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开始发沉,当务之急是先找个地方度过今晚。孟遥打开钱包,里面还剩三十多元钱,还有一张公交卡和电话卡,这就是她眼下的全部家当。她拉开钱包最里面一层的拉链,里面只有一张学校借书证,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孟遥收起钱包,拔腿往外走。她先向公寓门口的保安打听哪里有能到火车站的夜间公交车,然后坐车去了火车站。她得先找一个能够睡觉以及挡风避雨的地方,火车站是眼下的最佳选择。
夜里的火车站不像白天那么喧闹,放眼望去候车大厅里到处都是空着的椅子以及丢弃在椅子上的报纸。孟遥找来一叠报纸作枕头,躺在椅子上睡着了。这一晚她睡得并不踏实,不时被报站的广播声吵醒。但她仍然心满意足,觉得这总比躺在家里柔软的床上挨父母唠叨要好多了。
七点左右火车站开始热闹起来,孟遥被吵得无法入睡只好起“床”。她在洗手间里梳好头洗好脸,买了瓶矿泉水来漱口。刚接过矿泉水孟遥就后悔起来:火车站的矿泉水都是两块五一瓶,从仅有的三十几块钱中抽出两块五买这个来漱口实在太奢侈了。“反正还可以拿来喝。”孟遥安慰自己。漱过口后孟遥回到椅子上坐下,盯着前方大大的电视屏幕出神,心里同时思考着自己的处境。她只有三十几块钱,却又说什么也不想回家,她究竟该怎么办?
孟遥一动不动想了很久,最后站起身来到售票窗口前。“给我一张三十块钱的票,去那里的都行。”她说。
售票员莫名其妙地看着孟遥:“你要去哪里?”
“请给我一张大约值三十块钱的车票,哪里的都可以!马上出发的最好!”孟遥加重了语气。
“你得告诉我目的地的站名。”售票员说。
孟遥掏出三十块钱放在售票员面前:“就这些钱,给我张票就行!”
后面的乘客开始窃窃低语,有的不耐烦地催促售票员。售票员只好收下三十块钱,将一张车票与两块钱找零一起交给孟遥。孟遥看了看车票,上面印着个陌生的地名,上车时间是在一个半小时之后。
上车之后孟遥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她正要前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身上却只有不到十块钱,甚至连返程票都买不起。尽管如此她仍没有下车。她已经下定决心,这次绝对不能给自己反悔的机会,她要远走高飞。想到这儿孟遥深吸了口气挺直胸膛,满怀忧惧与自豪目送火车伴着汽笛声离开站台。
三个小时后火车到了站。下车后孟遥兴奋地东张西望,像个刚刚越狱成功的囚犯。肚子叽里咕噜响了起来,这才让她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早饭。
《玩偶》十五(8)
孟遥从火车站附近的小吃摊上买了个两块钱的大饼,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寻思怎样才能走得再远一些。口袋里只剩下五块钱了,公交卡在这里也不能用,这让她有种寸步难行的感觉。
孟遥找了个当地人问清路,先用一块钱坐公交车来到当地的市中心广场,坐在广场上的花圃边。她不知道自己如今能去哪里,只能先坐下等待。周围充满了陌生的人和东西,这让她感到莫可名状的恐惧。她抬起脑袋仰望天空,却只觉得天空也在不停旋转;她又低下头,却感到脚下整个大地都在晃动,而广场也仿佛伴随着晃动不停扩展,越变越大,好像要把自己吞没在其中。孟遥清楚地感觉到恐惧感此时正在自己身上迅速蔓延。头又痛了起来,同时心脏产生阵阵悸动,让人想呕吐。孟遥赶紧用手捂住嘴,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她没有方向感,但她不在乎。她不敢继续坐着,不然心中的恐惧感会杀死自己。
已经中午了。今天的太阳不知为何格外暴烈,仿佛一百个大火炉在孟遥头顶燃烧。她喝了一瓶冰镇矿泉水,可是没有用。因为曝晒头昏得很厉害,身体也十分虚弱。她找了个阴凉的墙角想歇一歇,谁知刚刚坐下就感到天旋地转、几乎昏阙——忽热忽凉的副作用。她紧闭双眼,无力地靠着墙根直到昏阙感完全消失才重新睁开眼睛。她不敢再到处乱走,蜷缩在墙角直到太阳完全下山才敢从阴影里走出来。她开始感到害怕,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可是接着她马上告诫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绝不能软弱!
肚子有些饿,这让孟遥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她摸了摸口袋,只剩下一块五角了。她尴尬的揣着这点儿可怜的现款,坐在街边一条长椅上茫然地发着呆。这时一个拎着大大小小好几个塑料袋和一个挎包的中年妇女在孟遥身边坐下。她先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袋子稍作整理,然后将挎包压在那些塑料袋上面。从衣服口袋里传出手机铃声,于是她背对着孟遥掏出手机打起电话来。孟遥打量着中年妇女那些大大小小的东西,忽然发现有个黑色的东西从小巧的挎包里探出一角来,再仔细一看——是钱包!
有救了!孟遥看了中年妇女一眼,对方仍然背对着自己在专心致志地说话。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拿钱包,同时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然而她的技术并不高明,将钱包从挎包里抽出来时把塑料袋弄出很大的声响。不等中年妇女转过身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孟遥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落荒而逃。
毕竟从没见过这种情况,孟遥被吓慌了。她慌不择路,只顾着拼命向前跑。马路口亮起的红灯也未能阻止她的脚步,她径直冲进了车流之中……
“孟遥!”
声音听起来好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孟遥挣扎着睁开眼睛,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胡炜和父母再熟悉不过的脸。
“你们怎么来的?”孟遥的声音很微弱。她又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一条腿上打了石膏。她使劲回想,却只记得自己偷钱包被发现,于是害怕地逃走了。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一点记忆也没有。
“我一接到电话就来了。你还好吧?”通过胡炜解释孟遥才知道原来自己在逃跑途中闯红灯给汽车撞得昏了过去,被好心人送进医院里。通过她钱包里的学生证医生打电话到湘宁中学找到了胡炜。一听到消息胡炜马上向学校请假赶了过来。
“还好没有断骨头。”医生说,“不过伤得这么厉害,至少得一个多月才能完全康复。”
听医生这么说父母和胡炜都松了口气,与之相反孟遥却非常沮丧,为自己计划的破灭失望不已。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孟遥听见父母含着眼泪问自己。“你把我们都吓死了!”
“我只想出来走走。”孟遥昏头昏脑地回答,“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玩偶》十六(1)
孟遥曾经希望能通过这次事情改变父母和胡炜对自己的态度,但是她很快就发现自己的争取与努力完全没起任何作用:由于伤势并不严重,第二天晚上胡炜和父母就把孟遥送回了家,胡炜还向孟遥父母保证,一定帮孟遥补上所有落下的课程。看见胡炜对自己女儿如此关心,感激之余孟遥父母再次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都要让女儿跟着胡炜呆在湘宁中学。而胡炜也和以往一样依旧心甘情愿担当孟遥父母的代言人。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孟遥戴了两个月的石膏。孟遥受伤与离家出走的事很快就在高三(5)班的同学间流传开来,而且什么样离奇的版本都有。这使得孟遥在同学眼里变得愈加古怪,也被同学愈加疏远。
转眼已经高三下学期了。在胡炜坚持不懈甚至放弃寒假休息的努力下孟遥的成绩终于恢复到正常水平。虽然不能与成绩最好的时候相提并论,但起码能保证跟上班级进度。孟遥如今对提高成绩毫无兴趣,但在胡炜尽职尽责的辅导下想不提高成绩都难。她到宁愿自己的成绩彻底一落千丈,也好断了父母对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期望,虽然阵痛在所难免。可是现在胡炜却令她又回到了以前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中。
下学期开学后胡炜除了不定期为孟遥作些课余辅导,大部分时间都忙于各种高考准备工作。其间孟遥发现胡炜经常到李君跟前问长问短,后来她才知道李君的古筝已经拿到了国家级证书,高考可以加分——为此不知道有多少同学羡慕李君——胡炜正在帮助李君申请加分。李君以前曾跟孟遥说过她其实并不喜欢弹古筝。当时孟遥不明白既然如此有为什么还要学,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高考。高考的动向才是学生兴趣的风向标。可惜现在认识到这个为时已晚,自己已经变成了个不合时宜的人,再想改也来不及了。看着胡炜对李君如此热心孟遥非常难受。她知道自己就算努力一辈子也没法到达李君的水平。尽管胡炜也对自己关心备至,但在孟遥看来两者性质完全不同——自己是“补差”而李君则是“培优”,现在的李君就是胡炜曾经期望自己能够变成的模样啊!“能有李君这样一个学生,胡炜现在一定非常满足吧。”孟遥苦涩地想。
孟遥的语文和文科成绩虽然始终不错,但英语和数学成绩一直是班上的“吊车尾”,这使她的平均成绩一直难有进步。出于对孟遥作文的好感,有一次“老头子”毫不避讳的向孟遥指出:不要在语文和文科上花太多精力,高考时最能拉开差距的科目是数学和英语,这两科才是她现在真正需要多加努力的。
“同样都是150分,为什么靠语文和文科提高总分不可能呢?”孟遥问。
“老头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当然不可能!文科这东西大家都差不多,好坏顶多只有十几分之差,很难拉开距离。而英语和数学一旦要拉开距离可太容易了,差几十分都有可能。我带了十几年毕业班,几乎每次那些成绩高的孩子英语和数学成绩都很高。不管你喜不喜欢英语和数学这两门,这就是高考的规律!况且文科分数的好坏除了看你的基础外还要看评卷老师的喜好——主观性太强了。谁会把提高成绩的希望寄托在这种碰运气的事情上呢?你还是抓抓紧,在英语和数学这两门上都花功夫吧!”看得出“老头子”对自己教的科目没有任何热爱可言,作高考考前培训或许才是他最热衷的。
但是孟遥没有兴趣努力。胡炜曾经告诉她,英语和数学都是慢功夫,离开了基础根本没法学。难道短短几个月就能把几年的空白和不足都填满?如果真能这样的话岂不是谁都能当高考状元了?孟遥不想做无用功,因为她已经看到了所谓的结果。事实上她现在非常空闲,除了随兴做点儿作业外大部分时间都在玩,一点儿高三学生应有的样子都没有。对此父母和胡炜都非常焦急,一再苦劝孟遥绝不能这时候放弃。“我以前有个学生成绩一向平平,就是高三下学期努力了一下,结果考上了清华。”对于胡炜这种案例孟遥全无兴趣。谁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个人?难道这不可能是胡炜为了加强自己观点编造出来的传说——孟遥现在发现老师都喜欢干这种事情。就算那是真的,也只能说明那家伙非常精明,懂得为自己最后的努力保存实力;但孟遥不一样,她太傻了,从高一开始就使出了全力,毫无保留,如今她已达到极限、没有任何潜藏的能量能够帮助自己完成这最后的飞跃了。虽说“朝闻道,夕可矣”,但如今高考就在眼前,想明白这个道理也于事无补了。
《玩偶》十六(2)
父母焦急的责备没有改变孟遥。她已经精疲力竭,不再愿意也没有力气像当年那样与生活苦苦挣扎抗衡了。父母将孟遥的放任自流理解为受王晓轩的不良影响所致,因而对孟遥严加管制,要她切断与初中所有同学的往来而且一放学就必须马上回家。孟遥无处可去也无人可以说话,苦闷之余只好反锁上房门独自呆在卧室里上网或看电影。沉浸于电影的悲欢离合中她才能感到真正的解脱。而每次屏幕出现“The End”时,她又会痛苦的感到戏与人生的巨大差距。戏中的人物经过重重磨难后必能迎来幸福的曙光,她却只能在原地打转转。归根结底,戏并不如人生。
孟遥和父母的关系开始恶化。她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和父母做任何交流。面对时常追问自己学习情况的父母孟遥也经常失去控制,大发雷霆说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不相信自己、对自己没信心。但孟遥心里清楚,实际上是她自己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她太害怕了,只有这样做才能消解些许心中的恐惧。
“孟遥。”一天胡炜走到孟遥跟前,手里拿着孟遥昨天刚上交的高考志愿表。“你没在一类和二类本科这一栏上填写任何东西。”
“我不想写。”孟遥回答。
“这可不行。我在上课时说了一定要把志愿表全部填满。”
“写了又有什么用?就我这成绩根本考不上。”
“别这么悲观,你应该相信自己。”
“我心里有数。”孟遥对胡炜的纠缠感到厌烦。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要什么以及不要什么。为什么胡炜非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呢?
“你不知道这志愿表有多重要吗?你有慎重考虑过吗?班上没有一个人的志愿表跟你的一样。”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孟遥差一点儿就要喊出“滚”这个字了。别在这种无聊的问题上面再纠缠不清啦!“我会处理好的。”她补充了一句。
“好吧。那你自个儿看着办好了。”这是胡炜最后一句话。孟遥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离开。
“胡老师跟你说什么啦?”胡炜走后坐在孟遥旁边的李君问道。她的加分申请已经成功,加上现在的成绩考上北大或复旦应该不成问题。如今李君可谓前途一片光明。
“没什么。”孟遥回答,就像面对一个好奇的陌生人。“老师嘛,都是一个样儿,巴不得你什么都听他的。”
“别这么说。胡老师人还是蛮好的。”李君劝道。孟遥懒得反驳。李君是个圆滑的家伙,总能巧妙地调整好同学和胡炜之间的关系,让自己两面通吃。孟遥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就在于自己没有李君的八面玲珑,但她如今也不再为此忌恨李君了。
“孟遥!胡老师叫你去他的办公室。”两天后放学时班长告诉孟遥。孟遥走进办公室,惊讶地发现她的父母都在!
“我想和你们谈谈孟遥的事,不知道你们是否已经知道了。”孟遥一到胡炜就开始了:“这次填报志愿,孟遥没有填写任何一类和二类本科的院校名字——好在我发现了。我跟孟遥谈过了,她认为自己考不上。但我认为她努把力还是有希望的——至少二类本科还可以。况且即便如同孟遥说的那样也应该写上,毕竟高考志愿关系到她的将来前途,可不是开玩笑。”
孟遥瞥了自己的父母一眼。他们神情都前所未有的严肃,叫人害怕。“我们家长也很看重这个。”父亲先开口了,“所有的报考志愿都是我们一起选的。只是没有跟她一起填志愿——她说要在课堂上写。”
“我让所有的学生一定要在家长的协助下完成志愿填报的。”胡炜说。孟遥的心剧烈的颤抖起来。
“怎么会这样?”母亲拿起孟遥的志愿表时忽然发出一声惊叫,“这些学校都不是我们给她选的啊!”