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迷糊糊的看了母亲一眼,可是感觉却很迟钝,也没有以往被责骂时所有的愤怒、沮丧和反叛。我没有任何感觉,像个死人。我揉揉眼睛站起来,绕过母亲准备出门。其实我并非一定要去网吧,只想避开母亲永无休止的责骂。如果母亲这会儿肯心平气和的跟我讲话,我想我会呆在家里的。可家长就是不理解这些,在他们看来只要是不遵循他们的意愿便是十恶不赦的大错,却从来不肯反思一下自己的要求是否合情合理。
“不许走!”母亲一个箭步上前挡在门口。“你到底想怎么样?再这样下去你人就要报废了!”她满脸泪水。
“我想按照自己的方法生活。”我回答,“我不要继续在那里念书。这种忍气吞声、窝窝囊囊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
“弄成这副模样能怪谁?那是你自己不争气!”
“我没有!我说过我已经尽力了!”
母亲忽然抽了我一记耳光:“你当我傻瓜吗?整天上网玩游戏、上课也不好好听讲,这就是你尽力的表现吗?”
“我已经尽力了。”我固执地说。
“不准说‘尽力’这个词!”母亲气得大叫,“你根本就是在找借口!”
“我不是找借口!我确实尽力了!”
《一个人的往事》三(3)
又是一记耳光。
“打我也没用,我说的都是事实!难道你忘了我曾经多么勤奋吗?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我已经尽力了,但事实证明我就是不适合这所学校!别再逼我了!”
母亲气得双手直打哆嗦,嘴张开又闭上却说不出一个字。她盛怒的样子是如此可怕,以至于让我开始有了惊慌的感觉。“你这个不争气的废物!我没你这种儿子!”她终于叫出声来。
“我不是!”我大叫,心里既愤怒又害怕。没想到母亲会说出这种话来。
“你就是个不成器的废物!”母亲依然怒吼。“你想离开家的话你现在就可以滚,走了就不许再回来!想呆在这个家里就得听妈妈的话!”
我并不想离开这个家,也不想抛弃母亲。我只想让我们双方都有缓解冷静的片刻。可是母亲现在却如此不通情理!而闹到这个地步都是她造成的!想到这儿我不由恼羞成怒,索性坐在床上不走了。
“滚!你不是我儿子!”母亲竟然伸出手来拽我。情急之下我顺手从桌上摸起一把水果刀。我要做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只是觉得受伤的自尊心里爆发出排山倒海的狂怒,让我甚至想毁掉整个世界。
然而我又怎能这样做?可如果不那样又怎能消除我的愤怒?!“让世界从眼前消失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闭上自己的眼睛。”我鬼使神差地掉转刀尖,声嘶力竭叫着朝自己左肩膀死劲捅去。血,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血,涌泉般喷溅出来。让它流吧!直到流尽,才能将一切狂怒、委屈、悲伤统统带出我的身体!
之后的两个月,我一直是扎着绑带,在药水的浓烈气味中度过的。那一刀伤到了骨头,要不是抢救及时我的左胳膊恐怕就该报废了。直到现在那儿还有个食指大小的伤疤,一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唉,回想起那些事情心里真不好受。我当时确实太不冷静了,但当时的情景确实令我无法忍受。想一想,小学时的优等生现在却沦落为差生,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得到掌声和赞美,自己却根本不被老师也放在眼里,就算有一点儿进步也不会有人知道。父母也不会理解你,只会一味要求你好好努力学习。那种感觉,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抛弃了自己。除了想方设法反抗,我已经没有别的出路让自己活得“像个人”了。
大概是后悔自己的冲动,母亲主动担任起照顾我的任务。抓药、换药、喂药,那副温和耐心的模样简直就像个资深护士。当然这是以留职停薪停为代价的。一开始我总是执拗的双目紧闭不吭一声,任凭她又劝又哄焦急得几乎掉眼泪就是不为所动。僵持的时间一久,母亲的面目变得憔悴萎顿,形容也日渐消瘦,加上一双终日忧心忡忡的红肿着的眼睛,那副叫人心酸的面容也叫我心软,说什么也狠不下心再跟她作对了。有人说,想起自己的父母时,心里总是充满了悲伤与爱。用这句话形容我的感受真是再恰当不过。
然而我的伤刚刚有些起色,母亲便又开始不厌其烦的用各种方式反复提起我来年考试的事情。你能想象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吗?小心翼翼又顽固异常、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让人心烦意乱却又说不出口。我对考试这个话题充满痛恨,一点也不想听。我甚至后悔当初那一刀应该再往下一点,这样就可以扎到心脏,一了百了了。
“要是永远不上学就好了。”有一次我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母亲的唠叨。
母亲吓了一跳:“你怎么会这么想?”
“去学校又有什么用?”说着我捂着脸流出眼泪来。我已经濒临崩溃,母亲却还在跟我扯那些该死的废话!
“难道你不知道现在找工作多困难吗?现在好好学习也是为了你自己的将来呀!”母亲仍然冥顽不灵。我不想再跟她废话,但我要她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言行付出代价!这一辈子都是她在责备我,今天我要责备她!那天晚上等母亲回去睡觉以后,我反锁上房门,用铅笔刀割破了自己的血管。要想让母亲后悔并反省自己,我只能这么做了。
《一个人的往事》三(4)
我不知计划哪里有了疏漏,但我竟然被救活了。在别人的建议下母亲带我去了心理诊所。医生给我做了检查后非常生气地责备母亲:“你真糊涂。你孩子已经得了抑郁症,你竟然一点没察觉到?”
母亲不说话,只是不停的流眼泪,看得出她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教训,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医生认为我心神已遭受重创,情绪低落异常,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学习。再说我的伤还未痊愈,应该好好静养才对。“现在,你要做的是尽量让你儿子过得健康开心。这样他才能尽快康复。”
于是我只好再次在家养病,但这次不再是作假了。当昔日的同班同学升入高中,规规矩矩呆在教室里听讲时,我却独自一人呆在乡下外公家“调节心情”。医生认为清静的环境对我康复有好处,于是母亲便把我送了过去,同时也戒除我的“网瘾”——医生是这样形容的。
呆在外公家我并不觉得寂寞,因为所有的时间都能用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没有考试的束缚,我感到松弛而快乐。我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上8点起床,晚上11半点睡觉。除了看看课外书和电视,我还喜欢到附近的小河边散散步。外公家没法上网,但我也不想上。因为在这儿我没有需要逃避的东西。为此外公一直不得其解,说什么也不相信我有病。因为在他家里我一直很快乐。
痊愈后我喜欢上了运动。离外公家很近的地方有个小山丘,我每天都会去那儿爬坡以便活动筋骨。只要在阳光下无牵无挂的走一遭,你就能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痛快淋漓,并将一切烦恼抛之脑后。
等我情况稳定了一些后我便回了家。母亲断了家里的网,但这对我毫无影响。因为我现在根本不愿意看到电脑屏幕。在医生的指导下母亲对我讲话的方式变得柔和多了——医生说失常的孩子往往是由失常的家长造成的,这话我信。我对她也就没那么反感了。在家里呆腻了后我又开始到处旅行。虽然都是随团游,但一路上那些美不胜收的世外桃源风光仍让我感慨万分,并让我感觉到考试与分数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有了这种想法对我康复很有益处,因为压力过大往往就是因为对某些东西过分看重造成的。
这种与世无争、跟校园生活隔绝的生活方式未免有逃避之嫌,但我的确从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而且彻底认清了自己。我不是喜欢激烈竞争的那种人,讨厌终日活在阴影和压力中。我只渴望能够顺其自然、轻松自在。我只想快乐!我的病情开始好转,因为我开始为自己做过的疯狂举动感到后悔了。可事到如今我又该怪谁呢?想来想去,只怪自己在家长和老师的影响下被那些考卷和分数所迷惑,以为自己有多么无能。不过,总算都结束了。我已经彻底看透了考试的把戏,它们再也不会伤害到我了!
无牵无挂的休养生活持续了大半年,那也是我最幸福的时光。之后我又回到家中开始温习功课,为第二年考试做准备。我已经想过了,不上学我又能干什么?况且既然无法放弃,那么也只好以硬着头皮继续了。
可是大半年不学习加上生病的结果是我拿着课本感觉犹如天书,一道题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却仍无法理解题意。大脑这东西就像台机器,搁置的时间一久便会生锈失灵。然而机器的润滑油易找,我需要的大脑润滑油却极其难寻。三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学业却如蜗牛爬行一样进展缓慢,不得要领。我心急如焚,母亲则开始动摇,不再对我有过高的期待了。“尽力而为就好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她现在常常这么说。人都是这样,不经历些劫难就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最需要珍惜的。
现在不肯放弃的人却是我。当我恢复了对母亲的信任后,当年对成功的渴望也就随之恢复了。可是我却无法再找回以前烂熟于心的解题思路,对课文理解的速度也变得很慢。这令我很沮丧,更为自己之前的胡闹感到痛心。如果没有浪费那么多时间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甚至祈祷,如果自己能回到以前的水平,我一定不再有更多奢望了。
《一个人的往事》三(5)
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我的成绩基本恢复了正常。那年中考我顺利考上了高中。虽然不如原先的学校好,但母亲和我都很知足。这种心情只有曾经失去过一切的人才能够体会。
升入市高中后,我尽量行事低调、规规矩矩。过去闹得太过头了,现在能够像个普通学生一样过着平静的生活才是我最渴望的。初中留下的良好基础令我由凤尾变成了鸡头。似乎是老天爷要补偿我,之后几年我一直一帆风顺:老师表扬我,因为我的成绩令他们非常满意,人也非常安分,不像有些不良学生那样整天闹事;同学重视我,因为我被老师选为学习委员,而且来自名校。我还尝试着参加了一场校内数学竞赛,居然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高一结束时我甚至被评为学习积极分子。一句话,我的高中生活简直就是泡在蜜罐里,以至于几乎忘记了自己当年是怎样失意与落魄。
虽然“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是在逃避现实。但如果能让我再活一遍,我依然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这条路。我不是什么看破红尘的圣人,只是个普通的中学生。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我最在意的还是老师的评语和家长的脸色。如同上司的夸奖和奖金能激励下属,他们的赞扬与奖励也同样能激励我,让我更努力。鸡头对我来讲比凤尾更有价值,因为它能够满足我对赞美与自我肯定的渴求。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活着的意义。说我是个急功近利的浅薄之徒吧!谁都希望自己能够得到更多的赞美与喝彩,跻身为数不多的成功者之列。或许这不明智,但是如果你要出人头地又不想承担太大的风险,这便是条再好不过的出路了。
只有一件事提醒我这世界上还有苦恼存在:我没有一个知心朋友,而自己也日渐自我封闭起来。以前那个欢蹦乱跳,活泼开朗的小男孩被摧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的学习委员。在我的身边找不到一个能容许我讲真心话的人:母亲忙忙碌碌没有时间顾及我的感受,就算在家也只是过问一下我的学习而已;老师不屑于了解我的感受,只在乎我的成绩提高了没有;在同学眼里我本来就是个性格孤僻的人,况且还比他们年长一岁。长期独处让我变得不善于与人交往,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先入为主赢得别人的喜爱。为了避免遭遇党同伐异的噩运,我从来不跟他们说起自己的那些往事,这令我与他们之间相安无事,但也使我失去了得到知心朋友的机会。
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依靠埋头苦学来排遣内心的孤独。摆出那副模样实在是无奈之举,它太容易叫人联想到将头埋在地下躲避危险的鸵鸟。可除此之外我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我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们不可能理解我的感受,因此我只好装聋作哑,与他们嘻嘻哈哈的开着无关大碍的玩笑,却没法拉近彼此的距离。每逢想到这点我心里便充满了孤独和失落。直到有一天,面对一个人,我终于袒露出了自己最真实的喜怒哀乐。
她是隔壁班的。我不想说出她的名字。她是我心中最美好也是最遗憾的回忆。认识她是在我们班和隔壁班组织的“讨论学习”课上。当时每五或六人分为一小组,按照座号我和她被安排在同一小组里。整堂课90分钟,我和她只有三两句关于课文内容的交谈——学习是我在学校里与他人交往的唯一途径,但对我来讲这已经足够大致了解一个人了。
她有一双灵气十足的大眼睛,常常提出些与众不同的见解。虽然表面看起来和普通学生没两样,但在她身上我发现了一种东西,一种我已经丢失了太久的东西。这样说很自私,好像我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才接近她。但是,我确实喜欢上了她,不是因为她有多么漂亮,而是因为她充满了活力,人也开朗大方——我无法想象一个呆板胆怯的书呆子能够接纳我的经历。止于表面的情感轻浅苍白,注定无法持久,只有精神的共鸣才能生生不息、与岁月流长。那是一种遇到知己的惊喜,我清楚地明白。“我需要一个朋友。一个真正的朋友。”我对自己说。“我太孤独了。”
《一个人的往事》三(6)
从第二天起我一直在寻找能与她说话的机会。半个月后机会终于来了。学校开设了补习班,我与她分在了同一班。可是,现在的我除去学习上的事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同龄人对什么事情感兴趣。我走得太远了,和同龄人之间的隔膜实在太深了。
思来想去,我终于想出了一句不至于太突兀的开场白。下次补习班课间休息时,我转过身——她就坐在我后面——将一道复杂的证明题摊开在她面前。“不好意思,能给我说说这道题吗?”我试探着问道。
她有些意外地盯着我,致使我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可我还是固执的绷着脸,面不改色地正视着她。“能给我说说这道题吗?”我重复了一遍。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拿起笔讲解起来。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却在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做。
“明白了吗?”她的一句话冷不防将我拽回了现实中,提醒我不应该再迟疑了。
“哦,知道了。”我心不在焉的随口应了一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我想挑起话头。
“上次上讨论课的时候。”她只淡淡回答了一句,就再也不言语了。上课铃又响了,我转过头盯着自己的笔记本,心中又尴尬又失望。
我决定下次不再绕弯子了。也许最简单干脆的办法才是最有效的。下次补习时,我转过头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能和你谈谈吗?”
话一出口我便觉得十分唐突,抬头看见她瞪得大大的、满是惊异的眼睛,我更是觉得难堪不已。我独处的时间太久了,很容易对别人的反应感到无所适从。但我的自尊心绝对不允许让别人看出这一点。“可以吗?”我硬着头皮补充了一句。
“你想说什么?”她不胜惊讶地问道。
“你……愿意和我交个朋友吗?”我吞吞吐吐的问。
她更加惊讶的打量着我,就算看见哑巴突然说话其反应大概也不过如此吧。“为什么?”她反问。
“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