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起头来,深情的看了一眼天空,又看了看夜色中的皇极殿,海瑞抬手从头上取下乌纱帽,大步的向前走去,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西苑,万寿宫。
—
徐阶,李春芳,高拱,郭朴,四位内阁大臣一起聚在侧殿,不安的来回走动着。
“万太医……”郭朴突然一个转身,朝着侧殿的门口迎了过去,其他几人,也是立刻跟上。
“唉……”太医院令万邦宁,四下看了诸位阁老一眼,却是不由地轻叹了一口气。
“皇上……”徐阶忧心忡忡的试探着问道。
“皇上年事已高,这么些年来,又常不肯吃药。”说到这里,万邦宁也压低了声,“都只靠着丹药提着气,这回又是急火攻心,眼下虽是清醒过来了,只是看似有些不妙。”
“还请万太医说明白些。”高拱急切的接过话来,“倒是如何个不妙法?”
徐阶见高拱如此急切,眉目间却是生出一丝古怪的模样,微微皱了下眉头。
“诸位阁老。”万邦宁还没来得及回话,侧殿门口,便见一个小太监走了过来,“皇上请诸位阁老入内。”
“臣等遵旨。”听见皇上召唤,几人也顾不得再去找万邦宁细问,争先恐后地朝着寝殿那边走了过去。
寝殿内,徐阶等人已经入内有了足足半个时辰,嘉靖帝却仍是木然的躺在榻上,一言不发。几位内阁大臣,也是不敢出声。
就连平日里一直伺候着嘉靖帝的黄锦,也是默默地站在一边。立在床边伺候着的,却是冯保。
寝殿门边,又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两个小太监,托着一碗汤药走了过来。嘉靖帝眉头微皱,冯保见势连忙挡了过去。
“这脚下步子怎生是这般走。”冯保狠狠的瞪了两个小太监一眼,从他们的手里接过托盘,“岂不是扰了皇上的清净。”
两个小太监被训了一顿,唯唯诺诺的,小心的退了出去。
“万岁爷。”冯保尽量铺出笑脸,把碗端到了嘉靖帝身边,“两个奴婢倒也是念着皇上,才走得快了些。这药,万岁爷可是乘热喝了。”
“药?”嘉靖帝缓缓转过头来,“什么药?朕没病,吃什么药。”
冯保的嘴角抽了一下,抬头朝着黄锦站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转回了头来。
“太医院开得些清心养神的方子。”冯保小心的说道,“万岁爷吃了,稍后也好睡得安生些。”
“睡?”嘉靖帝冷哼一声,“朕且是还睡得着?”
“徐阶,我且是问你。”嘉靖帝这时才转头朝着几位内阁大臣。
徐阶的手里轻轻捏了一下,上前几步,跪了下来。
“这海瑞既然是你户部的人,难道你竟是当真丝毫不知?”嘉靖帝移肘托起身子,一边的黄锦连忙几步上前,取过枕头垫在皇上身后。
嘉靖略看了黄锦一眼,却也并未拒绝。
“臣……”徐阶顿时一阵语塞。我的人……我不是成天呆在这里陪着你老人家嘛,户部的公房里头的案桌上,约莫都是可以划着灰尘写字了,又哪里能够尽明。
“既然是你的人,朕便让你去查。”嘉靖帝似乎想提高几分声,可只说了一句,声音又不禁低了下来,“
“到底其中是否有人指示,海瑞的背后究竟有没有其他人。”嘉靖略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他还有没有同党,你都要给朕好好的查。”
“回皇上。”徐阶的喉咙里,响了一下,“臣刚才也派人略查探过,这海瑞自从进京以后,除了公事以外,从来不和外人来往。”
“即便是东厂和锦衣卫的番子,也没见过他和其他人私下在一起过。”徐阶低头回道。
“这难道你还要来问朕?”嘉靖帝刚刚有些平复的情绪又涌了上来,“他海瑞几个月前不过是一名小小的七品知县,缘何会一下进京成了五品的官。到底是谁在背后帮着他……去给朕查……”
第六卷 第七章 到底谁的错
背后之人……”徐阶和高拱,连带着李春芳和郭朴,浑身一颤。
“臣……微臣遵旨。”徐阶缓缓伏下身来,把额头顶在地上。
见徐阶接了下令,嘉靖帝的情绪才略微舒缓了一些,放下身子,微微闭上了眼睛。
“几位阁老,万岁爷要安寝了。”冯保轻轻巧巧的迈过步来,略弯下身子说道,说话间,朝着徐阶和高拱偷偷丢了个眼神。
“哦……臣等告退。”几位内阁大臣连忙站起身来,小心的朝着门口退了出去。
“你们也先出去吧。”等徐阶等人走了出去,嘉靖帝才略睁开眼睛,朝着四周的侍从挥了挥袖子。
冯保迟疑的看了皇上一眼,却见嘉靖帝也在看着自个,便也连忙道了个安,领着龙床边的两个近侍朝门边走去。
“你且是也要走?”黄锦适才一直站在一边,此时间听见皇上让出去,也跟了过去,谁知刚迈开脚步,便看见皇上朝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连忙又停下了步来。
“让他们出去。”嘉靖帝低垂着眉角,“你留下。”
“哎。”黄锦应了一声,朝着冯保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几步,从檀木柜里取出一副被褥,垫在嘉靖帝的背后。冯保出去的时候,又轻轻掩上了殿门。
嘉靖帝的手,朝着一边的一方案几挥了几下,黄锦虽然明白皇上的心思,可是未免又迟疑了一下,才把手伸向了案几。
案几上头,放的正是一个时辰前海瑞所上的奏折。
“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嘉靖帝直直的盯着手上地折子。沉默半晌,口里冒出一句话来,又把目光转向了黄锦,“黄伴,天下的子民,当真是如此看朕?”
“万岁爷多虑了。”黄锦怯怯的笑了一声,“天下百姓无不视万岁爷为父,供奉君父,乃是为臣子者的本分。”
“这海瑞不过是偏远陋民入仕。”黄锦呵呵笑道,“他上这道疏。不过是想着沽名卖直,万岁爷若是为他气坏了身子,岂不是不值。”
“唔……”黄锦的话听在耳里,嘉靖帝不但没有释怀,倒是愣住了一般,过了许久才长出了一口气。
“黄伴。”嘉靖用手托住脑袋,低声说道,“你且说朕可是老了?”
“万岁爷是神仙下凡,上天降下的天子。”黄锦又在嘉靖帝肘下垫上了一只小枕,“治得万万年的江山。”
“万岁。”嘉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朝朝称天子。代代呼万岁,可又见过哪一个真的万岁了。”
“你口口声声海瑞是陋民入仕,沽名卖直。”嘉靖帝微喘一口气,才继续说道,“可你心里却是向着他。“
“万岁爷折煞老奴了。”黄锦心里一惊,跪下身来,“老奴是半条身子的人,海瑞忤逆皇上,于公是目无君上;于私,对老奴等来说。也无异于侮辱家主,老奴如何敢是向着他。”
“老奴心里念挂着的,无非是怕皇上看不破这海瑞地奸计,中了他沽名卖直的蹩脚。”黄锦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有损皇上的圣明。”
“他要朕做汉文帝。”嘉靖冷笑一声,“难道他自个便就是贾谊?”
“朕不是周宣王。他也做不了仲山甫。”嘉靖帝愤愤的咬了咬牙,“要做,也轮不着他来做。”
“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嘉靖帝轻轻举起手里的奏疏念道,“朕的家务事儿,他也是要管?”
“万岁爷……”黄锦抬手轻轻指了指一边的汤药,“这汤药放了这半日,已是凉了,不若让老奴差人再去热上一回,来给万岁爷服下。”
“这……万岁爷的事儿,万岁爷是天下的君父,这家事便也就是国事。”定了半晌,却见嘉靖只看着自个不出声,黄锦只得收回了手回着嘉靖帝的话。
“呵呵。”嘉靖帝微叹一口气,“好一个视若君父,你究竟还是向着他。”
“万岁爷……”黄锦微微上前一步,却又见嘉靖轻轻摇了摇头。
“连你都向着他,看来倒果真是朕地不是了。”嘉靖帝有些默然的说道。
“万岁爷……”黄锦有些局促不安地移了下脚尖,“老奴……”
“朕明白了……”嘉靖帝苦笑一声,“一个个的心里,早就对朕不满喽。”
“一个个等着,候着,却又不敢来和朕说。”嘉靖帝的嘴唇,剧烈的颤抖着,“等的,候的,就是等着一个不怕死的人出来给朕上这道疏。”
“万岁爷。”
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老奴绝无此意。”
嘉靖帝突然猛得一阵咳嗽,黄锦脸色剧变,连忙起身上前帮皇上捶着后心。
“你没有错,海瑞也没错。”嘉靖帝脸上的肌肉,剧烈的抽动着,“是朕错了,是朕错了……”
两行清泪,从嘉靖的眼眶缓缓流下。
寝殿四角地铸铜宫灯上头,数十支烛火微微的摇曳着,映在嘉靖帝脸上,生起一层苍黄的感觉。
—
万寿宫外。
徐阶和高拱等人放慢了步伐,慢慢的移走着。
“皇上让去查。”四人里边,高拱似乎显得格外地忧虑,“这又该如何查起?海瑞这回虽是做下了这等忤逆的事儿,可此人向来倒也素有贤名。”
“为国纳贤,本就是处上位者的本分。”高拱说道,“难道略牵连上,便就是扯上了一个党字?”
高拱心里所想着地,徐阶当然也是明白。
海瑞进京任职,是萧墨轩所举荐,若真要查起来,那么萧墨轩便就是海瑞的后台了。
萧墨轩虽是青年才俊,又是高拱的学生,可若只是如此,也不会让几位阁老都为难成这样。
举朝上下都知道,萧墨轩是从裕王府出来的,算是裕王一派的人。
海瑞这件事儿,若是扯上了萧墨轩,难免不会再牵扯上裕王。
近年来,裕王虽是根基日稳,可是这朝廷和宗室里头,也不是没有暗流。
即便是身在湖广德安的景王,肯在那边安生的过过日子,也是迫于眼前事实的无奈之举。
海瑞所上的奏疏,几位内阁大臣也是看过了。文字之间,犹如刀锥,字字句句都朝着心窝里扎。
这一份奏疏,说起来也是可大可小。
说小了,不过是个官员上了一本不合皇上胃口的奏疏,让皇上生了气。回头打上他十杖二十杖的,然后提起来丢出去,也便是算了。
说大了的话,再牵连上萧墨轩和裕王,那简直就是要逼宫。
若是事情真的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上,徐阶和高拱两个自个能不能置身事外,还是个未知数。稍微一个不小心,便是连自个都要赔进去。还有李春芳和郭朴,一个都别想跑。
古话说的好,墙倒众人推,上回萧墨轩在南京“矫旨“的事情,虽然两边都故意去隐瞒,可是未必不会走漏了风声,还有一些其他零碎的事,和一些心思不明的人,都是不可预测的。
“不消肃卿说,老身心里头也是明白。。”徐阶紧紧的锁着眉头,却也没忘记回着高拱。
之前即便是有天大的矛盾,遇见了眼下这回事情,也得先放了下来。
不管徐阶也好,高拱也好,可都是把宝押在了裕王身上。裕王登基,固然兴许对高拱的好处更多,但若是换上一个主子,徐阶只怕也是讨不到好。
“不管如何说,这一回得先是把子谦召回京里再说。”徐阶四下看了一回,见左右再无其他人,才轻声说道。
“那宁波市舶司和南洋海贸的事儿?”郭朴小声的接上了话,“眼下刚是有了些眉目……”
“若是皇上有心降罪,那么宁波市舶司和南洋海贸的事儿,萧子谦日后又如何去管?”徐阶回道,“若是皇上无心降罪,回京一回又如何。”
“不错。”高拱也出声应和,“皇上对子谦,历来也迫多信赖。召他回京,也不急着一日半日的,让他带着海贸新收的银子一同回京。兴许皇上龙颜大悦,也会多思量思量。”
“还有叔大,也把他一同召了回来。”徐阶略一沉思,又补上话来。
“叔大?”高拱有些愕然的转过头来,“此事又与他何干?”
“无关且是无关。”徐阶回道,“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个主意,若是事情闹大,他也未必逃得了干系。”
“况且今年夏秋两季,南直隶大熟,府库充盈。若是合适,也捎上几分回来,帮朝廷度过今年的难关再议。”徐阶说着话,又是不禁叹了口气,“倒还果真是什么人用什么人,子谦这愣头青,却又弄了一个比他自个更硬的茬来。”
话一说出口,四人左右顾盼,也是不禁一起笑了出来。给压抑的气氛里,也算是带了几分轻松。
什么人用什么人,萧墨轩是愣头青,那么自个这四人却算是什么?
“去值房里头张罗着吧。”高拱摇了摇头,抬手朝前头挥了几下。四人一起加快了步伐,向前走去。
第六卷 第八章 劫富济贫??
明嘉靖四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九,直浙经略行辕。
朝廷里头眼下肯定是拿不出许多造船的银子来,萧墨轩直接也就懒得再去打这个主意。
好在今年南直隶和浙江都是大熟,连是连丝绸都产了两三分。期间虽然有些商人和地面上的大户想要乘机压价,只是萧墨轩可是从“市场经济”过来的人,当年那篇《多收了三五斗》更是曾经背滚瓜烂熟。
还没等这些人反应过来,便就传出官府和织造坊要照平价收购粮食和丝绸的消息。那些本想廉价出售收获的百姓,得了这个消息,自然是喜出望外,直接便捂紧了口袋,宁可多赶上几十里的路去府城里卖,也再不肯廉价。
那些商人和大户原还是有些不信,可眼瞅着官府和织造坊还真的就拿出了银子来买,也只好无可奈何的接受了事实。
几回折算下来,直浙两省官府共收购粮食六十六万石,折合现银三十三万两。江南织造局在南京,杭州和苏州的三处作坊,共收购棉花九十万斤,折合现银三万三千七百五十两;收购生丝三万两千斤,折合现银六万六千两。总共花去了大约是五十万两出头。
再分成两季,每季也不过是二十多万两银子的花消,对于直浙两省来说,抄出家底,也并非什么太难的事儿。可银子花下去,当年直浙两省的物价竟是没生什么大的变化。
原本就是丰年,让人欢喜,又有官府稳定了物价,两省百姓鼓腹歌。私自底下,竞相称萧墨轩为“萧青天”。
只是……当他们一个个都笑得合不拢嘴的时候。其实萧大人也正笑嘻嘻的数着银子。
平日里边,直浙两省除去盐铁等税,每年里头能收上来的税折算下来,也只有一百二三十万两地样子。即便是遇见丰年,也不过能多个半成。究其原因,其实也就是常收的人口税仍是不变,而市场上头的营业税,百中取五。可东西掉价了,多收也多不出多少来。
可今年不一样了……东西居然没掉价,营业税虽仍是百中取五。东西多了,税收自然也就多了。计算下来,今年的税银子竟是多收上了两成,足有一百五十万两之多。
虽是买入货物花去了不少,可买来的东西并不会浪费,自然会有用处,只那些生丝和棉花,做成了丝绸和花布,又可以折价抵上一部分官员的俸禄,新开的海贸也少不得这些东西。官仓里的粮食多了更是不用犯愁。用处多着呢。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从湖广购买的木材。想是这几日便可以运到南京。
这些木材一部分是用来建造兵船的,另外一部分则是用来制造货船。
在这之前,大明地兵船和货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或者说,两者兼可通之。
可加上了侧舷炮和增加了更多水密舱的兵船,却是很难再完全互通。不过这边增加的成本,萧大人倒也不担心。
合营,合营,那些南直隶和浙江的大户们既然上了合营的船,难道市舶司造船你们还想少掏银子不成?其实这也是萧墨轩在想想。那些大户掏银子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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