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死了?”欧阳必进心里也“砰”的一声炸了开来,“怎么死的?”
“昨个夜里,上吊自尽的。”杂役一边看着欧阳必进的脸色,一边畏畏缩缩的回道。
“唉……”出乎两个杂役的预料,欧阳必进没有立刻发作起来,而是颓然的微微闭上了眼,长叹一口气,“萧天驭啊萧天驭,你的命,怎么
大。”
“拖出去埋了吧,别留在都察院里,晦气。”欧阳必进无力的挥了挥手。
“那皇上那怎么交代?”旁边跟着的一位御史不禁问道。
“就说那于深济自知罪大,畏罪自杀。”欧阳必进也不再回头,只是拖着脚步向公房内走去。
紫禁城,永寿宫。
虽然四门八窗紧闭,但是由于殿内四处都放置了大块的冰格,所以倒并不显得炎热。
严嵩和徐阶二人,在嘉靖面前正襟而坐。
“严卿上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嘉靖的心情显得格外的好,“便依你所奏,苏州、松江、杭州,嘉兴和另外几个受灾的府,今年秋季的赋税,就免了吧。七府今年所得的例赎罚银,也俱留充赈,与民修补。”
“皇上隆恩,定叫江南百姓知晓。”严嵩和徐阶似乎没想到嘉靖会答应的如此爽快,心里也是一阵惊喜,立刻长身拜下。
“万岁爷,萧大人已经到了。”正说话间,黄锦走进来禀报,“是否让他在殿外候着?”
“不用了,议的也都是些公事儿上的明帐,他来了,兴许还能帮着听听。”嘉靖微微扬了下头。
“是。”黄锦应了一声,走到门边,对着几个小太监轻语了几句,又回身站到了嘉靖身边。
萧大人,是哪个萧大人?严嵩把这番话听在耳里,心里不禁动了一下。等到看见一边的小太监又搬来一个凳子,放在一边的时候,他心里更是略微颤抖了一下。
“臣萧墨轩,参见吾皇万岁。”寝殿门外,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声音。
“萧卿且在这儿先坐着,朕稍后有话问你。”嘉靖微笑着朝着萧墨轩点了点头,示意他先坐下。
严嵩又一次被震惊了,在皇上身边伺候了二十年,曾几何时见过皇上对一位臣子如此和悦的笑过,即使是在议事的时候,居然也不避讳。
“你们且接着说。”嘉靖回过头来,又看着严嵩和徐阶。
“启奏皇上。”徐阶见嘉靖果然没有避讳萧墨轩的意思,又起身拜道,“三十九年的时候,因为太仓里的亏空,曾经把河南和湖广两省里,八个州府的赋税预征到了今年。请问皇上,今年这八个州府的秋税,是否也应该免了?”
“这……”嘉靖不禁略皱了下眉头,“若是把这八个府的秋税也免了,那今年太仓里的银粮,可够得用?”
“兴许够罢。”徐阶不紧不慢的答道。
“兴许?”嘉靖的脸上不禁浮起一层愠色,“朕把这么大一个朝廷交给你们去打理,怎可用一个‘兴许’来说话。”
“臣知罪。”徐阶见嘉靖心里生了不悦,连忙伏下身去。
“严嵩。”嘉靖又把目光投向了严嵩,“内阁是你当着家,这个帐,你可算得清楚?”
“回皇上的话。”严嵩略想了一下回道,“太仓里的粮食,眼下倒还算是够。只是银钱这边,即便是徐大人说的那几个州府的税银不免,怕也是不够。”
“加上今年,已是连续三年亏空了。”嘉靖微叹一口气,略闭上了眼,“你们可算过,这些银子都花在了哪?又有哪里能少用些。”
“朝廷和各地藩王的例银,京里大小官员的俸禄,南边和北边的军饷和军用,还有几个受灾省份的赈灾,这些都是免不掉的。”严嵩说到这里,略顿了一下,却又继续开口说道,“还有皇上修的两座仙观,去年和今年也各花去了白银二十多万两。”
“这算来算去的,怎生又算到了皇上头上?”嘉靖还没有说话,一边的黄锦倒是先开了口。
“让他继续说。”嘉靖左手一扬,止住了黄锦。
“粮物暂且不提,只银钱这边,今年内阁和户部年初的预算是白银一百五十万二两三千,可眼下才到了八月份,便用去了一百二十万两。原本预算的太仓入税有一百七十万两,可没想到江南一场大水,今年的岁入,怕是只有一百三十万两。”严嵩低着头,小声回道。
“唔……”嘉靖长出一口气,眉头紧锁。
“臣等无能,不能为皇上分忧。”严嵩和徐阶一起又跪下身来。
“启奏皇上,臣倒是有一策,不知可否。”一直坐在一边的萧墨轩,忽然也跪下身来。
第三卷 第十六章 木助火德
“叮……”一声悠扬的罄声在永寿宫里飘了开来。
萧墨轩一时没弄明白,这声罄声代表着什么,只能跪在地上,偷偷的向嘉靖看去。
“皇上让你说话。”黄锦在一边提醒着。
“哦。”萧墨轩又整一下思绪,继续说道,“臣下江南赈灾的时候,曾经亲眼目睹淮扬盐商富足,可臣又听说,这几年两淮的盐税,却是从每年四十多万两,落到了每年二十万两,实在与理不合。皇上若是派人南下巡盐,兴许可解一时之忧。”
“一时。”嘉靖讪笑一声,“解得了一时,那明年呢?后年呢?”
“皇上,萧大人此策,倒也算是权衡之计,眼下须得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去才是。”徐阶出声合道。
“严嵩,你看呢?”嘉靖又把目光投向了严嵩。
“两淮的盐税,历来收了多少,上缴多少,都有明帐。”严嵩向前移了下膝盖,“若按萧大人说的,只怕又会加重了盐商们的担子。”
“逼他们,总比逼百姓来的要好。”嘉靖轻哼一声,“朕是万民的君父,总不能顾着大儿子,尽逼着小儿子吧。”
“皇上的话,甚有道理。”严嵩略欠了一下身,“依皇上的意思,这次派谁去好?”
“你是首,事事都要朕来做主,还要你们做什么。”嘉靖的面上,略有些不满。
“哦。”严嵩连忙点了点头,“既然这法子是萧大人想的,不如就让萧大人去吧。”
“启奏皇上。”萧墨轩听见严嵩举荐自己,立刻回道,“臣以为,此事还是派个熟悉情形的人去比较好。故而,臣举荐刑部侍郎懋卿。”
“懋卿?”嘉靖帝站起身来。
“臣也举荐懋卿。”徐阶出声附和,“懋卿曾总理盐政数年,盐运司里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认得,帐目什么的也看得明白。”
“嗯。”嘉靖点了点头,“那就派他去。”
“臣稍后就去做票拟。”严嵩的声音显得略微有些低。
“去吧。”嘉靖冲着严嵩挥了下袖,“只留萧卿一人在这里便是好了。”
“是。”严嵩和徐阶应着声,就要向外走去。
“皇上,明个就是八月十五中秋了,过了十五,又该是开炉炼丹的时候了。”严嵩走到了门口,忽然又回身说道。
“严卿年纪大了,也少劳顿些了。”嘉靖坐在莲台上摆了摆手,“日后这些事儿,就让萧卿代劳吧。”
“是。”严嵩有些颓然的转过头去,退了出去,陡然间,似乎又老了几分。
他心里似乎已经渐渐明白过来,从今以后,皇上的庇护再也不会属于自己一个人了。
看着严嵩老迈的模样,萧墨轩心里陡然也生出几丝不忍。可一想到严家对自己父子两个三番两次的暗算,暗暗咬了咬牙,把这一丝不忍压到了心里。即使我不倒你,你还是得倒,却也怨不得我。
“朕的儿子。”等严嵩和徐阶都走了出去,嘉靖才开口对萧墨轩说道,“近来精神好了许多,你有功。”
“是皇上福泽深厚,惠及裕王爷。”萧墨轩坐在凳子上欠了下身。
“朕再问你,那幅画,是如何回事儿?”嘉靖微笑一下,两眼只看着萧墨轩。
“臣……不知。”萧墨轩迎上嘉靖的目光,摇了摇头。
“不知?”嘉靖略有些愕然,“画是你画的,话也是你说的,你怎会不知道?”
“画确实是臣画的,话也是臣说的。”萧墨轩叩首道,“可臣却窥不透天意。”
“哈哈,天意。”嘉靖闻言不禁大笑一声,“好一个天意,朕昨天问过了蓝神仙,他说我大明朱家是火德,你萧家是属木,木能助火而无害。”
严府,西凉亭。
严嵩靠在一张铁力木雕成的躺椅上,有气无力的搭拉着眼皮。严世蕃,欧阳必进,懋卿和罗龙文分别在左右坐下。
“这萧墨轩又如何会得知盐税的事儿?”罗龙文诧异的对严嵩和严世蕃问道,“莫不是背后有人在指使他?”
“这些东西,向来都是明帐,朝内知道的人多了去了。”严世蕃缓缓摇了摇头,“凭这些东西,你问谁去?”
“那既然皇上有个诏命,我们便依着做便是了。”中的茶杯,开口说道,“只要能收上银子来,充了太仓,凭谁也没得说了,也显得我们更能做事儿。”
“景卿你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严世蕃冷笑一声,“朝廷里的人都知道,盐政司的那帮子人,都是我们提拔起来的,萧墨轩此时说起这个事儿来,无非是想告诉皇上,银子都被
的人给贪了。”
“盐政司的银子,向来也都有明帐。”下,“他要说那些,也得有证据才行。”
“证据?”严世蕃挪了下身体,“只你这次南下巡盐,不管收不收得上,便都是罪过。”
“小阁老此话怎讲?”众人皆是一惊。
“若是收得上,那便是以前的银子都被瞒了。”严世蕃皱着眉头,继续说道,“若是收不上,那便是办事不力。”
“这……这可如何是好?”
“银子是一定要收上来的,若是收不上来,罪过便全在你一个人身上。”严世蕃抬眼望着卿,“能收上来,你便不在了风口上。如果到时候皇上真要问起来,也只有抓几个起来顶罪了。”
“在下明白。”
严世蕃不愧是个聪明人,他没有猜错,萧墨轩此举就是冲着他们来的。不过可惜的是,他……也只猜中了一半。
萧府,书房。
“皇上召见你是为了何事儿?”萧天驭从昨天晚上开始,心里就一直打着这个结。于是一进了家门,便要去找萧墨轩。
“皇上有言,大明乃是火德,我萧家属木,木能助火而无害。”萧墨轩嬉皮笑脸的帮爹爹倒上了一杯茶。茶杯里的西湖龙井,还是萧墨轩从杭州时候带回来的,脆生生的展开了腿脚,生机无限。
“皇上……皇上当真是这么说的?”萧天驭顿时也有些傻了眼,即便是个傻子,也能听出这句话背后的价值。
“这话,孩儿还能乱说。”萧墨轩呵呵一笑,帮爹爹从手上接过乌纱帽,放在了桌上,又顺手拿过一条棉巾,奉上前去。
“懋卿南下巡盐,也是你出的主意?”萧天驭的两只眼睛直愣愣的盯着自己这个儿子。卿是刑部侍郎,要调他,萧天驭不可能不知道。
“是孩儿和徐阁老一起举荐的。”萧墨轩不紧不慢的答道。
“太仓里有了亏空,第一个要问的便是严嵩。”萧天驭一时摸不明白萧墨轩和徐阶到底要做些什么,“不若就让事情闹大下去,等这个窟窿补不上了,也就是严党倒台的时候了。”
“爹爹此言差矣。”萧墨轩笑着摇了摇头,“我大明朝的太仓虽是由严嵩他们掌着,毕竟还是大明朱家的,不是他严家的。京里京外的各项费用,虽然也要经内阁的手,但毕竟不是严嵩用的,也都有帐可查。日后若真追究起来,他们顶多也就是戴个庸名。皇上发一通火,最后事情还是得叫他们去做。”
“那你们使派懋卿南下巡盐,又能拿严嵩如何。论起来,懋卿也不过是严嵩提拔起来的。”萧天驭仍然不置可否,“况且你们以为,南下巡盐的事儿,能难得住懋卿?”
“难自然是难不住他。”萧墨轩提起茶壶,往自己杯里兑了些,“孩儿的本意,也不是要对着严嵩。”
“难道是对着懋卿?”萧天驭讪笑一声,“只要他能收上了银子,即使其间会有什么错,随便找几个替罪的也就过去了。”
“爹爹可知道严党如何会能把持朝政二十年?”萧墨轩把一口茶含在嘴里慢慢咽下。
“自然是皇上信任严嵩。”萧天驭略想了一下,开口答道。
“严嵩伺候了皇上二十年,皇上信任,自然是个道理,但也不是尽然。”萧墨轩摇了摇头,“夏言,夏阁老也曾权倾一时,深得皇上信任,为何却为严嵩所害?”
“这……”萧天驭顿时也感觉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这其中的利害之处,却在于严嵩身边有个聪明人,便是他儿子严世蕃。”萧墨轩的手指在案桌上轻弹一下,发出一声脆响,“先不提其他,爹爹岂不闻‘嵩之青词多出世蕃之手。’,其实那些政令也是如此。”
“那和懋卿南下巡盐又有什么关系?”萧天驭仍有些不明白。
“当然有关。”萧墨轩捏了捏拳头,“严嵩之妻今年新丧,严世蕃眼下正服着‘丁忧’,并不能直接参与朝事,只能倚靠欧阳必进和懋卿这几个人在外头闹腾。南下巡盐,和赈灾可不一样,得要一个盐场,一个盐场的去跑,一本帐册,一本帐册的去看,没个三四个月可回不来。”
“哦。”萧天驭顿时恍然大悟。把这几个人调开,严世蕃便如人没了手,哪怕你那颗脑袋再聪明,谁见过打架不用手脚,只用脑袋猛撞的人呢?
第三卷 第十七章 馀晖脉脉水悠悠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白洲!
过了八月十五的北京城,已经隐隐有了些秋凉,比起三四月份的芳草茵茵,却是多了几分落寂。一片片柳叶落在什刹海的水面上,打着漂,随波荡去。
“小姐,你还在想着萧公子吗?”倩雪站在依依身边,有些心疼的看着小姐。几个月来,小姐清瘦多了。
“哪里是呢。”依依听见倩雪的话,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回过身来,“我是在想,哥哥护着祖母的灵柩回分宜老家,是否也都安葬好了。”
“小姐想瞒倩雪,难道还瞒得过自己吗?”“小姐每日在房里,常对着那幅画长吁短叹的,倩雪也跟着小姐有七八年了,如何会看不出。”
依依的眼神,缓缓的移了开来,只落到了水面上的几片落叶上边。
“小姐,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口气,“府里上下都知道,咱们严家眼下却和他们萧家势如水火,便是萧公子答应,老太爷和老爷又如何会肯。”
依依只是“哦。”了一声,并不收回眼来。
“小姐,你就忘了萧公子吧。”“兴许人家都已经把你给忘了,若是他还念得半分,又怎会如此不顾情面和的咱们家里斗。”
“是吗?已经忘了吗?”依依的眼里闪出几分幽怨。兴许吧,若是没忘,即使见不得面,怎生连只字片纸也未有过。也许自己也就和这水面上的柳叶一般,真是只是一相情愿罢。
银锭桥边,一叶扁舟,掠过水面,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
“这里真有几分水乡的味道呢。”苏儿俯下腰去,葱白的五指间,掬起了一捧水来。
小香兰已经有一年多没出府嬉戏过,这次亏得苏儿闹着要萧墨轩带她们出来散心,心里也是欣喜。等到了这里,却又只靠在船舷边,傻傻的看着少爷。
“比上我们那富春江的水,却算不得什么。”杭儿抬眼望着四周,颇有几分神气的说道,“只这波澜不惊的,就少了几分生气。”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抬眼远处,紫禁城的宫墙飞瓦,隐隐若现。望一眼,微叹一声,萧墨轩又将目光投向了岸边上。
扁舟轻摇着,向西海的水面上荡去。萧墨轩的心,也不禁猛得抽了一下。
“小姐你看,那莫不是萧公子。”着。
“偏你会胡说。”依依依旧头也不抬一下,“你当编个这个事来,就能哄我开心?”
“小姐,真的。小姐。”萧公子。”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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