个空间。
“别怪我,”叶君怜边走边低声自语,“要怪就怪你得到了你本不该得到的东西。”
她笑得还是那么纯洁无暇,象个最真诚的孩子:“是你自己为自己造了坟墓,我不过是为你封了门立了碑而已,”她絮絮叨叨的,神情有些癫狂,“你要谢谢我才对,如果让段笔儒来对付你,你只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无声地大笑着走远,她要再去洗个澡,只要一想到不久以后的将来宁千辰就要躺在她的怀抱里,她就不得不借助冰凉的泉水熄灭涌遍她全身的炽热的火焰。
帐篷的布帘又缓缓地掀开了,慕无颜的脸出现在星空下。
她的眸子水一样沉静,除了手中那柄锋利的匕首和一个小小的包袱,全身空无一物。
夜风里传来骆驼沉沉的鼻息,它们似乎不知疲倦,依然睁大着眼睛。
尤其是其中那头最美丽的白骆驼,它是头温顺的小母骆驼,乌黑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善良与忧郁。
慕无颜轻轻走到树旁,解开了缰绳:“乖,”她说,“你愿意陪我一起么?”
那头温顺的动物伸出柔软的舌头舔舐她的脸庞,眼光似乎更加忧郁。
“谢谢你。”慕无颜浅浅地笑着,泪水却抑制不住地洒落。
第十章
“她到底会去哪里?!”俊美的男子嘶吼,疯狂地在一望无际的沙地上寻找根本早已不存在的脚印。
“总会留下痕迹的,对不对?”他喃喃自语,眼神炽热而忙乱。
没有人回答他,他也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回答,他正深陷在难以自拔的情绪里,对身旁的一切都视若无物。
楚云书眼中的担忧之色越来越浓:“千辰,你这样找根本不行,你应该安静下来听听段兄弟的意见,毕竟他是唯一来过这里的人。”
“我没有时间听,没有!”宁千辰怒吼着,“我没办法安静!”
三天了,根本没有慕无颜的踪迹,他已经快疯了,她掏空了他的心和身体,然后又在这个空洞的躯壳里燃了一把火,烘烤蒸腾他仅剩的理智。
他不眠不休地找,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相思的煎熬。
“宁千辰,你给我停下来。”楚云书猛地抱住他的肩膀,阻止他继续匍匐在地上疯狂地寻找。
“宁大哥,你可愿听槐烟说一句话?”赫连槐烟早已泪流满面。
宁千辰痛苦地闭上眼:“对不起槐烟,我……我已经没办法控制我自己。”
赫连槐烟掏出手绢,轻轻擦去他脸上的黄沙和汗水,柔声道:“宁大哥,你这样找实在是于事无补。云书说得没错,你应该听听段公子的意见,因为只有他对这里最熟悉。”
她的声音轻柔,有着春风般的温煦柔和,让宁千辰渐渐平静了下来。
“从慕姑娘离开时留下的几行脚印看来,她确实是朝着无虚峰的方向去了,”段笔儒审慎地开口,“我们也正是朝着这个方向在寻找,但是……”
“但是什么?”宁千辰抬起头,一双令无数少女为之痴狂的迷人双眼里竟然有一丝恐惧。
“但是她中途有没有改过方向我就不知道了。”
宁千辰的头又颓然垂下,良久,他轻轻地笑了笑:“她恨我,不愿我追随她的脚步。只可惜她不知道,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会找到她!”
他咬了咬牙站起来:“段兄弟,有劳。”
段笔儒躬了躬身:“一定竭尽全力。”
他弯着身子等他们从自己身旁走过去,象个卑微的奴才。
叶君怜刚走到他的身旁,他却忽然挺立起身子,隔着她斗笠上的纱幔吹了口气:“你居然赶走了她,这是在我计划之外的事情,但无论如何我也会把他们引到无虚峰去,对擅自违抗我命令的人,我会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对付她!”
他声音很轻,却象一把又快又薄的利刃,轻而易举地将叶君怜的血肉和骨骼分离。
她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似乎已经看到自己被肢解的惨状。
“我……我不过是想帮你扰乱他的心神而已。”她强笑着,躲避他透过纱幔射来的毒蛇般的眼光。
他轻蔑地笑了:“别忘了,我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只老狐狸。”
他说完就快步从她身边走开,微微佝偻着身子去追赶宁千辰他们的脚步。
叶君怜一双美目在阳光下眯得越来越厉害:“你的存在对我而言,也是种阻碍。”她轻声说出这样一句话,又忽然用手掩住嘴,似乎连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吓坏。
起雾了。
在这炼狱一般的大漠上会起雾本来就是件怪事,更何况雾气还越来越大。
浓密的白气充斥在天地间,让人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
是谁说只有黑夜才会蒙蔽人的眼睛?在这雪白的雾气里,同样伸手不见五指。
“是这里了!”段笔儒欣喜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只要穿过这片大雾……”
不等他说完,宁千辰已经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这里真是个奇异的地方,仿佛超脱在整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