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老少三人言语相投、相谈甚欢。此时天色已晚,屋内漆黑,只有灶火的一点光亮闪烁。老人嘴里喃喃道:〃怎么阿松还不回来?〃正念叨间,房门吱的一声被人推开,有人大声道:〃爷爷,门外就闻见了香味,可有好吃的。〃
〃唉,你这孩子就知道吃!家里来了客人,快来见礼!〃
蝶儿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似乎比子义哥哥还要魁梧些,想也不想开口就叫声:〃大哥哥好!〃
那人〃啊〃了一声,叫道:〃爷爷,你好节省,又不点灯。〃随即掏出火石一擦,点燃了几上的油灯,屋里顿时亮堂起来。
那老人咳嗽了两声,只道:〃阿松,快来和客人见礼。〃
立时屋中热闹起来。叫阿松的男子比子义高出一头,年纪却比子义小上两岁。阿松施了一礼,恭敬地叫声:〃顾大哥!〃子义也回了一礼。而后,阿松就被蝶儿吸引过去。
平日里家中少有人来,今天竟见到一个美若仙子的小女娃,阿松实在欢喜的难以言表。于是左一个〃蝶儿妹妹〃、右一个〃蝶儿妹妹〃,最后竟改口为〃蝶儿〃、〃蝶儿〃,叫个不停。
子义在一旁摇头好笑,蝶儿却喜滋滋地应着,逃亡一个多月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如此安心。阿松哥哥不停地叫着她蝶儿,她似乎又回到了江南家乡老宅她的梅园中,灏哥哥声声叫着蝶儿,朝武哥哥叫着蝶儿,大哥、二哥叫着蝶儿,姐姐叫着蝶儿,还有娘亲、爹爹!慢慢地,一滴泪水滑落了下来。幸好灯光暗淡,没有人察觉,蝶儿赶紧偷偷将泪水拭去。
众人欢喜地吃了晚饭。老丈令阿松领了兄妹二人到另一间茅屋睡下。
这夜蝶儿又做了噩梦,她又回到了遛马场,血、遍地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裙。她看到了爹爹、哥哥们浑身鲜血地站在远处,她向他们跑过去,但他们却摇着头大喊道:〃蝶儿,别过来!走吧,走吧!好好活着,好好活着!〃随后,爹爹、哥哥们也飘走了。蝶儿甚至看不清他们的面貌,他们就全都飘走了。
无声无息地蝶儿醒了过来。一路上蝶儿经常做噩梦,初时她总是在梦中惊叫着,随后会被子义摇醒。看到子义痛心的神情、注意到子义通红的眸子,蝶儿就会万分愧疚。后来,久了,蝶儿再不尖叫了。无论梦境多么可怕、凄惨,蝶儿都不会尖叫了。只是,早上起来,她的小脸总是那么苍白,原本圆鼓鼓的脸庞渐渐消瘦下去,却显得那对眸子格外的大、而眸光中闪烁的悲戚又是那般地令人怜惜。
天色刚刚放亮,山间的早晨分外寂静,蝶儿向四周看看,子义哥哥不在,想是早早就起来了。土炕烧得热热的,蝶儿周身暖暖的,蝶儿忽地就有些疑惑,若是从前她会嫌弃这炕硬吧、会厌恶这被子脏吧,而现在她竟有些留恋这里的温暖、不想起来。她真的变了呢。只怕将来她变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了吧!
这时子义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见蝶儿已醒,笑道:〃蝶儿,起来洗漱吧,收拾妥当,我们就上路!〃蝶儿感激地应了一声,子义就退了出去。
待蝶儿梳洗停当,子义和阿松已经准备好了。阿松早起烙了几张大饼,几人趁热吃了。阿松又将剩下的饼用布包了,塞到子义怀中:〃顾大哥,带在路上和蝶儿妹妹吃。〃子义心有所感,拱手相谢。
当下子义与蝶儿向老丈道别,蝶儿眼睛润湿,上前拉住老丈的衣袖,声音软软地道:〃爷爷,蝶儿走了,爷爷要保重身体。蝶儿希望将来还能回来见到爷爷。〃
老丈一愣,心下竟也难舍起来,他拉起蝶儿的手,思索再三,终于沉声开口道:〃你们慢些走,随我来!〃
子义和蝶儿均是一愣,但都听话地跟着老丈进了茅屋。只见老丈从土炕破旧的褥子下摸出一个小包袱,郑重地打开,里面竟是几份文牒。
〃前日我说过,我膝下原有两子,长子育有一双儿女,次子也有一个儿子,就是阿松。〃子义和蝶儿静静地听着,未曾答言。
〃四年前我长子一家四口及次子两口染病身亡,当时,我年老力衰,阿松年纪又小,未曾前去报官,我居所又偏僻,少有人来,因此本县户籍也未曾销。〃
老丈看向子义:〃我的长孙若活着与你同岁,我的孙女比蝶儿年长一岁,不过身量不会差很多。你们若不忌讳,便将我孙儿、孙女的户籍文牒拿去,路上想必用得着。〃
子义与蝶儿接过文牒,两人对望一眼同时跪倒,蝶儿抬起小脸泪光晶莹:〃爷爷大恩,蝶儿无以为报,蝶儿给爷爷叩首了。〃说着子义与蝶儿重重地向老人叩拜下去。
老丈受了他们跪拜,令阿松将他们扶起来,嘱咐道:〃我见你们都是良善之人,才诚心相助。阿松会带你们翻过前面的第三峰,你们顺溪流而下,就会到达山脚。那里已属平川郡,若沿着清水向西南方向,可达上京皇城;若渡水一直向北,则可到达朔阳郡。天色不早了,你们赶紧上路吧。〃说罢将他二人送到门口,老丈立于门内将柴门掩上,不再看他二人。
蝶儿喊道:〃爷爷,保重!〃这才和子义依依不舍地离开。
…
第七章 诀别
阿松带着两人在山路上走着,一路上他执意要背着蝶儿:〃顾大哥,你现在就是我的大哥了,蝶儿也是我妹妹了,你先歇着,我来背蝶儿,等转过了这山,我不能再送了,你再背蝶儿吧。〃子义知阿松憨厚,便不和他争。
阿松带着他们转过了第三峰,仍舍不得放蝶儿下来,往前送了一程又一程。到了不得不分别之时,这个高大的汉子眼眶竟也红了,蝶儿摇摇他的手轻声哄道:〃哥哥回去吧,晚了爷爷要担心的。哥哥已经是蝶儿的哥哥,爷爷也是蝶儿的爷爷了,哥哥回去替蝶儿好好照看爷爷。将来蝶儿一定会回来看望爷爷的。你和爷爷一定要等着蝶儿回来呀!〃
阿松大声道:〃好!〃三人依依惜别。
子义背上蝶儿,按老丈所言,沿着溪流下山,到达山脚下时已是傍晚十分。身上有了户籍文牒,子义心中踏实,于是进了一家村落找了家农户投宿。
但子义仍不敢太大意,一路上他反复与蝶儿核对说辞,反复嘱咐蝶儿记住自己新的姓名、身份,并再不许蝶儿叫他子义大哥,只可叫他大哥,而他也只叫蝶儿〃妹妹〃。
其实子义大可不必如此紧张,要知蝶儿是何等人物!她两岁识字、三岁赋诗,所读诗书过目不忘,聪慧异常。她深得爹爹的疼爱,绝不仅仅因为容貌秀丽、性情可喜、小嘴甘甜。要知道她的二哥也是相貌堂堂、'网罗电子书:。WRbook。'俊逸非凡,可惜文采远不及小他三岁的蝶儿,虽是男丁仲父也看不上眼。
蝶儿早把阿松哥哥告诉她的一切烂熟于心,这日路上无人,子义又念念不休,蝶儿便一扬小脸,细声细气地道:
〃小女子姓丘名叶儿,炎武二十三年八月生人。祖籍淮安郡洪良县,祖父丘离,前朝生人,年迈归居山林,祖母早丧。父丘原、母丘李氏,亦皆前朝生人,经商为业。叔丘川,婶丘张氏,务农为生。四年前家门不幸,沾染恶疾,父母、叔父、婶母不幸不治身亡。家中只剩下祖父、两个哥哥和我。大哥守孝三年有余,现家道中落,大哥带我外出谋生、重振家业……〃
蝶儿一本正经地道来,小脸严肃,声音却掩不住奶声奶气,子义实在忍不住好笑,忙道:〃行了、行了,蝶儿,打住。〃
谁知蝶儿横了他一眼:〃你还说我,你怎忘了,叫我妹妹!〃
〃唉,妹妹,大哥错了,不过妹妹可要记住,若真有官府盘查,你可不要像背书这般琅琅上口,那倒反而假了。〃
蝶儿吐吐小舌:〃大哥,我记住了?〃
子义看看蝶儿,心中升起一股暖意。蝶儿经那场变故后,曾一度心灰意冷,一路上少言寡语、愁云惨淡。子义不似蝶儿,不是能说会道之人,根本不知怎样哄蝶儿开心。因此上,看着蝶儿难过,他会更难过;看着蝶儿伤心,他的心更痛;每次蝶儿被噩梦惊扰,子义都痛彻心肺。他唯有默默陪在蝶儿身边,为她遮风挡雨、小心看护。
而蝶儿却生了颗七窍玲珑的心。在经历了最初的伤痛之后,她学会了隐忍。她小心地把自己的悲伤藏了起来。蝶儿明白子义大哥不是她的亲哥哥,纵使仲家对他父子有些恩德,他也不用舍命相陪。可他却心甘情愿背井离乡陪伴着她,万里之遥若没有子义相伴,蝶儿恐怕不是被官府抓去,就是葬身猛兽之腹。一路上辛苦劳顿、危险重重,子义总是挡在她的身前。她欠了子义大哥这么多,恐怕今生今世永远无法偿还。她怎能再自私地整日悲伤,自私地让子义大哥再为她操心、难过!她不要子义大哥为他痛,她不要所有的好人为她痛。
蝶儿对自己说,她要好好地活着,活得比以前更好,只有这样,爹娘才能安心、才能瞑目九泉;只有这样,她才能让她身边的人好起来。她将悲痛和仇恨深深藏在了心底,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她才会将悲痛祭起,缅怀着亲人,追思那逝去的亲情。也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忘记仇恨,才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爹爹临终前的话她深深地铭刻在心:仲家子孙但凡有一人活在世上,定将为仲家伸冤雪恨、报今日之仇!在漆黑的暗夜,蝶儿对着天际的星辰暗暗发誓,她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好好地活着,一定要让那些坏人恶有恶报,一定要为仲家、闵家洗清冤屈、令沉冤昭雪!因此蝶儿收起了悲伤,换上了笑颜。她要变得坚强,她再也不要软弱哭泣。
因此,子义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蝶儿。她笑得璀璨如花,她的眸光熠熠生辉,她的眼中充满了希望和信心。于是子义的心踏实下来,他知道,蝶儿长大了。
他二人向北而行,这日到了平川郡北地鹿城,据说过了鹿城,就是朔阳郡地界了。有了文牒在身,子义便带蝶儿进了城,见一家名为福来客栈的馆驿很是齐整,便住了进去。原来一路上躲躲闪闪、风餐露宿,倒没有耗费多少盘缠。只是身上的衣着破旧不堪,的确像极了落拓逃荒之人。刚进客店时,店小二白眼连连,要不是子义银子掏得快,他俩兴许早被轰出去了。这怎能行!
是以住进客店,子义先着店家帮着买了两身衣服。他又亲自请了裁缝上门来,为蝶儿裁了绣袄、罗裙。当两人换装而出时,还有谁敢狗眼看人。店小二立刻陪着笑脸。而子义自不会与这种人计较,蝶儿更是温婉柔顺、笑意盈盈,店小二立时领悟了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
子义来到柜台前,向着掌柜施了一礼:〃掌柜,请借一步说话。〃
掌柜立刻笑脸相迎:〃客官有话但讲无妨。〃
〃我看掌柜是本地人,因此特来请教,我兄妹二人要到朔阳郡投亲,出了这鹿城,怎样走才稳妥?〃
掌柜一听,神色得意:〃客官你可问着了,我在这鹿城几十年了,对此地再熟悉不过。只是不知你们要去朔阳郡哪个县治、哪座城池?〃
子义一愣,蝶儿歪头想了想,道:〃我家亲戚在郡守府上谋了个差事,我们自然是去郡治之地了。〃
唉,蝶儿听灏哥哥说过,他父亲调任朔阳郡太守。只是她真不知道郡守应该在哪个县治、哪座城池。若非灏哥哥亲自跑来对她说,她甚至不知灏哥哥要离开。因为爹爹、娘亲不会对她说,他们认为这种事不需对小孩子说起。而子义自幼长在明扬城,看账本自是比蝶儿强,认字却未必有蝶儿多,又怎会知道。
掌柜听了神情更加恭敬:〃原来你们是官家的亲戚,失敬!失敬!朔阳郡治所设在大青县苍陵城,乃是朔阳郡极北之地,与胡人毗邻。〃说着掌柜摇了摇头:〃那里不比此地繁华、又极冷,你们要多备些过冬之物才好。而且今岁匈奴人扰边,那里不太平啊!〃
〃多谢掌柜提醒,那我们该如何取道呢?〃
〃哦,你们出北门,沿着鹿河向西经环城再向北去二百里就到了。或出西门,沿山路向北,也可到达环城。沿鹿河官道走,路程稍远,但山路虽近,却崎岖难行。因此还是走北门的好。我听说这两天正好有商队向北去,你们若结伴而行,要便利得多。〃
想不到这店家如此热心,子义当下谢过,和蝶儿回了客房。两人商量良久,终于决定走官道,一者他们有文牒在身、不再怕官府盘查;二来山路难行,一路上他们吃的苦头已太多;更何况若能与商队结伴确实便利不少。
商量妥当,子义即托付店家帮着联络商队,他则准备所需之物。子义心中感念九子连云山中的老丈,若非他出手相助,他和蝶儿想到得苍陵城实在是难上加难。
当晚店家回了话,商队已经答应带他们同行,后天就启程,他们可坐商队的马车,不用自己去雇,省了许多麻烦。于是第二天,子义忙活了一天,将一应什物准备妥帖。
商队一路北行,寒风刺骨,气候难耐。蝶儿坐在车上想着,她逃离家乡已有三个月了,如今总算快见到灏哥哥了。她心里从没有像现在这么踏实过,连呼啸的北风都不觉得那么冷了。她一心想着赶快见到灏哥哥,她在这世上似乎只有这一个亲人了。手不由得摸着身边的弩弓,脸上也挂了笑。
灏哥哥送给蝶儿的弩弓,蝶儿始终不离身边。因为睡梦中经常被狼嚎兽啼声惊醒,因此即使是晚上睡觉蝶儿也要把鞬櫜和鞬韔斜跨在身侧。蝶儿现在射击技艺已是相当高超。记得那次在山林中遇到了一只灰狼,蝶儿举弩直射狼眼,一矢中的,又准又狠。那灰狼立刻毙命,当晚他们吃了烤狼肉。子义对蝶儿的射击之术赞叹不已。蝶儿想着,灏哥哥也会夸奖他吧。
子义看着蝶儿面带笑容,心下欢喜,也不多言。
走了一天,商队在河滩一开阔处停下,前面的管事过来吩咐大家在此宿营。子义扎好帐篷,生了篝火,做些吃食。蝶儿则裹了件素白羊皮戴帽斗篷,坐在一边、周身毛茸茸的只露一张小脸在外看着子义,样子甚是可爱。
子义笑道:〃这里冷,妹妹先到帐篷里歇着吧,饭做好了,我叫你。〃
蝶儿摇头道:〃我要在这里陪着大哥。〃
子义心下暖融融的,却又不免惆怅,到了苍陵城,他和蝶儿还会如此亲近吗?才有此想法,又暗骂自己混账,怎么有此非分之想!于是连忙看着锅里,原来他烧了一锅兔肉汤,煮了半晌,此时肉已酥烂,香气四溢。
子义盛了一碗肉汤递给蝶儿,蝶儿伸出手来接过,感激的一笑,却不忙着吃。
〃这里风大,妹妹还是进帐子里吃吧?〃
蝶儿摇头:〃帐篷里闷,还是在这里吧。〃蝶儿伸手指指天,〃看,星星。〃
子义摇头笑了,这么大的风,蝶儿居然有心看星星,想必是心情大好吧。是啊,要见到东方公子了,心情当然会好。蝶儿好了,他子义心里自然也感到极好。于是,子义当真抬头看起星星来了。
此时,一切是那么宁静、那么美好!
用完了饭,他们回到帐篷中,蝶儿累坏了,趴在毡垫上几乎立刻睡着了。子义怜惜地看着蝶儿,为她盖好棉被,又将羊皮斗篷盖上,自己才缩在一边睡了。
到了后半夜,子义忽然惊醒。他是习武之人,本就警醒,而此时外面的异动让他感觉十分不妙。他将耳朵贴在地上,对,有几十匹马匹向这里奔来,近了、更近了。难道是山贼?容不得子义多想,他推了推蝶儿,自己已经穿戴整齐。
蝶儿顿时惊醒,睁着惺忪的睡眼问道:〃大哥,出什么事了?〃
〃有贼人,我们得躲起来!〃此时马蹄声更近了,子义心下急得火烧火燎,抱了蝶儿冲出了帐篷。
蝶儿也听到了马蹄声,她直起身子,指着远处河边的芦苇丛道:〃那里可好?〃子义暗自佩服蝶儿的冷静自持,抱着蝶儿飞奔过去。
这片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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